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可能性
他分別拍下一個瓮在手上、掉落、摔碎的狀態,這組照片取名《失手》
對於大多數中國人來說,艾未未更接近於一個符號。這個符號有些模糊,但可以用很多詞來形容:前衛、尖銳、分裂、獨立、隨意、力量……然而這些又遠遠不能幫助我們拼接起一個清晰的形象。他在世界範圍內享有令人驚訝的知名度,他是「鳥巢」設計的中方顧問,他製作過許多奇奇怪怪的東西,他在微博上對當下直言無忌地批評,同時他還有一個與生俱來的身份——詩人艾青之子。
互聯網的興起讓不擅長文字的艾未未產生了表達的慾望和可能,這讓他除了在當代藝術領域之外,新增了一塊兒重申個體和生命價值的「陣地」。艾未未對時事的批評,也延續了他在設計領域的出發點:維護個體尊嚴,表達個人自由。
他是誰?
「鳥巢」設計的中方顧問
他是著名詩人艾青的第二個兒子,但卻很少談及父親對他的影響;1979年他參加了被譽為中國當代藝術原點的第一屆「星星畫展」,發現自己可以畫畫;上世紀80年代初他隻身赴美,度過了頹廢卻又自由的12年,這期間還擔任了《北京人在紐約》的副導演;1993年因為父親病重他回到國內,然後就紅了。
作為當代藝術家,他連續3年登上當代最權威的藝術雜誌英國《藝術評論》的年度「當代藝術最具影響力一百大人物榜」。最近幾年,他又做了幾件吸引公眾眼球的事兒:2007 年的德國卡塞爾文獻展上,他通過網路召集了1001個普通中國人,把他們帶到格林童話的故鄉卡塞爾,完成名為《童話》的作品;他同時還是建築設計師,作為中方顧問,參與了2008 北京奧運會主體育場「鳥巢」項目的設計。
創意讓馮小剛熱血沸騰
馮小剛在他的自傳《我把青春獻給你》里曾提到在美國時和艾未未的一段交往,他如此評價後者的出現,「那一段時間,艾未未的出現使我的心裡充滿了野性,對秩序的破壞欲與日俱增……」
馮小剛回憶,「他常常指著一座座花園洋房對我說:這些都是垃圾,應該炸掉……那時他就反對建築和裝修有任何抒情的傾向,喜歡冷酷、喜歡簡單,就是現在常說的『簡約』。」艾未未還為馮小剛描繪了一張藍圖,「買四截加長的集裝箱貨櫃,彼此銜接組成一個『口』字形的建築,從外面看不到一扇窗戶,甚至也找不到門,就像一個金屬方塊,所有房間的採光都是從裡面的天井獲得」,這個創意讓馮小剛熱血沸騰,四處打聽買一截最長的集裝箱得花多少錢。後來,艾未未在中國找到了一位勇敢的實踐者,「此人就是北京房地產界另類,潘石屹先生。潘石屹被艾未未蠱惑,在長城腳下,投巨資造了十幾幢巨冷酷的房子,令人看上去不寒而慄。前往參觀者生怕自己不識貨,異口同聲說『牛』。」
有段時間,冷酷和簡約的風格在北京蔚然成風,每次看見那種裸露著水泥牆、水泥地面,大鐵罩子吊燈、黑房頂的裝修方案,馮小剛就馬上會想起艾未未。「我老想告訴那些自認為很酷的人,你們太落後了,要知道,12年前的艾未未就已經很冷酷,很簡約、非常『水泥』了。」
他的生活
如同荷塘等待驟雨
「艾未未這段時間事情很多,有時候不方便上網,但你的採訪提綱他一定會回復,我已經從郵箱里翻出來了,今天晚上就給他答。」這是記者的採訪提綱發出將近半個月後,從艾未未的助理徐先生那裡得到的答覆。這段話至少說明了一件事情:正如傳說中的一樣,艾未未從不拒絕媒體的採訪。兩天之後,記者收到了回信。
艾未未曾說過,他一年要接受一兩百個採訪,所有的採訪要求都不會拒絕。但同時他卻不是個特別「合格」的受訪者,對於採訪的結果從不關心,拿《此時此地》中收入的一些訪談來說,他有時候會用「這個問題沒趣」的開場白。很多時候,他會以一種獨特的方式把記者的問題化解於無形,無論你的出發多有力,到最後都好像是撲了個空。
記者:在美國改變人生軌跡了。
艾未未:我沒什麼真正的人生軌跡……
記者:後來怎麼回來了?
艾未未:膩了。膩歪是生活的常態……
記者:什麼時候開始被認可的?
