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六月是初夏細雨飄飛的季節,空氣中永遠是溫暖濕潤的氣息,飄散著花草樹木的自然香氛。城市的樓宇經過幾場雨水的洗滌顯得乾淨樸素,沒有了往日的車水馬龍,各色招牌和白天都在閃爍的霓虹燈,上海的的街道突然變得空落安靜,憑白地增添了幾分寂寞的感覺。
就在這樣一個寧靜的早晨,北上的學生們從上海的四面八方到位於上海郊區的上海交通大學報到。每個前來報到的人按規定都帶著一床鋪蓋,幾隻裝著應季衣裳的皮箱或提包。婉榕帶著裝了一條被子,床單和枕頭的鋪蓋,拎著裝滿夏天衣裳的一隻小皮箱離開了家。婉榕沒有多想,也不知道其實從踏出馬力斯新村的那一刻起,婉榕就將永遠離開了這個她曾經度過童年和少年的公寓不再回頭,就此告別了上海,她生長了二十一年的城市。
上海已經不是婉榕曾經熟悉的上海。
曾經帶領共產黨第四野戰軍解放這個城市的軍長陳毅在上海解放以後被任命做了上海市長。他根據共產黨最高領導的指示,帶領軍管會和人民政府進行了對上海的改造和整頓。針對當時猖獗的銀元投機,明今嚴禁金條、銀元、外幣在市場上自由流通、一律由人民銀行掛牌收兌,規定人民幣為唯一合法貨幣。銀元販子對政府法令置若罔聞,繼續在黑市買賣銀元。當時還有流言蠱惑:解放軍進得了上海,人民幣進不了上海,這就是所謂的「六月銀元風潮」。軍管會認為這些事件背後都有國民黨特務的指使和搗亂,便突下狠手襲擊查封了金融投機的大本營上海「證券大樓」,逮捕法辦了投機商二百餘人。
上海好像一夜之間都變成了共產黨的天下,所有外國企業都被軍管會接受,所有的外國教堂和學校都被關閉。原來還留在上海沒走的外國人在這種形勢下,紛紛揮淚離開上海。滬江大學再也沒有像婉榕曾經期望的那樣再度開學,它作為外國教會曾經文化侵略上海的標誌永久地被關閉了,所有的科系都被合併到復旦大學,原來的校址也被用來做了工廠。曾經名騷一時、風華美麗的滬江大學就此完全消失,剩下的只有婉榕他們這些曾經的滬江學子對它的留戀和記憶。
軍管會關閉了所有的股票市場,逮捕了很多投機倒把份子,把上海街頭和妓院的妓女集中起來進行思想改造,訓練她們成為自食其力的工人。一時間,上海所有的地方都實行了軍管,到處是穿著黃綠色棉布軍裝的軍管幹部。街頭上各種燈紅酒綠都不見了,霓虹燈也黯淡了下來,上海這個曾進一度繁華璀璨的不夜城就像一個脫去所有華麗衣飾和美麗妝容的美女變得樸素無華。白天,街頭再也看不見到出叫賣得銀圓販子和攤販,車水馬龍的繁華交通,畫有各種美女的巨型廣告牌和日夜閃爍的霓虹燈。夜幕降臨,上海城一片漆黑寂靜,沒有了到處拉客的妓女,上映美國首場電影的各種上海戲院也都關閉。上海突然變得乾淨整齊、簡單樸素了,外灘的高樓大廈也失去了昔日的光輝,不再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資本主義天堂。上海不再是曾經的上海,沒有了罪惡和腐敗,但同時也失去了活力和神采。
解放以後的上海青年也走上三種不同的道路。最激進的熱血青年在共產黨的號召下,加入了當兵去打仗的行列,隨著解放大軍南下去繼續解放南方仍然被國民黨佔領的地方。要求進步的青年則響應共產黨的號召報名北上,接受共產黨的訓練改造,為新中國政府做事。而一般沒能考上北上,也不想參軍南下的上海青年就留在上海繼續完成學業。
報考北上的上海青年大約有成千上萬名,但真正通過英文考核和政審被錄取的卻只有三百人左右。婉榕和所有考上的人都興高采烈,以為去北京是上大學,卻並不知道從這個時刻開始,他們的命運已經不再掌握在自己手中。
就在上海交通大學,學生們開始了大集體的生活。和上海其它的私立教會大學一樣,上海交通大學早已停課,校園裡一片空寂荒涼。他們這一百多人分成男女宿舍,二三十個人睡一間房間,將自己的鋪蓋鋪在地上打地鋪。晚上,女生們擠在一起積極喳喳地談論各種小道消息,交換各種心得,好像在開睡衣派對一樣開心的不得了。婉榕從來也沒有在和這麼多女生人擠人地在地板上一起睡覺,覺得非常新鮮好玩。
婉榕心中唯一的遺憾就是思旅不能跟她一起北上。想來想去,婉榕決定找個機會把這事情跟他們的領隊談,看看是否能讓思旅也來報到。婉榕以為領隊會拒絕她的請求,所以說的時候心裡還打著嘀咕。沒想到,領隊聽了婉榕的話以後爽快地說:「大隊明天下午三點出發,你讓他在我們出發以前來報到就行了。」婉榕聽了真是欣喜若狂,馬上打電話給在家中的思旅,叫他明天三點以前務必來報到和他們一起北上。誰知道,婉榕第二天望眼欲穿地等了他一天,他卻沒有出現。下午三點一到,大隊按預定時間出發,婉榕只得收拾起失望的心情,打上行李隨大隊出發了。
他們出發的那天正好趕上上海的雨季,綿綿細雨已經下了幾天還沒有停的趨勢,到處是一片霧氣蒙蒙的灰暗景象。思旅為了準備北上到市中心去買一些北方季節需要用的東西。雨天路滑,車輛行走的都很慢,耽誤了時間。
眼看著公共汽車時沒法趕上了,思旅只好帶著行李叫了一輛三輪車冒雨趕到市郊集中的地方。等他們好容易趕到時,暮色都已經開始降臨。灰濛濛的雨霧中,北上的隊伍早已出發,剩下的是空空的屋子在細雨中沉默無聲。就這樣,思旅和婉榕失之交臂,錯過了北上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