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戀風塵 《上海浮生如夢》（34）

小馬來自一個有錢的家庭，可他自己卻沒有錢。每次小馬帶著楊宗誠約我媽出去，花的都是他父親每月給他的一點點零用錢。而我媽連每月的零用錢都沒有，比小馬更窮。

小馬的零用錢有限，他們只能用來吃冰激凌，到大華或者融光大戲院看幾部輪映了很久的美國影片。有時候小馬也會陪我媽去霞飛路上逛小店，看免費的商店櫥窗。小馬不喜歡霞飛路和南京路上五花八門的商店以及車水馬龍的喧鬧，他只喜歡安安靜靜和我媽在一起談情說愛。他們不能去小馬家也不能去我媽家，只能在外面用流浪的方式談戀愛。他們在外灘的綠色草坪上漫步，在白色的長椅上眺望遠方的江面，在公園的初春的寒風中相擁。時光在他們的初戀中靜靜流逝，就像黃浦江沉靜的河水流向不知名的遠方。每當他們依偎在一起的漫步時候，現實的世界彷彿離他們很遙遠，我媽和母親的惡劣關係以及我媽與小馬遙遠不可知的未來彷彿都離他們很遠，不在他們擔心的範圍內。

有時候，抬眼看著身邊的小馬，我媽有恍然入夢的感覺。在遇到小馬之前，我媽從來都沒有這麼近距離地從感情上接觸過任何男人，也不知道和一個人相戀會是如此地溫暖和親切。自從父親去世以來，我媽就再也沒有被人愛的感覺。現在小馬的愛使我媽再次感到感情的溫柔和迷戀，我媽如同尚未初生的嬰兒緊緊團縮在母親的身體里那樣，精神完全地依附在這個初戀的感情上，重溫失落的親情。

如果說上海男人分成兩種類型的話，小馬就屬於那種天生的強權在握的領導者，以統治別人的思想和意志為樂，而楊誠宗則屬於俯首稱臣，為別人服務的類型。在戀愛中，頭一種類型的男人往往會掌握住極度渴望感情或親情的女人，以個人的魅力和自信勝出， 而後一種類型的男人往往會被自己愛上的女人掌握，成為女人手中的戰勝品。如果小馬這種類型的男人如果沒有錢財時，他們的能耐如同虎落平陽, 毫無施展之處，日後一旦有些錢財，他們往往會讓自己心愛的女人開心陶醉的同時，也不忘戰勝其它的漂亮女人。於是，女人往往在愛上像小馬這種類型的男人的同時，渴望她們具有楊誠宗這類男人的耐心和關懷。情竇初開的我媽並不懂得日後愛情關係的複雜，只知道陶醉在自己現有的感情中自得其樂。

我媽和小馬的戀愛完全是在瞞著學校的同學和珍珠的情況下進行的。有時候我媽要做功課或者因為怕珍珠媽發現而不能跟小馬見面時，他就生氣，認為我媽不把他放在心上。有時，當著楊誠宗的面他都會認為我媽的失約而發脾氣。我媽通常又難過又傷心，覺得他根本不懂自己內心的苦衷，兩個人就這樣氣鼓鼓地僵著，有時候還會陷入冷戰。每到這時候，楊誠宗變成了他們中間的和解人，這邊勸，那邊勸地讓他們重歸於好。我媽常想要是小馬像楊誠宗一樣懂事和溫和該有多好啊。

我媽並不知道，其實楊誠宗在第一次見到我媽時就已經喜歡上我媽了。那天小馬讓他帶我媽去男清心的咖啡廳吃東西，我媽坐在餐桌邊吃著楊誠宗給我媽買來的點心，楊誠宗坐在我媽的對面看著我媽。他第一次這麼近地和一個女生單獨坐著吃東西講話，心都跳了起來。他覺得坐在咫尺之內的我媽漂亮極了，他的眼睛都不敢正視我媽的雙眼。以前，他見到的漂亮女生都是傲慢如女皇似的對男生呼來喝去，而我媽確實這麼親切自然，他開心地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了。就在那一刻，他恍然覺得我媽好像就是他的女朋友一樣和他在開心地說笑，他簡直心花怒放。

