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往事 – 排一里地的長隊買書
文化大革命結束了,總算熬過嚴酷的寒冬,感受到一絲春天的氣息。大概是78年初吧,記不太清楚了。上海的《解放日報》登出一條新聞,說是撥亂反正以後,各家出版社重印了大批中國和世界的名著,新華書店將在周末上市出售云云。70后、80后、90后的青年朋友們也許無法想象這條新聞在當時的年輕人(也包括中年和老年人)心中掀起的波瀾。冠名「文化大革命」的這場劫難,實際上是毀滅文化的大革命。古今中外的文化名著統統被劃為四舊,燒的燒,禁的禁,書店裡除了《毛澤東語錄》這本小紅書和四卷本的《毛澤東選集》,就只剩下八個革命樣板戲的劇本,記得還有一本小說《金光大道》,作者浩然,是文化部的副部長。
書籍終於解禁了,怎不令人興奮!那個周末,我估計書店會人滿為患,就起個大早去等開門。到了書店門口,只見已經有工作人員在維持秩序,等待購書的人排起一條長長的隊伍,站在書店門口,看不見隊伍的盡頭。我趕緊順著隊伍去找它的尾巴,逶迤行去,足有一里地光景,才找到隊尾,興沖沖地站了進去。文化大革命十年,百業凋零,物質奇缺,買什麼都得排隊。我在菜市場排過隊,在火車站售票處排過隊,在公共汽車站排過隊,就是去新華書店不需要排隊,因為紅寶書足量供應,八個樣板戲耳熟能詳,沒有誰想起再去買個劇本看看。現在書店門口居然排隊,而且排這麼長的隊,雖然吃驚,但是更令人興奮。真的,我當時的感受就是興奮。浩劫結束,文化開始復甦了。排在隊伍里的人們似乎都有同樣的感受,大家都很興奮,素昧平生,但是又像老相識,聊的都是同一話題:總算熬到這一天了。
書店開門,長隊慢慢向前移動。一會兒,走過來幾位已經買了書出來的人,手裡大包小包的捧著,拎著,臉上燦爛著滿足的笑容。他們提醒說,今天人多,容不得你慢慢瀏覽挑選,你得先想好要什麼書,報上名去,有貨就拿書付款,沒有再報其次的選擇。一聽這話,隊友(我杜撰的名稱)間便紛紛合計起來,準備自己想買的書單子。我老神在在地聽大伙兒商量著,自己卻早有定見。我只要一部書:《古文觀止》。我以前有這部書,文革初期抄家時被燒毀了,一直念念不忘想再得到一套。我喜歡它,因為簡單易懂,吳楚材、吳調侯選的都是很漂亮的文章,讀起來很享受。儘管桐城派的老先生批評他倆的選文標準,我還是喜歡讀漂亮的文章,不覺得桐城派推崇的那些板著臉一本正經的東西有什麼趣味。我只想買一套書的另一個原因是預算不足,無法由著興緻放開採購。那時候,我的工資是月薪36元,已經令不少人艷羨不已。雖然光棍一個,但是萱堂猶在,當兒子的還得盡奉養之責。因此扳扳指頭算下來,決定採用林副主席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經驗:「急用先學」。
雖然買到書的人絡繹不絕地走出來,但是隊伍依然移動得很慢。比較糟糕的是居然發現好幾位手裡都捧著《古文觀止》,我不禁杞人憂天起來,擔心這套書會很快售罄,輪不到我。忐忑中忽然聽見有人叫,回頭一看,是外甥征征,一個十三、四歲的小男孩兒。他問我想買什麼書,我告訴他想買《古文觀止》,他也沒說什麼,聊了幾句就走了。過了約莫一刻鐘光景,他回來了,笑嘻嘻地捧著一摞書,說:「大舅,我幫你買來了,走吧。」小夥子不知去哪裡加的塞(上海人叫「插檔」),頭子活絡得勿是一眼眼!放在平時,我也許會「教訓」他插檔是不對的,可是拿人家的手軟,教訓的話自然就縮了回去,代之以連連的道謝。付了書款,心滿意足的捧著書走回家。我平生出入書店無數次,只有這一套書,是沒有跨進書店大門就買到手的,也是排在一里地的長隊中買到手的。
《古文觀止》上、下兩冊,售價人民幣¥1.90元。三十餘年過去了,我去東瀛,來美國,它依然不棄不離的伴著我。翻開淺藍灰色的封面,書頁都已經泛黃,斑斑點點的透著滄桑。看著它,不禁想起那一里地的隊伍,以及「隊友」們交談的興奮勁兒。那個年代,真是充滿了希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