四十年前的上海,人人都是36元人民幣工資,家家都是28條腿的傢具。存不多錢也無需擔心,反正醫療公費,房子分配,旅遊業沒「出生」——一周工作6天,買張機票還要單位批准。沒有什麼好比較好炫耀的,就比主「吃」還是主「穿」。
主「吃」的一方大張旗鼓理直氣壯:「阿拉鈔票才(全)是吃光額,吃光好,吃在肚皮里,才(全)是自家的」。結束了還不忘貶一下主「穿」的:「穿在身上撥(給)寧家(人家)看,嘸啥意思。」
主「穿」的不聲辯什麼,只是穿出來給大家看。不是那種買來的衣服。成衣店的東西樣式千篇一律、顏色只有數得清的幾種。手巧的女孩女人,從布店扯來料子,
給襯衫鑲條花邊,褲腳小個半寸,效果立馬就不一樣了。我有個女同事,連「風雪大衣」也敢做。一家人外出從頭到腳光光鮮鮮,賺回頭率也是一種榮耀的滿足。
穿的支出比重大了,吃的方面當然少些內容了。不過關起門來的事,有時候也會暴露,那些對你穿著鮮亮心存嫉妒的鄰居,會猛不丁推門進來看看(那時候還沒買房呢,鄰居比現在的親人關係還隨便):「夜到(晚上)吃啥啦?噢喲!嘎(這麼)節省啊?」
我這人五個手指結結骨骨,不會幹細活,踩下縫紉機,要斷幾次線。年輕時候想穿好看點的,店裡只有藍色軍草綠。「文化大革命」結束,服裝彩色多了,我卻在價格牌前怯步。1977年我結婚時,姑媽送了30元紅包,那時不算少了。我咬咬牙,再貼上5元,買了件毛的確良料子的春秋衣:一件上裝就佔了全部月薪。
一九八七年我第一次公派出國,最開心的是,為了不丟咱中國人的臉,政府發了五百元的服裝費給每個出國者。
那個周末,我懷裡揣著飛來的橫財,走路都蹬蹬有力。到底是橫財,用起來一點不心疼。上午,我從南京路這頭逛到那頭,下午從淮海路那頭逛到這頭。上燈時分,背著幾大包衣服精疲力竭地擠公車。到家已經等著一房間的人了,三個妹妹三個妹夫,七嘴八舌地要看我的新衣服。
我把各式羊毛衫、襯衫、套裙、長褲、上裝、大衣一件一件放在床上。二妹夫叫著老婆的昵稱催著她試裝。二妹臉一側:「不要!又不是我的。」二妹夫拍胸脯保證:「等我發財了,一定給你買更好看的。」不要說,他後來還真的做到了。
我們四個姐妹個頭身材差不多,一個個試下來,每個老公都說自己老婆穿得最好看。
我清楚地記得,出國日期是十一月二日,那個年代溫室效應對地球懲罰尚在醞釀之中,也沒有暖冬。天冷得要命,我硬著頭皮瑟瑟發抖地穿上那出口轉內銷、美麗凍人的鑲檳套裙。到了機場一看,男同事們個個西裝革履,這也是當時公派出國的風景之一。
飛機起飛后,在東京意外停留,有驚無險查了引擎。然後在舊金山過夜轉機,經過20多個小時,終於輾轉到了芝加哥。美國公司老闆帶著兩個人來接機,一個個握手,握到我的時候,贊了一句話,其中有「Smart」 和「Elegant」,請來的女翻譯酸酸地在一旁解釋:那是誇你的穿著。言下之意,我也理解。
第二天去公司上班,老闆先把我們帶到一個大磅秤前,讓全體人員站上去,磅個總數。我們問為什麼,老闆說,這是他們衡量公司對我們招待周到與否的一個指標。
當時出國津貼每人每天八美元,但是大家早就打好小算盤,要在兩個月內省下240美元買個18寸的松下彩電回家,也就是近一半的補貼。住的方面沒法再省了,我們租下三卧室公寓,兩人合住一個卧室。要省,只能在吃的上面省。
午餐,公司老闆說由他們免費提供了——漢堡包、肯德基、香腸、熱狗、火腿腸……我們都是第一次吃西式快餐,除了不喜歡那黃色的芥末,別的都覺得好吃的不得了。
晚餐自己打理,去超市買最便宜的蔬菜、雞蛋,香蕉,雞腿。為了那個彩電,我們恨不得把一個銅板掰成兩半花。回到公寓輪流秀廚藝。我是全家出名、全廠出名不會烹調的女人,就負責洗碗。雖然洋雞蛋、白萊克雞腿味道差,但那時在中國的人們如果想吃還需要配額呢。吃的時候,倒出從中國帶來的榨菜和鹹菜罐頭,秀味可餐,我們個個放開肚子吃,不吃到打嗝不放下筷子。臨睡前再喝一大杯牛奶一大杯果汁,那是美國公司免費提供的。
周末,公司不少工程師自告奮勇帶我們外出,記得有個工程師興緻勃勃地駕車帶我們去森林,我們幾個眉頭揪著:那是鄉下,我們要看摩天大樓哦!午飯時候,那工程師以為他駕車陪我們,我們會饋贈免費午餐,總不能讓他一人請我們六個吧。這樣,在等菜時有點僵局。隨即工程師給公司老闆電話請示,回到餐桌宣布:「老闆請客。」真是人窮氣短,我們幾個一下子「Yeah」了出聲。
兩個月過得飛快,聖誕前夕,技術培訓結束,每人領了證書領了禮物,雙方的頭頭說了互相感謝的話。然後,老闆要我們再到那個大磅秤上站一站,驕傲地宣布:「祝賀!你們六人兩個月總共重了四十八磅!」我們面面相覷,不敢相信,因為我們六個人沒有一個可與「胖」字沾邊的,那四十八磅肉在哪裡呢?
