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劉禹錫的這兩句《西塞山懷古》,曾被曾慧燕小姐拿來做她《悲歡離合三十年》的結束語,所以給了我加倍深刻的印象。曾慧燕小姐是我心儀久之的名記者,我拜讀曾慧燕小姐大作的時間超過二十年,最早從她的《灣仔碼頭水餃皇后》看起,以後幾乎每天或隔幾天都能讀到她的文章。
可以說,我是看著慧燕的文章老起來的。
愚昧無知,經驗之談
曾慧燕小姐的《悲歡離合三十年》寫道,「我不是右派,但我是右派的女兒。天上烏飛免走,人間古往今來。沉吟遙指,數英才多少興亡成敗。」真是字字血、聲聲淚,讀得我鼻子發酸、兩眼潮濕。今天再讀她《三十一件西漢文物歷劫歸,十四名華人搶救國寶總動員》(《世界周刊》)的報導卻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這篇歌頌文物回歸的大作說,現居美國底特律的鄧芳和來自四川省重慶的萬紅等十四名海內外華人,合力搶救國寶,並把這批共三十一件的陶俑、編鐘等西漢文物捐贈送給漢陽陵博物館,說「這些文物的回歸,對於我們來說更深層的含義在於精神上的回歸。愛護中華文物是每個炎黃子孫的責任,任何愚昧無知都不是理由和借口,因為歷史和傳統是我們的前身,是我們存在的坐標。」
積我四十年不負責又「愚昧無知」的經驗,發覺一,中國人當他還窩在中國的時候,大抵並不怎樣愛國;一旦到了外國,便突然「不見飛鴻見長亭」地大愛其中國起來。其二,中國人在發達之前,也並不怎樣愛國;一旦發了大財,便也把中國愛得激情澎湃。其三,中國的愛國者大抵都愛「男性裸體陶俑、著衣式女性裸體陶俑」、銅獸頭之類的擺設,不惜「花費大量時間、金錢及心力」,必要得之而後捐之而最後快之;至於那些遭更多劫難、至今還掙扎在溫飽在線的「活國寶」----抗日國軍、老右派分子,便不如這些死文物來得有趣了。更不用說失學兒童、艾茲患者、血吸蟲病人、氟中毒者、礦難孤兒,當然「物以多為賤」,哪裡還有吸引高貴眼球的魅力?
我不明白「年紀輕輕、國學根基紮實」的鄧芳先生何以會認為「這批文物歷盡劫難終於回家,漢陽陵考古陳列館」將「是它們最好的歸宿」?尤其鄧芳一段「騁思馳想這批見證中華民族滄桑歷史的珍貴文物,行盡千山萬水,萬水千山,幾經劫難與辛苦,終於再見故土山河,重新安身立命於漢陽陵考古陳列館的新家,接受華夏子孫崇祖追遠的禮拜,想象他們於塵封2100多年的記憶中搜尋過往的時光,親眼細細辨認如許後輩。」更讓我這個「年紀不輕輕、國學根基不紮實」的俗人,讀出一身臭汗來。
從葬、陪葬等於祥和瑞氣?
漢陽陵不就是漢景帝劉啟的陵墓嗎?劉啟是什麼東西!他生前驅使數十萬老百姓和帶著刑具的犯人,為自己修建規模宏大的陵墓長達28年之久。僅僅在1972年,就在陽陵附近發掘出有脖頸和腳腕上還套有刑具、頸部或腰部有明顯斬斷痕迹的刑徒屍骨,達萬具以上。這也可以從「漢陽陵陵園主要由帝陵陵園、后陵陵園、南區從葬坑、北區從葬坑、禮制建築、陪葬墓園、刑徒墓地以及陽陵邑等部分組成」看得出來。這些屍骨,這些從葬坑、陪葬墓、刑徒墓地,難道就能「展現了西漢初年尚武有志的男兒抗匈安邦的豪氣,與文景之治時期社會安定的祥和瑞氣,藝術成就高妙之處,在於教人舍其形於外的生動之態,而聚神思於其精神內涵,令人油然而生嚮往之情」?(《三十一件西漢文物歷劫歸,十四名華人搶救國寶總動員》)
最無恥的是劉啟還出賣、殘殺了最忠於他的晁錯和晁錯全家;晁錯「削藩」的建議,顯然有利於劉啟的「提高執政能力」和「穩定壓倒一切」的治國單方;晁錯還是他從小便在身旁的近臣,也是言聽計從、寵信有加的愛臣。然而,到了要犧牲晁錯的時候,劉啟卻處晁錯以腰斬酷刑,而且還要「無少長皆棄市」。(《漢書卷四十九》)這種刻薄寡恩、陰毒殘忍的暴君值得「華夏子孫崇祖追遠的禮拜」嗎?把「總動員」「搶救」「回來」的國寶交給如此殘民以逞、無信無義的東西保管、陳列,不是明珠暗投嗎?
