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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 高:《吳祖光日記》喚起的回憶

作者:紫竹風  於 2011-6-1 09:44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歷史文摘|通用分類:文史雜談|已有2評論

《吳祖光日記》喚起的回憶

--作者:杜高

讀1954—1957年6月這三年半時間的吳祖光日記,儘管那裡面充滿著人性真情和生活情趣,有的生活細節不由得叫我讀著讀著便笑出聲來,但讀完整 本日記輕輕將它合上,我的心裡仍然湧起一股難以言敘的悲傷。那些已經過去半個世紀的遙遠的日子,又一幕幕地推到了我的眼前,由黯淡而明亮。我想起了那個年 代,想起了祖光鳳霞那個歡暢溫暖的小家,想起了我深愛著的一群朋友,想起了我們的青春年華。

這本日記對於我的意義,不僅因為它多次寫到了我,也不僅因為我熟悉這些日子的祖光,和他有著親密的接觸,更重要的是它記錄了這些年月中激蕩著中國社 會的一個個政治風波,是怎樣猛烈地衝擊著廣大的知識分子,又怎樣一步步地傷害到像吳祖光新鳳霞這樣赤誠地熱愛著新中國的藝術家。正是在這些年月里,我的政 治命運發生了災難性的變化,先是「胡風反革命集團案」波及到我,接著就是反右派運動中,把我和我的幾個好朋友一起劃為以吳祖光為首的「小家族」右派小集 團,我往後幾十年的政治命運就這樣和吳祖光緊緊聯在一起了。而我的另幾個可愛的朋友,為這個悲慘的政治遭遇獻出了他們年輕的生命。當我在這本日記中一次次 看到他們的名字時,回想起我們和祖光鳳霞在一起的歡樂的情景,回味著浸透在那友誼中的純真的感情,我仍然會抑制不住我的眼淚和我心中的深深的哀痛。那早已 淡忘了的人和事,又都呈現在這本日記中了。這本日記的價值無疑是讓後世的人們知道一個傑出的文化人曾經生活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歷史年代里,看到他的生存的原 始狀態和真誠袒露的內心世界。

祖光逝世后,出版了一本他的回憶文集《一輩子》(中國文聯出版社2004年7月出版)。我寫了一篇讀後感發表在2004年第6期《隨筆》上,題作 「閱讀吳祖光」。我在那裡說:「吳祖光的回憶文字是一種勇敢的和無私的寫作。他把人生中最難堪和最嚴峻的真實毫無保留地展現給了讀者。這裡寫了他的家,他 與父母妻兒之間的親情,也寫了他對友情的珍愛和對故人的懷念;這裡寫了他對藝術與生活的思考,也寫了他的廣泛的社會活動和他遭受的慘烈的政治命運。這些文 字中包含著豐富的人生內容和感人的人性內容,包含著寶貴的藝術經驗的升華和深刻的社會經驗的啟示,包含著他的內心痛苦,他的悲憤和他的政治控訴。」

因而我認為吳祖光的回憶文集是一本有重要歷史價值又有強烈現實意義,更是一本傳播先進文化,呼喚民主自由,推動社會進步的書。

吳祖光的日記,給我的是另一種感受,它親切、自由、簡潔,是私人化的寫作。我像面對著他的那顆敞亮透明的心靈,看到他的性格是這樣純真、坦率、爽 朗。他寫日記純粹是為了記事,有時也發幾句議論,還發幾句牢騷,也罵人,同鳳霞吵嘴也記下來,更動人也更表現他的性格特徵的,是他一字字記下兒子的那些充 滿童趣的問話。他不會想到日後會發表這些日記,更不會想到會有別人看到它。這是他的隱私,他不隱藏,更不矯飾。那天發生了什麼事就記什麼事,來過什麼人就 記下什麼人,他的快樂,他的煩惱,他的願望,短短一兩行,寫得簡練而又坦率。這本日記保留了這些年月他的生活和他的心緒的最樸素最真實也最生動的本來面 貌。要想了解反右運動前三年的吳祖光的生活和工作狀態,最好就讀這本日記,它是一個人的最純真的自我寫照。

