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一九四八年深冬的一個寒冷的上海黃昏,有人在敲婉榕家的房門。
珍珠出去上班還沒有回來,婉榕一個人在家看書。那時候,正值寒假,婉榕從滬江回到家裡,除了偶爾出門和學校的同學見見面以外,婉榕基本上是閑賦家中讀書。有時候,樓上朱牧師家在二樓樓梯口安裝的電話會鈴鈴地響起來,在寂靜的樓道中發出的尖銳的聲音。很多時候,朱牧師會在樓上叫著婉榕的名字讓她去聽電話。婉榕的電話除了珍珠打來叫女兒幫她做事以外,就是思旅的問候。
婉榕帶著好奇開了門,門外站著的居然是楊誠宗。他穿著冬天常穿的黑皮夾克,玳瑁眼鏡上都是霧氣。
「你怎麼來了?」婉榕驚訝地問。婉榕突然想起婉榕們夏天見面時他說過等到寒假就從杭州回來看婉榕,果然,楊誠宗是個說到做到的人。
「我剛從之江大學回來,來看看你。」 楊誠宗一邊進屋,一邊說著。
婉榕一邊招呼他坐,一邊給他到點熱水喝暖暖身子。
自從婉榕和小馬分開以後,楊誠宗來看過婉榕幾次,每次談話的題目的都是圍繞著小馬,這是婉榕知道小馬所有事情的唯一渠道。這次。他們也不例外,照常談起小馬。
楊誠宗告訴婉榕說小馬已經走了,去美國讀書了。
婉榕聽了有些驚訝。雖然她知道小馬遲早會出國念書的,但是聽到他已經走了,依然還是有些吃驚。婉榕心底里還是挂念著他,對於他的不辭而別多少有些感傷。自從最後一次在滬江的門口看到小馬的身影,婉榕就再也沒有見過他。有時候,心裡也會隱約地期盼著他可能還會來找婉榕,至少他們仍然可以做朋友。然而,他一次都沒有來過。現在,他說走就走了,而且是去了遙遠的美國,婉榕心裡的失落難以描述。
但是在楊誠宗面前,婉榕什麼都沒有流露出來。從小跟珍珠長大,她已經學會了掩飾自己心中所有的感情,臉上什麼情緒也不流露,尤其在情感方面。
婉榕的沉靜使得楊誠宗覺得婉榕根本就不在乎小馬的一切了,於是他繼續說道:「你知道嗎,他這次出去已經定了婚,對象就是重慶市長楊森的女兒。」
婉榕聽了,頭嗡的一下。終於小馬選擇了有錢人的女兒做了未婚妻,他不再記得她了,他們曾經在一起相伴的那些時光。婉榕早就知道,她和小馬是沒有前途的,這是她跟他分手的主要原因。而最終他還是如婉榕所猜想的那樣,找了個有錢有勢人家的女兒結婚,婉榕心中得痛得難以隱忍。感情這種東西是很奇怪的,就當你以為什麼都已經過去,你不會再在乎某些往事糾葛的時候,感情會突然來襲擊你一下,讓你妥不及防地再次中彈受傷。就在那一刻,婉榕覺得心中淚水漣漣,知道她真的永遠和小馬沒有任何緣分了。
婉榕不知道是自己在楊誠宗面前掩飾得很好呢,還是他根本沒有注意到婉榕心中的情緒變化,他只是接著他的話題說。
「原來,小馬跟你分開以後還難過了好一陣子。後來,他哥哥在國泰戲院前面看到你和滬江的一個男生一起在發放傳單,就跟小馬說,人家都有男朋友了,你還難過什麼呀?!小馬才決定徹底地跟你斷了。」
婉榕根本不知道楊誠宗在說著什麼,也懶得去想她和誰在國泰戲院門口了。反正,一切已經過去,也沒有再談的必要了。此刻,她的心裡除了難言傷心、鬱悶還有氣忿。
「我也要走了。」 沉默了半晌,楊誠宗突然告訴婉榕。
婉榕木然地看著他,不知道他要去哪裡。
原來,楊誠宗從杭州回來是他家裡的意思。現在上海時局動亂不穩,楊家所有的人都開始搬到香港去了,楊誠宗的父親也給他在香港的親戚公司找了一份工作,讓他趕緊離開上海去香港。他們的船票都已經賣好,不日就要動身了。
「你也去香港吧,」 楊誠宗說:「上海的局面這樣糟糕, 共產黨來了不知又會是什麼樣子呢!」
婉榕突然火了,這些有錢人家的孩子懂什麼,除了跟著家裡的人安排之外沒有任何自己的頭腦。都走吧,都走吧,去做賣國賊吧!婉榕聽見自己的心裡這樣氣憤地罵著,於是就衝口而出。「你們都去做沒有祖國的白俄吧,我絕對不會像你們一樣的不愛自己的國家,見機會就溜!
我才不怕共產黨呢,他們和我一樣都是窮人,為的是建立一個貧富平等的新中國! 你走吧,去做你的白俄吧!」
楊誠宗錯鄂地看著婉榕,不知說什麼才好。屋子裡的氣氛也變得非常冰冷而不友好。
婉榕橫眉怒目地看著楊誠宗,心裡又氣又難過。氣的是他們說走就要,根本就沒有想到婉榕,難過的是沒想到他們三個朋友一場就這樣做到頭了。
其實,楊誠宗這次來原本是想叫婉榕和他一起去香港的。但是他畢竟年輕單純,不知道怎麼才能把話說出來的同時又不至於給自己難堪。在他的印象中,婉榕對他沒有任何感情,心裏面只有小馬。如果他叫婉榕跟他一起走的話,不是就把他對婉榕的感情明擺在桌上了嘛。
婉榕雖然隱約地感到楊誠宗這次的探訪和以往不一樣,但也沒有多想。她並不知道他是專程來叫自己跟他一起去香港的。反正婉榕和珍珠沒錢沒勢,已經做了留下來的最後決定,婉榕也就不會再做他想了。
楊誠宗就這樣失望地走了。他走的時候天色已經黯淡下來,寒冷開始無窮無盡地瀰漫上海的天空。婉榕沒有像以往那樣出門送他,只是滿懷著內心的不快看著他開門走了,消失在夜色中。
他們誰都沒有想到此次的一別竟是兩個人在上海見的最後一面,而此次的一別,他們將會相隔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這是他們兩個當時都想象不到的,誰也想象不到彼此的人生將會作出不同的拐彎。
一次性格的閃光,一個人生的決定,歷史就在瞬間寫成,這就是命運。
一九四八年的深冬,上海的天空凝聚著來自北方的寒氣,隱隱地聽得到遙遠的天邊傳來的隆隆聲,好像有人在十萬八千里處在放炮。婉榕不知道那是共產黨的解放軍已經向上海進發,國民黨在進行著最後的掙扎。炮聲在遙遠的天邊隆隆作響,彷彿在預示著一九四九年的春天就要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