再說,那裡也是最不安全的地方吧;君不見,那裡正是「焚書坑儒」的發源地!正是「2100多年」以來破壞文物、打砸搶抄燒的「示範基地」!四十年前神州大地大破四舊、紅色恐怖籠罩中華大地,就是楚霸王項羽同志火燒阿房宮的傳統發揚光大的結果呀。與其去發「2100多年」前的思古幽情,我更願意讀曾小姐二十年前的文章:「塞外的隆冬,寒風凜冽,滴水成冰。氣溫低達零下三四十度。在營房裡,雖有熱炕取暖,但由每天上午十時開始,都要外出勞動十四五個鐘頭。人們開始百病叢生,先是感冒,繼而肺病、心臟病接踵而來。最可怕的是凍僵病,腳趾一凍傷,就要鉗掉。幸運的,即使醫好也變成殘廢;不幸的,染上破傷風,便要向閻羅王報到了。知識分子怎經得起那些繁重的體力勞動以及疾病侵襲,父親的身體不到三個月就垮了,在工地上暈倒,醒來才發覺躺在病床上……在病房中,每天都有病人死去。一年下來,同來的人中,死掉的已約有六分之一。」
人為豬狗,何愛文物?
這樣的文字在戴煌《九死一生----我的「右派」歷程》中也可以讀到:「究竟死了多少人?農場始終沒有公布過。僅據在一個隊里當統計兼文書的楊崇道說,光是他所在的那個隊百十來名『右派』中,經他的手寫了死亡報告的就有三十餘人,幾乎占這一個隊『右派』總人數的三分之一!勉強活著的也都已到了燈枯油盡的地步,隨時隨地都可能魂歸西天。」「『我們的生命如此不值錢,連畜生都不如!』李定國向朱鳳藻嘆息著說,『豬和牛馬都喂得飽飽的,我們卻挨餓!至於荷蘭種牛的待遇,更不知比我們的要高出多少倍!不定什麼時候,我們也會被餓死!』是啊,人世間最可寶貴的是人,而不是牛羊豬狗。但在具有奴隸主意識的人看來,則奴隸不如他們的牛羊豬狗,這在我們這個世界第一人口大國的國度尤其如此。」
失之活人,棄之屍骸。漢陽陵的萬屍坑,在新中國更是無處不在,僅甘肅省就有酒泉夾邊溝農場、酒泉安西農場、酒泉邊灣農場、甘肅飲馬農場、小宛農場、酒泉十工農場、酒泉四工農場、酒泉城郊農場、敦煌棉花農場、玉門黃花農場、下河清農場、丁家壩農場、長城農場、新華農場等十四處;全中國則更多,著名的有850農場、團河農場、415築路隊、塔克拉瑪干農場、馬宗山煤礦、萬勝山林茶場、白茅嶺農場……數以百千計的「右派屠場」遍布國中,不,整個960萬平方公里的煉獄就是一個階級滅絕、濫殺無辜的攪肉機。一個漠視生命的國家、一個以百姓為芻狗的政黨,會讓幾個爛陶俑所感動了嗎?
無病呻吟,還是自作多情?
所謂憐其「失之交臂」,引為故里相知,為之目疑神迷,相送時分難捨難分,不見「飛鴻」見長亭,猶如置身永恆的時光隧道,演繹出一則始於凄楚而終於圓滿的故事。「如今,只要憶起曾與之朝夕相處的可愛陶俑與秀巧編鐘,我們不復喟嘆光陰荏苒,歲月蹉跎,儘管在時光的滄海之中,我們永為一粟,我們卻曾一葦航之」,如果不是無病呻吟,便是自作多情。和共產黨打交道、套交情用得上如此迴腸盪氣、纏綿悱惻的資產階級情調嗎?
謂予不信,請看看張伯駒、吳祖光的下場。張伯駒、吳祖光可是當年響叮噹的捐獻文物頂級模範呀,結果又如何?這可能不屬「國學」範疇,「年紀輕輕」的新愛國者們,是恥於聞問的吧。但我可以告訴你們:中國共產黨所壟斷的中國,輪不到你們來愛,如果你們偏不識趣、要自作多情,那就絕沒有你們的好下場。
張伯駒自30歲開始收藏書畫,直至60歲,前後凡30年。最後他將所有收藏品都無償捐獻給了國家。隋代名畫展子虔《游春圖》是中國現存的最早山水畫,堪稱國寶,便是張伯駒捐獻的。此畫當年索價800兩黃金,最後以黃金220兩成交。張氏為搶救這一稀世珍品,賣掉了自己的豪宅。陸機《平復帖》開口就要20萬大洋,張用4萬大洋從溥心畬的手裡買下。范仲淹手書《道服贊》是張用110兩黃金購來。(章詒和:《君子之交----張伯駒夫婦與我父母交往之迭影》)還有《自書詩帖》、《章草千字文》等珍品多達27種;從紫禁城出版社1999年出版的《張伯駒潘素捐獻收藏書畫集》看,單價便是人民幣9,800元,可知其份量。「張伯駒毀家保護國家文物的精神,頗為友朋稱道」,但卻不為黨和毛主席稱道,黨和毛主席讓他變成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不齒於人類的臭狗屎堆!