回國后,我們都忙著技術開發產品國產化,一年後正式投產。正當我準備舒口氣
時,突然發覺中國已經天翻地覆地變化了。肉類魚類隨便供應了,我捏著那沒用了的肉票魚票肥皂票布票,不知道怎麼安排工資開支了,本來很簡單,把那些票用完,多下5元可以存銀行。吃穿那時佔了80%的工資開支。
再後來,吃的穿的在各自的範圍內開始競爭,降價、爭取用戶,得益的是老百姓。只要不追求名牌,幾乎人人都可以穿得體面,個個都能吃飽吃好。那些服裝小店、皮鞋店每天掛著「下月拆除,跳樓價」。
家庭中的開支開始向旅遊傾斜,向教育傾斜,向醫療傾斜,後來,最大的一塊向房產還貸傾斜。
有個衡量國家富裕與否的數據,叫GNP還是GDP,我也不太清楚,聽說計算過程比較複雜。但是,我以為,一個國家不管GNP還是GDP再高,如果百姓在開門七件事上開支要佔去工資的50%以上,那麼就反映了政策有一定的問題。吃飽,穿暖,應該是和諧社會中老百姓最起碼的生存條件。
從2007年開始,中國的豬肉豆製品肥皂草紙漲價,官方承認幅度達30%到45%。本來說肉類臨時漲價,第二年不甘寂寞又拉上了蔬菜。我兒子媳婦一代人,那時還沒有啥影響,他們小區論壇都是金領銀領白領,還常常發動一起「腐敗」(聚餐)。而退休的親友們,一通電話就是感慨,這樣的漲價幅度讓我們怎麼過?尤其我小妹,夫婦倆工資加起來3000多人民幣,孩子上大學,每年學費書費學校住宿飯菜費兩三萬,看著豬肉漲了一倍,她問,我們該吃什麼?還是應該像三年自
然災害那樣不吃什麼了?我說:「勒緊褲帶,穿得好看點吧!」
想不到這樣的漲價開了頭就像絕了堤的洪水,幾年來收不住腳步。今年開始,不僅我妹妹抱怨服裝漲的離譜,商場里一件衣服動輒三位數四位數。連年薪幾十萬的兒媳婦也抱怨了:雞蛋漲了,肉更漲了,米更漲了,最最重要的是漲了還不敢吃-不安全。
國內媒體解釋:「世界銀行承認米價較2001年漲了5倍,創歷史新高。」 又引用西方媒體預言,「米荒將引爆33個國家動蕩。」國內報界則再次聲明:「米荒是全球關注的問題,不是一個特定國家特定政策的原因。」國內CCTV更搬出聯合國秘書長的分析-糧食的上漲與石油價格、運輸成本、溫室效應有關。最近秘書長已經敦促國際社會立即採取措施,確保世界糧食安全。
兒媳婦問我加拿大漲幅如何,我說有是有點,比如牛奶以前三刀半,現在是四刀多一點,但是根據人均收入,絕對值可以忽略不計。兒媳婦又去問在美國的妹妹妹夫,也答食品雖有小小上漲,但是衣服沒有,倒是房價跌得一塌糊塗。兒媳婦傻眼了:為何中國人對於日常的「吃」和「穿」,總是世界上最沉重的負荷者呢?
「吃」和「穿」,再加上「住」的泡沫,猶如某著作所形容的三座大山。生活的壓力又回到四十年前,甚至更不及。因為那時候工作可以磨洋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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