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那廠,前不著鎮後不著店。每周48小時工作制,一個禮拜回市區一次,戲稱我們廠與勞改營無異。其實,業餘生活還是蠻豐富的。
男孩子下班後就去打籃球,夏天的時候到橋上一個個往河裡跳水,企圖以最出眾的姿勢吸引女孩子們的注意力。女孩子們邊打毛衣邊評論,往往對心儀的那位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
晚飯後,食堂里擠滿了做了爸爸媽媽的職工,全廠唯一的那台電視機像小孩子那樣與你捉迷藏,給你看半天閃閃爍爍的橫線條。有那麼兩個年輕人是觀眾的救
星,那台電視機只有經過他們擺弄才出現圖像。他倆私下也較勁,其中一個比較有心計,總要先搭搭架子:我不行,請某某調試吧。某某調好了,另一個和聲稱讚。
萬一整不好,另一個貌似謙虛地說那我就嘗試嘗試吧。這樣,觀眾自然而然地分成兩派粉絲,每次電視機一開機那滾動的橫條出現時,觀眾席兩個聲音,最後就是:
還是誰誰本事大。
每周一次的全廠大會也安排在晚上,內容千篇一律:黨支部書記先講政治形勢,然後廠長做生產任務報告,最後有老工人代表上台表決心或者憶苦思甜等。不
過女職工反感的是,紀律重申開會不能帶針線活。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女人們把毛線藏在寬大的工作衣內,找到離主席台遠點的座位,眼睛看著報告人,兩手在餐桌
下忙著穿針走線,毛衣的花樣一點也不會錯。
我這個人和大眾好像脫節那樣-對籃球游泳打毛衣看電視都不敢興趣;和領導也脫節-聽不懂大會報告的內容。政治形勢聽得糊裡糊塗倒也算了,連生產報告
也聽得雲里霧裡。我所在的磨具車間在廠長眼裡只能算配角。而裝配車間成品,他講的是縮寫名稱。直到N年之後才「大器晚成」地、驚訝地了解到,原來我們廠在
計劃經濟時期,是全國最大最有名的物位儀錶生產廠家。
全廠大會侵佔了員工的業餘時間,大家毫無抱怨,因為享用工作時間做工間操和唱革命樣板戲也是那時的做法。有段時間,大約兩三個月吧,我和另外一個女
學徒被廠里指派參加了青浦縣的革命樣板戲演出,坐著大卡車唱遍上海市全部郊縣,回來後一個個車間去教小常寶李鐵梅的唱段。半小時學唱結束,大家喜歡慫恿我
獨唱「幹部參加勞動好」,我也就唱了,不知覺中得罪了一些不參加勞動的幹部。
有一年時興拉練,就是每個廠派出幾十個人到農村Hiking叫做拉練,領頭的舉著紅旗,我還帶著把二胡,歇腳時候挑完腳上的血泡就唱革命歌曲,感覺革命精神
非常豪邁非常高尚。不過我那「革命精神」比起其他人差遠了。有個女孩子天天晚上自願加班到深夜,加了一年後入黨了,入黨後還是天天加班到深夜,直到做了車
間主任。有個男孩子天天晚上在車間讀毛著到深夜,讀了三年才入黨,入黨後還是讀毛著到深夜,直到粉碎了四人幫。還有個中年人,天天下班在廠區照看種下的
樹,撒藥水。現在回想起來,我仍舊不能理解他們的動機,總覺得那是年輕人體內的內分泌關係導致精力過剩所產生的行動。
我看書用的是掃描的方法,囫圇吞棗;除了看有關愛情的情節,那是字字細讀。可惜廠里的圖書館沒有什麼多餘的書,紅樓夢有借,我也借了魯迅的「兩地書」,馬克思和他妻子安妮的通信,企圖從字裡行間找點浪漫的痕迹。
廠里效益很不錯,由於工資不能隨便漲,廠里就變著法子發東西,從每月固定的肥皂、草紙、衛生巾(限女性)、汽水,到過年過節的雞鴨魚肉。前者都可以做到平均,後者就抽籤,一溜排的家禽,編上號碼,抽到什麼就拿什麼,沒人爭執。
時間過濾了一切粗糙,回想那些物質平貧困的年代,對於我,留下的只是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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