那個時候的吳祖光還料想不到寫日記會是一件危險的事。政治運動發動,立刻有人勒令你繳出日記供「組織」檢查,更可怕的是可以從日記中摘下幾句「反動 言論」來給你定罪。吳祖光的日記寫到1957年6月末戛然中斷不是偶然的。我們可以把它看做一種特殊的歷史現象。因為5月31日他被文聯兩位黨的負責人請 去出席一個小型的「鳴放座談會」,名義是幫助黨整風,改進黨的工作。吳祖光坦誠地說了一些意見。不料6月出版的《戲劇報》就以「黨趁早別領導文藝」為題, 把他的發言當做「向党進攻的惡毒的右派言論」拿來示眾,從此災難便降臨他的頭上。從6月23日開始,他被當做戲劇電影界頭號右派分子推上了聲討批判的舞 台,先是批判「二流堂」,大大小小的鬥爭會開了不知多少次,報上公布的有上千人參加的大會就有6月23日、7月1日、7月9日、8月2日、8月8日、8月 9日、8月16日、8月24日共8次之多;從9月6日以後轉為集中揭批「小家族」,報上公布的大會共有9次。吳祖光已被斗得暈頭轉向,精疲力竭,他的日記 當然再也寫不下去了。

1954年吳祖光日記的筆調是輕鬆的,記下了許多有趣的生活細節,反映出他的愉快心情。他這一年忙於拍攝梅蘭芳和程硯秋的舞台藝術片。這是周恩來親 自交給他的任務,為了報答這份信任,他必須盡心盡責,全力以赴。當然他也發發牢騷,碰上了那些不懂中國戲曲的蘇聯專家和外行領導的瞎指揮,使他頭疼不已哭 笑不得,便在日記中隨意奚落兩句。他那時還為報刊寫了許多文章,又編輯出版了散文集《藝術的花朵》,還忙著為新鳳霞改寫演齣劇本。在我的記憶中,那兩年他 的藝術人生是充實的,燦爛的;他和鳳霞建起的新家是溫馨的,甜蜜的。他的家裡經常高朋滿座,充滿著濃郁的文化藝術氣氛,他談笑風生,瀟洒自如,充滿著藝術 家的智慧和活力。

我的名字出現在這本日記里是1954年初。有一天王少燕到他家,談到我寫的一個劇本,因為寫了愛,缺乏階級觀點,領導審查沒有通過。祖光把這個信息 記在了日記里。我想,這除了表明他對我的創作狀況的關注之外,還表現出他對當時文藝指導思想的重視。於是1954年我決心深入工人生活,先到了武漢長江大 橋工地,后又隨一個勘探隊從四川翻山越嶺勘測成昆鐵路的路線,一直到秋後才回北京,著手再寫劇本。於是我的名字就又出現在他的日記中了。

但是在這一年中,我的幾個好朋友常去吳家,他們的名字不斷地出現在這本日記里。他們是:田莊、汪明(青年劇作家)、杜鳴心(青年音樂家,正準備去蘇 聯留學)、羅堅(外交部副部長劉曉的兒子,中央歌劇院樂隊隊長)、蔡亮(剛滿20歲的中央美院研究生)。吳祖光當然做夢也不會料到,就是這幾個他十分喜愛 的青年朋友,第二年的肅反運動中竟被打成了一個叫「小家族」的反動小集團,更不會料到這個小集團會同他的名字連到一起,給他帶來一生中最慘重的苦難。

如果細心一點讀這本日記,可以隱約地看到即使在吳祖光自以為平安無事的那兩年,隨著毛澤東不斷地掀起對知識界的批判浪潮和思想改造,政治厄運其實已在向他悄悄逼近,只是吳祖光書生氣十足,自以為與己無關。