吳祖光,1954年受共產黨「感召」,全家遷到了北京;而到了北京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父親吳景洲一生收藏的大量文物捐獻給國家;國家文物局長鄭振鐸和著名的文物鑒定專家楊蘭教授用了三天時間親自鑒定,241件文物裝了幾汽車拉到故宮博物院。但是三年後,他被田漢出賣,他被他所痴心追隨的共產黨打成了右派分子,從此入地獄22年不見天日;其妻新鳳霞因拒絕文化部副部長劉芝明的誘勸、不肯與吳祖光離婚而得罪了劉芝明,也被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於是,其子女也成了人人得而罵之、人人得而打之的「狗崽子」!
這就是中國共產黨對愛國者的報答:獻文物、送國寶,固然打你成右派;說三道四,甚至只是說「老爺您臉上有灰塵,洗洗吧」,也打你成右派沒商量。總之,「凡愛國者都沒有好下場」,這是從血淋淋的現實中得出的鋼鐵定律;然而仍有許多痴心痴情的新愛國男女,樂於徃火炕里跳,樂於擔鹽腌海,樂於把雪花膏搽在人家的屁股上。
人才流失更甚於文物流失
愛國的鄧芳、萬紅們也知道:文物先從大陸走私到香港,然後流往各國骨董商手裡。他們痛心處於「中興階段的中國」,迫於國際政治壓力,未能在香港嚴密執法,使得貪官奸商鑽法律漏洞,造成中國珍貴文物流失。原來中國已經從「乞丐大國」、「文盲大國」、「艾茲大國」、「廉價苦力大國」變成「中興階段的中國」了,真是可喜可賀!中國之所以未能「嚴密執法」,原來是「迫於國際政治壓力」,倒也令我大開茅塞。但我可以預告,鄧芳、萬紅們長亭短亭、萬里關山送回去的寶貝,不要很久,又得讓他們或他們的朋友再破費的----如果他們還想把又到了外國的寶貝再「搶救」回去的話。因為貪官越來越多,法律漏洞越來越大;所以文物的「中國---香港---各國骨董商---愛國商人或掮客---中國---香港」循環,肯定會不斷地進行下去;於是,想發達、想求名或要名利雙收的,便得其所哉!
然則,有沒有另一樣命運呢?有的。那就是2005年11月15日上午,北京市熱力公司位於西長安街的熱力主管道的熱水,突然洶湧澎湃地衝進民族文化宮圖書館地下書庫、博物館地下文物庫的壯觀場面了。當是時,60多萬冊圖書文獻、數十萬件珍貴文物頃刻被高溫熱水浸泡、熏蒸。受損的有館藏文物、典籍和膠片等,其中包括鎮館之寶、有300多年歷史、4萬多頁的《大藏經》,一些線裝書及五十五個民族的歷史文獻。(《人民日報》,2005年11月18日)
《新京報》指出,國家近幾年來多次斥巨資,購迴流失海外的多件珍貴文物,(當然也包括類似鄧芳、萬紅們這樣的愛國者「搶救」回去的);也並未能得到很好的保護。連巴金贈給國家圖書館的「巴金藏書」、「巴金贈書」也流入舊書攤。文物甚至國寶級文物被隨意封存、幽閉棄置、束之地下、永不見天日;文物利用率極低,民眾甚至專家、學者都無緣閱讀、參觀。既無細心周到地保存、保護,也沒有發揮其歷史文獻和現實教育功能。珍貴文物被糟蹋、被盜竊,古城市(如浙江定海、福建福州、北京的衚衕四合院)被摧毀、被破壞的惡性事件不勝枚舉。倒是被「帝國主義分子」奧瑞爾‧斯坦因、斯文‧赫定、特林克勒、貝格曼等人「掠奪」到英、美、俄等國家的中國文物,還可以得到精心收藏和周密保護,並得到充分利用。例如,當你走進美崙美奐的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時候,你能不為包括中國文物在以的各國文物在那裡過著「幸福的生活」,感到欣慰嗎?
從我以前讀曾小姐文章的印象,好像人才流失和受到摧殘要比文物的流失和受到摧殘要嚴重得多。只是現在,似乎沒什麼人肯再說這些喪氣話了。阿彌陀佛,真是:人世幾回傷往事,「傻瓜」依舊肯愛國!
(11APR2007於流浮山寨,首發《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