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認為每一個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都有些故事藏在心底,點點滴滴細微瑣碎,被時光封塵著像被遺忘久遠的記憶,在某一個不知名的時候,一個旋律,一個笑容,甚至一個氣息都會突然把它釋放出來。就像此刻,我在床上伸著懶腰的時候,忽然聽到客廳里隱隱傳來暗淡卻細膩的音樂,好像是鄧麗君的某個歌聲在早晨的空氣中無緣無故的飄灑。瞬間,我忽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從心裡飄過,只是一瞬,但這個感覺的突然襲擊卻是那麼的迅猛激蕩,像腦後勺挨了一擊時候讓人產生劇痛之後的暈眩。
我挺身而起的同時,心跳不止。我已經很多年都沒有這種突如其來的刺激感覺,自從跟麗莎結婚以來這四年,我以為我已經變得心如止水,不會因為任何事情而動容了呢。
親愛的,麗莎的聲音從客廳里傳來,你起來了。隨著聲音,穿著粉紅色絲綢睡衣的老婆笑吟吟地走到我的身邊,一邊在我的臉上親吻了一下,一邊柔聲地說,我正在聽音樂,怕吵醒了你。
你在聽什麼音樂,好像是中國的旋律。什麼時候有這種雅興?我故作輕鬆地問。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音樂,從你的CD本子里翻出來的。倒是挺好聽的。麗莎單純地說,臉上是她特有的那種明快青春的笑意。二十八歲的麗莎就像紐約早晨的陽光投射著水晶般的光澤,永遠帶給人朝氣蓬勃的感覺。跟麗莎這種單純的美國女孩生活在一起,你的日子每天過得都會陽光燦爛,沒有一點雜質。我喜歡這種透明的感覺,彷彿過去都不存在似的,不帶一點往事的沉重。
洗澡的時候,我一邊任蓮蓬頭噴洒下來的熱水溫暖著被冬夜冷卻的身體,一邊漫無目的地想著心事。早晨淋浴的時候是我的思緒自由翱翔的時候,在那五分鐘里,生活中的一切都開始退色,只有思緒飄蕩的聲音飛舞的色彩塗滿了我眼前的空間。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是我本色顯露的時刻。
剛才起床的那種心跳的感覺再次飄然而至,帶著一種倉皇的感覺。很多被刻意忘掉的往事和往事中的人在這個時候千軍萬馬而來,讓你難以抵擋。這就是我說的每一個人心中的故事,在你以為忘掉而掉以輕心的時候不期而來,很有幾分驚心動魄。
我以為我不再回想起的那個叫做石榴的北京女孩的臉在瀰漫的熱氣中浮現在我面前,帶著不可捉摸的笑意。石榴笑起來的時候永遠是一種明朗的曖昧,完全水火不相容的兩個表情居然都會被她恰到好處地融合到一起,使她的笑容令人過目不完,充滿了記憶。
我以為我已經可以忘掉了石榴,就像我發誓不再想起我們曾經在一起度過的那些近乎瘋狂相愛的日子,那些想起來都讓我后怕的年頭。
石榴的手細長而蒼白地伸過來輕柔地撫摸著我的身體,像她曾經火熱的身驅激蕩著我的內心,帶著她特有的激情和澎湃。我再次感到曾經的柔情蜜意和心旗搖蕩匯合時的溫情。已經五年了,我和石榴最後一次見面距今已經五年,我以為自己一定不會在刻意想到她的時候,石榴再次回到了我的思緒中,幾乎讓我難以自恃。
坐著早班的通勤火車趕往曼哈頓上班的途中,我幾乎無心瀏覽窗外紐約郊野寂寞而冷寂的冬景,我的內心已經完全被往事的回憶完全佔據。
十分鐘前,麗莎一如既往地開著我的黑色寶馬敞篷車將我送到鎮子上的火車站。車站上等車的人們都是西服革履的上班族,在抵禦著早晨寒風的站台候車室的玻璃門裡看著當天的報紙。
麗莎堅持和往常一樣等著看我上火車了以後才走。在車窗里看著麗莎的苗條身影消失在站台的台階下面,我心裡忽然有一種愧疚的感覺。來美國十二年,我擁有的一切讓很多美國人都羨慕,在曼哈頓下城的著名法國廣告公司擔任高級設計,在紐約州生活最舒適的威斯切斯特郡買了房子,有一個如花似玉,對我愛護備至的美國老婆,假如再有兩個孩子,我們可以說是實現了美國人常說的美國夢。按說以我現有的一切,我應該心滿意足不再有任何奢求了,然而過去的日子留下的痕迹再次被感情的海潮沖刷出來的時候,我居然會有強烈的惆悵和失落感。
假如麗莎知道我內心對石榴這種難以泯滅的留戀,她肯定會傷心至極。六年前,當我告訴她我還沒有跟石榴正式離婚的時候,她傷心地撲在我的懷裡哭了起來,眼淚濕透了我的襯衫。麗莎的純情讓我感動,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發誓一定跟石榴不再藕斷絲連,不再讓麗莎傷心。
六年過去了,就在我以為我跟麗莎的四年婚姻已經讓我重新過上了安穩的日子時,石榴以一個熟悉的旋律再次衝進我的腦海,就這樣我六年小心經營而建立起來的感情堡壘一下子就垮掉了,我知道這種垮掉對我和麗莎的未來意味著什麼,我當然心有愧疚。
火車隆隆向前,窗前的景物帶著冬天的寂寞姿態沉默地退去,我盡量地試圖想著早上的工作,想著昨天跟紐約總經理的談話,忽然我腦中靈光一現。昨天總經理跟我談到公司剛剛簽下一個準備到中國開發市場的客戶,考慮讓我擔任他們中國市場廣告的主設計師,負責這個項目。難道石榴今天早上的突然出現和這個項目有關?如果是這樣,我的生命列車冥冥之中是否再按照命運設計的軌道前行?
一團粉光在我的眼前閃過,是一個時髦的金髮美女拎著的粉色皮包。這個美女氣定神閑地坐在上班族的西服革履的灰黑白色中,讓自己的色彩和美麗盡顯著光輝。很多男人的目光不自覺地向美女掃視過來,彷彿她是個發光的磁場。
粉琢玉雕的美人和她的粉色皮包如此似曾相識地讓我再次想起石榴,那個酷愛粉色的北京美女。她曾經就像這個金髮美人一樣是人群中的焦點,帶著她神經質的笑容和誇張的姿態讓任何看到她的男人都為之一震。
在那個瞬間,我感到自己的眼眶突然有些濕潤,石榴帶著往事難以磨滅的感情震動直衝而來,我自己的反應之強烈讓我第一次感到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