在1955年春天的日記里,他便記下了目睹一位有赫赫功勛的老共產黨人潘漢年秘密失蹤的情況。那天晚上他邀了詩人艾青一道,和潘在一家四川小飯館晚 餐,飯後送潘回北京飯店。半夜,他忽然接到夏衍打來電話,才驚訝地聽到潘失蹤的消息。一星期後召開人代大會,正式宣布潘是「反革命分子」,同時也公布了 「胡風反革命集團案」。潘胡二人同時被捕入獄。

吳祖光和胡風沒有交往,胡風對吳祖光的劇作評價也不高,《風雪夜歸人》當年在重慶演出時,胡風有過微詞,認為這個戲離抗日戰爭太遠了。胡風的觀點是 激進的。所以胡風一案牽涉不到吳祖光。儘管如此,當胡風的那份「三十萬言書」被當做「反革命材料」公之於眾時,吳祖光仍然覺得不可理解並對胡風表示同情。 吳祖光是一個典型的單純善良的自由知識分子,他認為,尊重別人的言論自由是天經地義的事。反右運動時,有一份材料揭發我那天在吳家,給新鳳霞朗讀胡風的上 訴書,吳祖光在一旁點頭稱是,認為胡風言之有理。

1955年反胡風運動雖然沒有觸及吳祖光,但周圍發生的一些事卻使他大為吃驚。先是同他住在一起的好朋友黃苗子忽然被外貿部當做「反革命嫌疑分子」 隔離審查,5月以後,同他關係親密的一群青年朋友田莊、汪明、羅堅、蔡亮、陶冶和我,一個個也都被所在單位關起來審查了。吳祖光在日記中潦潦寫了一行,可 以看出他當時思緒很亂,不知道這些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其實在1955年「肅反」運動中,當時的北京電影製片廠的廠長田方曾找過一次吳祖光,問他抗戰時期在重慶的「二流堂」是怎麼回事,「成員」都有哪些 人。這已是一個信號,說明有人在暗地裡盯住「二流堂」,並已遞上去檢舉材料了。田方是於藍的丈夫,也是一位著名電影演員,和吳祖光關係也很好,但這次談話 不是他的個人行為,他是代表「組織」來核查情況的,只是心地坦蕩的吳祖光全然沒當一回事。

1956年的下半年到1957年春天的短短几個月,由於蘇共二十次代表大會的召開,赫魯曉夫在秘密報告中揭露了斯大林肅反擴大化濫殺無辜的罪行,震 動了全世界。中國的肅反運動剛剛結束,政治形勢發生變化,政治氣氛開始緩和。在肅反中被關起來的朋友們又一個個恢復了自由,他們又到祖光家來了。年輕朋友 中最先見到的是田莊,汪明、王少燕也跟著出現,吳祖光很高興地在日記中記下了朋友們的到來。這一段時期,中國知識界思想活躍,毛澤東的「雙百」方針和「大 鳴大放」的號召,確實使知識分子大受鼓舞,人們滿懷希望地迎接春天的到來。這種歷史氛圍和政治情緒,在吳祖光的日記中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反映,從日記流露 的個人情緒中可以看出,他也受到時代情緒的感染。

但是「春天」轉瞬即逝,嚴冬降臨中國大地。整風變為反右,吳祖光和「二流堂」「小家族」終於被拉上了政治大批判的舞台。

讀吳祖光這本日記,不能不提到田莊,他是和祖光來往最多的一個朋友,要了解「小家族」是怎麼回事,也必須先知道田莊這個人。苗子在讀完這本日記后叮囑我:「你要寫寫田莊,應該讓讀者了解他。」

