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今天暫時不談政治,談點文學。《牡丹亭‧驚夢》「迤逗的彩雲偏」之「迤」字,不管是《辭海》,還是由徐朔方、楊笑梅校注的《中國古典文學讀本叢書‧牡丹亭》,都是讀Tuo平聲。這是學術界特別是古文學家、音韻學家所公認的。但現在南方的幾個崑劇團都把「迤」唱作Yi第三聲。我奇怪:幾十年來,除了宋雲彬,這麽多的中文系教授和學生,竟再沒有一個人對此提出異議。為什麼?】
2004年中秋節買了一本書,叫做《紅塵冷眼---一個文化人筆下的中國三十年》(以下簡稱《日記》,引文只註頁數);作者:宋雲彬;山西人民出版出版;這真是一本好書。
宋雲彬先生除奔走國事、整理國故、寫文章、編教科書外,還種花、下棋、喝酒、讀書、唱崑曲、看崑劇、和京崑藝術家交朋友、收藏文物、保護文物,堪稱多才多藝,風流倜儻。
一,宋雲彬一生愛崑曲、關心崑曲
宋先生在這本時斷時續的《日記》中,有關崑曲、崑劇的記述,有八十六處之多。給崑曲、崑劇研究者留下了許多寶貴資料和無盡話題。例如胡忌先生的大作《允和姐一直在教導員著我》(《大雅》雙月刊,第12期,2002年12月)中就引用過《日記》中資料。
我則來談談宋雲彬對「迤逗」兩字中「迤」字讀音的關注。
1950年12月13日的《日記》,最早出現「迤逗」。宋在這天的《日記》中寫道:「七時驅車長安大戲院。梅蘭芳演《遊園驚夢》,其子梅葆玖飾春香,姜妙香飾柳夢梅。蘭芳咬字正確,唱做俱佳。惜『迤逗的彩雲偏』之『迤』字仍唱『移』字音,為美中不足耳。」(P215)
第二天即14日,「晚寫《說迤逗》一文,十時半始畢,僅六百字」。(P215) 這篇討論「迤逗」讀音的文章後來登在當年的《新民報》上。
查《辭海》,「迤」一讀Yi第三聲,一讀Tuo平聲。在「迤逗」中應謮Tuo平聲。(上海辭書出版社,縮印本,P1266)其實由徐朔方、楊笑梅校注的《中國古典文學讀本叢書‧牡丹亭》(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第一版)的第58頁中,也是把「迤」注作Tuo。而且把「迤逗」釋作「引惹、挑逗」;「迤逗,元曲中或作拖逗。」可見,「迤」讀作Tuo,不但歷來如此,而且於法有據,是學術界特別是古文學家、音韻學家所公認的。
二,為「迤逗」正音的艱難而最後失敗的歷程
也就是說,把「迤」讀作「移」,是沒有道理的;既有失本義,又無顧淵源,更無法理依據。以下來回顧宋雲彬為「迤逗」正音的艱難而最後失敗的歷程。
「迤逗」為雙聲連綿詞,即「TuoDuo」二字之韻母uo相同也。《日記》中之「仍」字,是因為宋雲彬和梅蘭芳是熟人甚至是朋友關係,可能之前就已經當面講過或託人轉達過這個意見了。
1956年10月19日,宋雲彬再一次向梅蘭芳表達自已的看法。當天《日記》載:「梅蘭芳來杭演出,這兩天還在演,我因和他在『樓外樓』吃過飯,討論過《牡丹亭‧遊園》『迤逗』的注音問題。」這次吃飯宋是以浙江省文聯主席身份陪同省長沙文漢宴請蓋叫天,慶祝蓋叫天舞臺生活六十年(P424),梅蘭芳也是座上客。只是宋未記下梅當時的反應,同意呢還是不同意。不過從《日記‧1963年3月12日》可以看到梅還是很重視宋的意見:「連日看梅蘭芳述、許姬傳記的《舞臺生活四十年》,頗感興趣。其中述及1950年秋間我在《新民報》上寫的一篇短文,指出《還魂記‧驚夢》之『迤』字應作『拖』音,迤逗雙聲連綿字,梅氏特馳函俞振飛,請他們研究後作出決定。」(P624)
三,吳瞿庵誤導了俞粟廬?