楊誠宗是一個內向靦腆的人，他除了把自己的情感深藏在心中外，不敢對任何人說出這種感覺。每一次見到我媽，他都會小心翼翼地和我媽談笑，生怕我媽或小馬發現了他內心的隱秘。

戀愛中的日子過得飛快，每個月不到月中，小馬的零花錢就用完了。他們三個只好開始用楊誠宗的零花錢。等到楊誠宗的零花錢也沒有了的時候，月底還沒有到。沒有了錢，他們什麼也不能幹，只好想辦法去小馬的爸爸那裡弄錢。

楊誠宗的父親開了間制帽廠，作各種各樣的禮帽和皮帽。楊誠宗就把他父親的禮帽偷出來幾頂，拿給小馬。小馬就跑到他父親那裡，給他父親看這幾頂禮帽，說是朋友的父親剛從美國買回來的，可以轉賣給他。小馬的父親信以為真，就把這些禮帽買了下來。小馬得意極了，拿著賣帽子錢帶著我媽和楊誠宗去吃喝，看電影。

春天過去了，初夏轉瞬即至。上海的女人們又開始熱鬧地打扮起來，無袖高叉花旗袍，巴黎夏裝紗裙，細帶高跟鞋又開始展露女人白皙粉嫩的胳膊和大腿。街上的廣告牌又開始了充斥了推銷力士牌胭脂和雙美人牌雪花膏的妖嬈美女。

到了夏天，我媽和小馬談戀愛的範圍就大了起來，郊外的田野和風景地是他們常常獨處的地方。在充滿大自然原始香味的河邊和草地上，我媽們相互依偎著看這天水一色的遠天從藍色慢慢轉成橘色，看著夕陽一點點沉落，在天的盡頭灑滿晚霞層層濃郁的顏色。

「該回家了，晚了我媽會罵」我媽總是這樣催促這小馬開車回去。

「再呆一會兒！」小馬永遠是這樣回答。

我媽們在灑滿晚霞的天邊相擁，彷彿時間已經停留。雖然我媽和小馬的感情已經到了如漆似膠的地步，但我媽從來沒有想過跨越最後一道防線。每當他們這樣溫存親熱的時候，珍珠的話就會突然在我媽心底迴響，「你要是和他睡了，就一錢不值了。」

我媽沒有任何男女之間的知識，還以為和男生摟摟抱抱就會懷孕。 因此，我媽緊張極了，生怕自己會懷孕，那珍珠不是把她活活打死就是把趕出家門。我媽試探地問小馬，「要是我懷了孕怎麼辦，我媽會把我趕出去的。」對男女之事也是一知半解的小馬居然也半開玩笑地說：「沒關係，那你就可以搬到我住的閣樓上啦。」

聽了這話，我媽失望極了。說實在的， 沒有那一個年輕人會在十七歲初戀的時候想到談婚論嫁。如果不是我媽和珍珠的關係實際上已經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我媽也不會想到嫁給小馬的。也許初戀的甜蜜並不等於可以終生相守，但我媽在與自己母親冰冷緊張的關係下，能夠終生相守的一種關係對我媽的重要程度要超過初戀的甜蜜。在那一刻，我媽朦朧地懂得了女人心，不管女人想不想結婚，她都希望她愛的男人會有一天向她求婚。求婚本身代表著男方對愛情的表示，對女方的尊敬。沒有求婚的愛情有一天破裂了，那些關於往事的美好回憶也都會加上一層永生都難以去除的遺憾。

小馬的回答給他們的關係增添了一層陰影，我媽突然覺得珍珠也許是對的。小馬也許永遠都不會明白自己心裡的感受，他只能給我媽和珍珠如履薄冰的關係加上更難以承受的重量。我媽一度以為小馬是她脫離家門的希望和途徑，聽了他的話，我媽忽然覺得自己所有的希望恐怕都要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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