田莊是「小家族」的主要成員,是吳家的常客,是吳祖光到北京后最知心的一位年輕友人。在這本日記中,他的名字出現次數最多。

田莊是新中國成立前和袁牧之、陳波兒等一大批從關外開進北京城的電影工作者之一,他們剛剛在東北完成了接管長春電影製片廠的任務,又到北京籌建新中 國的電影局。吳祖光奉周恩來之召從香港到北京后,臨時住在西單舍飯寺電影局裡,同他做伴的就是這位老區來的小夥子田莊。他倆從此結下不解之緣,成為無話不 談的知心朋友。吳祖光愛上了新鳳霞,最早把這個秘密悄悄告訴田莊,要他出主意。開始幾次,祖光到天橋看戲,到後台去找鳳霞,都由這位「小參謀」陪著,給他 壯膽。

田莊是電影界公認的才子。他讀書多,有見識,聰慧熱情,人緣也好。和他在一起的電影界的前輩們,像蔡楚生、章泯、王瑩、關露等等,都和他有很好的友 誼。田莊的姑父是瞿白音,著名的導演和翻譯家,我12歲時在桂林新中國劇社參加演出田漢的《秋聲賦》,他就是導演。田莊和我那時都在歐陽予倩主持的廣西藝 術館做過小演員。他自幼受進步文化熏陶,抗日戰爭結束后,到上海戲劇學校學習,隨後就投奔解放區,參加了革命。

田莊和汪明、杜鳴心、羅堅也都是兒時的朋友。1952年我和汪明、王少燕一道從朝鮮前線回北京后,都在青年藝術劇院工作,田莊把我們帶到了吳祖光 家。祖光對我們親切熱誠,把我們看做小弟弟,我們也都叫他「祖光大哥」。但我一直對他很恭敬,把他看做戲劇界的前輩和師長。田莊比我有學問,他那時已開始 研究吳祖光的劇作了。

我和汪明住在青藝創作室的一幢小樓上,隔壁住的就是路翎。我們和路翎有很好的友誼。田莊來找我們時,我們便很自然地介紹他認識了路翎。不料悲劇也就從這裡開始。

這是一出現代大悲劇。反胡風運動拉開了第一幕,路翎被捕,我們被隔離審查;第二幕是吹響反右號角,揪出吳祖光,我們被埋葬在大批判的烈焰里;第三幕 是「罪人們」天各一方勞動改造;第四幕是「文革」狂飆,「二流堂」「小家族」罪行升級,幕後指揮人由夏衍升到了國家主席劉少奇;最後一幕,悲劇達到高潮, 新鳳霞病殘和汪明、田莊、羅堅、蔡亮,一個接一個的死亡……

田莊是1980年過了春節去世的,死時不滿52歲。1979年,以吳祖光為首的「二流堂」「小家族」右派集團冤案得到平反改正,北京電影製片廠黨委 通知田莊在「改正書」上簽字。他騎上一輛破自行車飛一般地奔到北影,拿上這份盼望了二十多年的改正書回到家中,或許是過於勞累,或許是過於激動,或許是郁 積於心頭20年之久的悲苦一齊湧上心頭,他忽然嘔血,怎麼也止不住,嘔了滿滿一臉盆。他被抬到了積水潭醫院。他在病床上痛苦地掙扎了幾個月,直到微弱的生 命火花全部燃盡。

田莊最後留下了兩件紀念品,一件贈祖光,一件贈我。

他躺在病床上,奮疾地寫下最後一篇文章:《過早失去童年的劇作家——吳祖光評傳》。這是他多年研究吳祖光的一個成果,充滿著獨到而精闢的見解。吳祖 光讀過這篇文章后,淚流滿面,他對我說,這是只有真正理解他的人才寫得出的文章,通篇沒有一句溢美之詞,有的只是真知灼見。他不止一次沉痛地對我說,「田 庄死得太早了,太可惜了,硬給整死了!……」1981年,中國戲劇出版社重新出版《吳祖光劇作選》,祖光就把田莊文章附在書後,作為對亡友的永遠紀念。

1979年我回到北京后,立即到醫院看望病危的田莊。我剛叫了一聲「小田」,他便摟著我的脖子哭出聲來。二十多年的苦難,我們都變得快不認識了。他嘆息我蒼老了,而我,更為他生命的垂危心如刀割。