怎樣研究,如何決定,六年後這次『樓外樓』飯局上為什麼彼此之間都沒有提起呢?可以肯定的是,宋的意見並不為梅、俞二位所接受。因為由北京電影製片廠攝製的《遊園驚夢》(許珂導演)中,「迤」仍作「移音」。《日記‧1961年2月17日》載:「上午八時,赴演樂衚衕工人俱樂部看電影《遊園驚夢》,梅蘭芳飾杜麗娘,言慧珠飾春香,俞振飛飾柳夢梅。梅唱《繞池遊》:『迤逗的彩雲偏』,『迤』仍作逸字切,不知『迤逗』為雙聲連綿字,須唱『拖』字音也。」(P554)
《日記‧1963年3月12日》寫道:「迤逗之迤唱『移』音,始自吳瞿庵。俞粟廬等盲從之,彼等以為吳氏為崑曲專家,深通音韻。實則吳氏音韻學根底極淺,彼等不知也。」(P624)
宋先生似乎找到問題的源頭了。雖然是俞粟廬盲從於吳瞿庵,但俞粟廬是俞振飛的令尊兼崑曲開蒙師傅。是不是因為是父親兼師傅教下來的便不肯改了?還是另有原因呢?不得而知。
其實宋、俞之間也有往來,交情恐怕也不錯。如《日記‧1956年11月26日》記:「上午赴五原路看俞振飛,周傳瑛、張嫻亦在座,談半小時。振飛為我買到今天在長江劇場演出的崑劇票十張。都是第六排的,遠近適中。」(P430)那麼,他們交往中有沒有討論過「迤逗」這個問題呢?可惜我的手頭資料太少了。
同年12月31日宋到浙江崑劇團看周傳瑛們,「周傳鐸為我吹笛子,要我試試嗓子,我唱了《牡丹亭‧驚夢》的引子和《繞池遊》一曲。」在這樣的場合,而且又是這個曲子,宋能放過和這些表演藝術家討論「迤逗」的機會嗎?就象他和梅蘭芳、韓世昌分別討論過一樣?
《日記‧1956年8月5日》:「下午金壽生來。金壽生是三十年前教我崑曲的老師,二十多年不見了……當年他在硤石教我們崑曲。」(P418)宋生於1897年,「當年」為二十九歲。之前還跟誰學過,沒說。但宋之家鄉浙江省海寧縣硤石鎮頗流行崑曲大抵是不錯的,因此可知,宋自青少年起即因耳濡目染而愛上了崑曲。
四,宋雲彬和韓世昌的有趣對話
宋雲彬一生看崑劇,聽崑曲,唱崑曲,研究崑曲,關心崑曲,甚至想演崑劇。是道道地地的崑曲發燒友。由於宋拜過師,學過藝,不但與俞振飛、梅蘭芳、傳字輩等殿堂級表演藝術家以及俞平伯等崑曲家、名票友和學者來往交流,互相砌磋。而且和崑曲界老前輩徐淩雲等也相熟。故宋在崑曲方面的造詣是很高的。他可以在省長宴請蓋叫天的酒席上,當著梅蘭芳等人的面前大談戲劇改革,「大發議論,並歌《長生殿‧驚變》,《牡丹亭‧驚夢》,藉以說明唱崑曲如何講究出字收音」。(P424)可見宋真的有兩刷子,不是略知皮毛的批評家,他的浙江省文聯主席、文史館館長,也不是濫竽充數的。
宋在文字、音韻上成就很高。年輕時在商務印書館和開明書店做過編輯,選注過《資治通鑑》,編輯校訂過大型辭書《辭通》。被打成右派分子後,蒙恩調中華書局參加點校《二十四史》。所以,宋十分執著於自已的意見,以至到了不依不饒的地步。所根據就是自己堅實的學術根底。
1959年四月,出席全國政協第三屆委員會第一次全體會議時,宋和韓世昌也談過「迤逗」的問題。韓為北方崑麴院建院院長。
宋問:《牡丹亭‧驚夢》折「迤逗的彩雲偏」之迤逗一向是否唱做「拖逗」?