田莊停止呼吸的前幾天,妻子敏凡告訴他說,杜高要成家了。田莊想起他還保存著一張我年輕時的照片,囑咐敏凡趕緊找出來,把它送給我的妻子,他是怕我 的妻子嫌我衰老,用顫抖的筆在照片背面寫了這樣一行字:「還你一個真實的杜高。」我感動了,我能領略他的心意,在這份禮物里有一個和我永遠相伴的高貴的靈 魂。

田莊去世到今天已經25年。昔日同吳祖光一道劃為「二流堂」的成員們,苗子、郁風、丁聰、唐瑜、高汾……這些可敬的老人,有的已是九十多歲的高齡了。每當我和他們相聚時,他們都會思念起田莊來,都會以老年人的慈愛之心嘆息「小家族」不幸早逝的年輕朋友們。

我第一次見到曾被稱做「二流堂」堂主的唐瑜,竟是在2003年9月5日,朋友們祝賀苗子九十華誕的一個聚會上。92歲的唐瑜老人和夫人高高興興地來 了。我向他拱拱手,笑著說:「我被綁在『二流堂』幾十年,今天才第一次拜見堂主。」大家哄然一笑。這笑聲中彷彿又含有一點莫名的凄愴。

我覺得日記中還有一位經常出現在吳家的常客,也應該加以介紹。他就是喜劇作家王肇湮,筆名王少燕。

少燕比我年長十多歲,是祖光的老朋友,也是一位老資格的文化人。命運安排我和他在1950年冬一同走上朝鮮前線,后又一同回國,在青年藝術劇院共事,成為交往甚密的友人。

少燕是一個很獨特的人物。我只講幾件我親眼看到的小事:

大概在1953年,燈市口「紅星電影院」旁邊新開了一家上海麵食店,吸引了許多文化界的食客。有一天晚上,我和少燕一同進去,剛坐下,忽然看見隔幾 桌坐著郭沫若和夫人孩子,郭當時是政務院副總理,有警衛員陪著,他看見了少燕,立即站起身來打招呼,少燕快步過去和他握手問候,倆人親切交談了片刻。我這 才知道他原來是郭老的朋友!

又一次在劇院看戲,陽翰笙陪周恩來總理坐在前排,幕間休息時,翰老看見了少燕,忙走過來同他談話,關切地詢問他的工作情況,不久后翰老就把他調到文聯工作。少燕告訴我,在重慶時期,他曾是郭老、陽翰笙、陳白塵等一批進步作家的著作保護人,幫過他們很多忙。

少燕到青藝工作,是院長吳雪請來的。許多新加入青藝的人並不知道,少燕應該說還是青藝的元老之一。在抗戰初期,四川有一批進步的青年戲劇工作者,包 括吳雪、陳戈、戴碧湘、雷平等人,組成了一個「四川旅外劇人抗敵演劇隊」,實際領導人是共產黨員吳雪,而名義上的隊長是王少燕。少燕家有錢,資金是他籌集 的。這個旅外演劇隊從成都出發,一路宣傳抗日,一直奔向了延安。只有這位隊長留在了成都。到延安后演劇隊改建為青年藝術劇院,即中國青年藝術劇院的前身, 創作演出了轟動一時的話劇《抓壯丁》。

王少燕是一位天生的喜劇家。他詼諧風趣,思維靈敏,妙語連珠,同他聊天是一大樂事。那一年號召大家學哲學,讀《實踐論》、《矛盾論》,批判唯心主 義。他去參加一個婚禮,祝賀新郎新娘說:「你倆是矛盾的兩面,通過結婚這個實踐,達到和諧的統一。」大家哈哈大笑。後來這話就成了他惡毒誣衊兩部偉大著作 的反動言論。

少燕還有一點很特別,他公開宣稱一輩子不申請加入共產黨,只做共產黨的好朋友,做一個愛國民主人士。當時我們都笑他甘願做一個落後分子,我們那時崇 仰共產黨,都在爭取入黨,包括吳祖光。看吳祖光1954年最後一天的日記,不是還充滿熱情地嚮往著明年解決入黨問題么?惟獨王少燕,無論在前方還是在後 方,無論在怎樣火熱的政治氣氛中,他始終保持著民主人士的姿態。我那時年輕幼稚,不理解這是他慎重思考後的嚴肅選擇,是他的自由精神的獨特表現。

1956年,「雙百」方針提出后,王少燕兄認為他大展藝術風采的時機到來了。他一時鋒芒畢露,接連發表了形式新穎的政治諷刺劇《葡萄爛了》、《春光 明媚》、《牆》等四五個劇本,塑造了一個叫「陳主任」的官僚主義者的諷刺形象。這個人物是所有這些劇本的主角,是他精心創造的藝術典型。到了第二 年,1957年,反右運動來了,這個人物就成了「醜化黨員形象」的代表,這些劇本也都成了「攻擊黨和社會主義的毒草」。少燕本人自然也逃脫不了戴上一頂右 派分子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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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圖:1979年春在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建院30周年聯歡會上,老友重逢。左起:肖崎、王正、杜高、吳祖光、王少燕

我們各自熬過了22年不可想象的苦難生涯后,終於又在1979年春天重逢。少燕這時已近70歲了。值得慶幸的是,他的諷刺喜劇集《主任外傳》重新出版,由陳白塵作序,丁聰裝幀設計。

少燕留下的諷刺喜劇作品雖然不多,但由於它是一個特殊歷史時期的產物,反映了當時的一種社會思潮和藝術思潮,因而近年來被戲劇理論家們稱做「第四種 劇本」加以研究。「第四種劇本」指的就是1956年前後出現在中國劇壇的一批劇作,它們的主要特點是衝破當時戲劇創作流行的公式化概念化束縛,面向真實的 人和生活,特別是敢於用諷刺的火去燒毀現實中腐朽醜惡的現象。

少燕兄生不逢時,藝術才華沒有得到充分發展,是極可嘆息的。

王少燕於1995年12月病逝。記得送別他的那天,颳起大風,寒冷徹骨。祖光一早乘地鐵趕到八寶山公墓。那天送別的人不多,因為等他的家屬,儀式遲 遲不能舉行。我們瑟縮著站在寒風中等待,少燕的大兒子很不安,一再勸吳伯伯別等了,祖光堅決不走,定要向老友鞠躬。祖光是一個特別重情義的人。第二 年,1996年6月1日,我從《光明日報》副刊上讀到了祖光的一篇短文:《懷念老友王少燕》。

不論是年輕的田莊還是年長的王少燕,他們都是吳祖光的好朋友。了解他們,也是為了更多地知道這個時期的吳祖光。才會明了為什麼他們隔天就往吳家跑,而且帶去一些文藝界的信息,在祖光的日記中留下這麼多歷史的印跡了。

吳祖光的日記是個人的,也是歷史的。歷史的人和事離我們越來越遠,我們也許能通過閱讀個人日記,尋找到超越個人生活領域的更廣闊的社會生活空間,從而對人在歷史中的命運獲得更深切的理解。

寫於乙酉年元宵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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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2 個評論)

回復 trunkzhao 2011-6-1 09:49
那個摧殘文化的火紅年代至今還令許多人嚮往。
回復 紫竹風 2011-6-9 02:06
吳祖光(1917—2003),當代中國影響最大、最著名、最具傳奇色彩的文化老人之一。主要代表作建國前:話劇《鳳凰城》、《正氣歌》、建國后:《闖江湖》,評劇《花為媒》,京劇《三打陶三春》和導演的電影《梅蘭芳的舞台藝術》、《程硯秋的舞台藝術》。1945年,他主編的《新民晚報》副刊率先發表了毛澤東的詞作《沁園春·雪》。妻子是著名評劇藝術家新鳳霞。90多年前,毛澤東與這個吳氏家族曾有過一段很深的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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