韓笑著說:從前趙子敬教我唱做「拖逗」,吳瞿安(庵)教我唱「移逗」,我沒有法子,只好在趙先生面前唱「拖逗」,在吳先生面前唱「移逗」。
宋又問:趙吳兩先生都在場的時候,你怎麼唱法呢?韓哈哈大笑。
宋再說:該唱「拖逗」,此處雙聲連綿詞也(P496)。
此時韓垂垂老矣,患氣喘甚劇。「他回憶十多歲時在上海徐淩雲家參加同期的盛況,不禁感慨系之。」這是一場非常溫馨、親切、友好、真誠的談話。《日記》寫得很生動,使幾十年後讀它,仍如見其人,如聞其聲。
五,宋雲彬憑自己堅實的學術根底不依不撓
可見「迤逗」唱法之分岐,可謂久矣。以宋雲彬先生這樣執著性格,他一定也和其他崑曲家談過。例如俞平伯先生。宋、俞之交往很頻密,交情也很深。這從《日記》和《俞平伯年譜》(天津人民出版社)對照中可以看出。只是此二書都未留下二人關於討論「迤逗」問題的記錄。
在我有限的崑劇影碟中,有關《牡丹亭》的版本:
俞振飛、言慧珠演出本《遊園驚夢》;
蘇州崑劇院、崑山崑劇院演出本(王芳飾杜麗娘、俞玫林飾柳夢梅、王如丹飾春香);
江蘇省崑劇院演出本(張繼青飾杜麗娘、王亨愷飾柳夢梅、徐華飾春香);
上海崑劇院演出本(梁谷音飾杜麗娘、蔡正仁飾柳夢梅);
上海崑劇院演出本(張洵澎飾杜麗娘、蔡正仁飾柳夢梅);
上海崑劇院1999—2000演出本(上、中、下);
(美國)陳士爭版(錢熠飾杜麗娘、溫宇航飾柳夢梅);
白先勇青春版(沈豐英飾杜麗娘、俞玫林飾柳夢梅) ;
統統都唱「迤」作「移」。還有些唱帶和唱碟,翻查下來,所有的「迤逗」也都唱作「移逗」。
雖然小時看過《遊園驚夢》和《十五貫》,但是實際聽崑曲的歷史非常短,只因讀《陳從周散文》(同濟大學出版社),受了陳先生的文字感染,抱著姑且一試的心理看了上海崑劇院1999年12月31日--2000年1月1日在香港演出的《牡丹亭》(上、中、下)。從此才開始真正留心崑曲,凡有崑劇團來港演出,都一定去湊熱鬧。並努力搜購崑曲影音産品。
這次讀宋雲彬先生的《日記》,感動於他對崑曲的熱愛、執著、追求,就把他《日記》中關於「迤逗」的公案整理出來,以請教於各位專家和藝術家。一則為自己長點見識,一則慰宋先生在天之靈。(以上刊台北《大雅》2005年二月號)
六,應完成立法程序,於法有據
寫此文前後,曾分別請教過幾位專家和崑劇表演藝術家,國家一級作曲家、崑曲表演家顧兆琳先生甚至把兩種讀音都唱了一遍,告訴我「要唱Tuo,就要改譜。」顧先生作為資深專家,當然有他的道理在。我也查了一些材料,其中大都強調就譜葉韻、出字收音,或曰約定俗成。但從趙子敬、韓世昌、宋雲彬唱法和說法看來,「就譜葉韻、出字收音」理由恐怕很勉強;只是我還未收集到北崑唱法,以及唱Tuo的錄音,仍無法完全被說服。我以為,「師承關係」、「積重難返」、「約定俗成」,恐怕才是主要原因。「迤逗」之讀音由「YiTuo」改回「TuoDuo」,看來希望不大了,以宋雲彬先生之地位、功力、韌勁,仍未挽狂濤之既去,今誰能為之?誰肯為之?思之不禁為宋公悲。
為今之計,只有寄望《辭海》也「與時俱進」,在它再版時,能修改註譯,給《牡丹亭》的「迤逗」唸「YiTuo」完成立法程序,給它一個「法律依據」,使之合法化便足矣。
(2005年2月刊臺北《大雅》,2007年9月23日訂正,11月25日再補充,2010年3月28日星期日再訂正。此文面送岳美緹先生〔2010年3月4日〕並寄白先勇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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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宋雲彬年譜
宋雲彬(1897--1979),男,筆名佩韋、無我,海甯硤石人。
1912年,入杭州中學。
1919年,五四運動後,接受新思想,傾向革命。
1921年起,先後任《杭州報》、《浙江民報》、《新浙江報》編輯、主筆。
1924年,加入中國共產黨。
1925年,時值國共合作,回鄉參與籌組國民黨海寧縣黨部,任執行委員。又參與籌組在硤石東山召開國民黨浙江省各縣市黨部聯席會議,在全國最早通電反對國民黨右派的「西山會議」。
1926年,任上海國民通訊社社長。秋,到廣州黃埔軍官學校編輯《黃埔日報》。1927年,任武漢《民國日報》編輯,兼國民政府勞工部秘書。四一二政變後,遭通緝,和茅盾一起逃離武漢。後潛居上海,為商務印書館點校古籍。從此與中共失去聯繫。
1928年,任開明書店編輯,負責整理校訂朱起鳳的《辭通》。後主編《國文講義》、《中學生雜誌》。
1936年,在上海參加救國會。
1937年,抗戰爆發,先回家鄉避難,曾熱情支持當地青年吳梅等從事抗日救亡活動。後到武漢參加郭沫若主持的軍委政治部第三廳工作。武漢淪陷後,在桂林文化供應社工作,後與夏衍等編輯《野草》雜誌,並在桂林師範學院任教。
1945年,參加中國民主同盟。
1945年後,任重慶進修出版社編輯,同時主編民盟《民主生活》週刊。
1947年,赴香港,任文化供應社總編輯,並主編《文匯報》的《青年週刊》,又在達德學院任教。同時為上海書店編寫南洋華僑中學的語文教科書。
1949年,到北平參加新政協,任華北人民政府教育部教科書編審委員會委員。1949年後,任國家出版總署編審局處長,人民教育出版社副總編輯。
1951年,任浙江省人民政府委員、文史館館長、體委主任以及省政協副主席、文聯主席。
1957年,被劃為右派。
1958年,調北京任中華書局編輯,參與點校《二十四史》。並在北京大學古典文獻專業任教。
1979年,右派得到改正,同年逝世。是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第一、第三、四、五屆全國政協委員,民盟中央委員,中國作家協會理事。以研究史學著稱。早年唯讀過兩年中學,一貫勤奮自學,在長期編輯工作中深入鑽研,終成名家。許多著作深入淺出,思想性、知識性、趣味性兼備,被稱為「大專家寫的普及讀物」。
著作有:《東漢宗教史》)、《王守仁與明理學》、《中國近百年史》、《中國文學史簡編》、《明文學史》、《玄武門之變》、《康有為》、《玄奘》、《魯迅語錄》、《宋雲彬雜文集》等。
------摘自《浙江通志》、http://www.ziyouren.org/zhejiang.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