艾未未:現在應該是被認可了。其實這個社會必然會認可一些阿貓阿狗的,不是你就是他……
他像是在自說自話,他有著自己的話語和思維繫統,他在用自己的體系打破既有的秩序,他曾這樣設想自己的墓志銘,「一個經典的人格分裂的人」。他的系統是強大的、矛盾的、獨立的,但又是指向明確的,我們可以很容易地從中辨別出艾未未所肯定和否定的東西。
他說道:「今天,如果還能夠將我們涉及的範圍稱之為一個完整的世界的話,可以說它的精神特徵就是分裂和變異。多重語系,多重標準,多重價值,已經最大可能地動搖了人類的傳統美感。今天的精神世界正是需要新的美學判斷和價值,如同荷塘在等待另一場驟雨……四顧茫然,僅僅是存在於可能之中。」艾未未的一切生活,所尋找的一切可能性,似乎都是在為這場驟雨綢繆。
儘管有著多重身份,但他拒絕被定位,他熱愛生活,把一切都看做是生活。眾多的媒體採訪打擾不了他的生活,因為「這也是生活」;創作不是創作,而是「遊戲」,一切都源於興趣,因此從不重複自己;生活遠比藝術重要,「生活到一定的時候,必然是藝術」;他把「可口可樂」的標誌畫在陶罐上;他把一個名貴的瓮器摔碎在地上,用照片分別拍下瓮在手上、掉落、摔碎的狀態,取名《失手》(這三幀照片被圖書編輯用在了《此時此地》的封面上)……
用他自己的話說,他的多數活動,都是在尋找一種可能性,所以艾未未的很多行為,在外界看來是那麼隨意和無目的。然而這種無方向性,背後卻有一個重新定義自我價值的明確的出發點,而尊重生命、表達自由可能是他從父親那裡得到的並不多但十分重要的影響。
多數時間都用在「推特」上
艾未未有一個比他更加著名的父親,他對父親的印象和別人不同,與父親相處的那段日子「是他(艾青)比較倒霉的時候」,「普通的人」、「脾氣大」是艾青留在兒子心中的印象。但有一點,是他無數次面對媒體承認的,「如何能夠維護好一個個體的尊嚴和個體的生命力,這是(父親)對我影響最大的一個重要部分。」
這也就能夠解釋為什麼艾未未在面對很多「大」問題的時候,往往會把答案落在最微小、最基本的點上來。他專註於個人的自由和權利,在面對一些社會事件的時候他忍不住發微博評論或者罵人,即使談到藝術,他也認為藝術的功能在於「對權力體系的抵制和重新定義自我價值」。
艾未未在新浪開通了微博,並且熱衷於此,採訪中艾未未告訴記者他現在「多數時間都用在『推特』上」。近半個月以來,他平均每天發9條微博消息,時間很固定,大多在凌晨1點左右、下午3點左右和晚上9點左右三個時間段上,內容涉及面很廣,但都與當下的話題關聯緊密。金庸被誤傳去世、賣淫女稱呼改為失足女、「我只為領導服務」、「智障人士淪為包身工」等事件,艾未未都在關注,或者轉發或者直接加以評論。對於今天的讀書人,他也忍不住發表幾句,「中國部分讀書人呈現幾個特點,一是極度自大,二是極度自卑,三是既極度自卑又極度自大……我覺得很可憐,又不能怪他們,他們也沒有錯!錯在受到封建遺風那種莫名自大影響又碰到這個時代的浮躁讓他們抬不起頭來。」
微博這類新媒體的崛起讓艾未未的表達慾望變本加厲地擴張,從藝術領域觸及到整個社會問題。「我就是一個還活著的、仍然能發出聲音的、衰老的雄性。」艾未未曾對《南方周末》如是說,這也是他這麼久以來,唯一一次給自己貼標籤。
對話
出發點是個人的自由層面
■記者:你做過很多事,比如參與設計「鳥巢」、比如招募1001個中國人赴德國完成一件作品,有些事情看上去很新鮮,有些又很主流,看上去並無聯繫。你在選擇做一件事的時候,背後有沒有一個共同的出發點?
■艾未未:我的出發點是關於個人的自由層面,我認為一個人生命的價值是很重要的。生命的價值是我們認為的最高的價值,表達生命價值最強的特徵是個體的自由,個人的自由在任何時期、任何地方都是核心問題。
■記者:你經常會在文中做一些基本問題、基本層面、基本矛盾的探討,是否認為,當代社會的很多問題其實是最基本的東西出了錯兒?
■艾未未:我覺得我們整個系統是最基本的問題出了錯。基本的問題出錯時實際上麻煩也是最大的,因為他的涉及面是最廣的,那麼他需要發生的面也是最廣的。都是些最不該出問題的地方和常識性的問題及很淺的層面出的問題。這與這個社會長期缺少哲學、倫理和美學的探討,缺少言論和獲取信息有著極大的關係。
■記者:你對現在這個社會最悲觀和最樂觀的地方是什麼?
■艾未未:最悲觀的地方也是我最樂觀的地方。我們處在一個做著最小改變都特別困難的時代。同時這又是最樂觀的,因為我認為個人的權利和對自由的嚮往是不能被真正限制的,必然會通過其他的方式呈現出來。
藝術是對權力的抵制
■記者:藝術在社會進步的過程中,應當扮演什麼角色?
■艾未未:對權力體系的抵制和重新定義自我價值。
■記者:你也有很多重身份,藝術家、建築師、艾青的兒子,而似乎你對這些身份都嗤之以鼻,那你最在乎自己的哪一方面?
■艾未未:我最在乎的是怎麼做一個正常的人,維護正常的權利和獲取最普通的快樂。
■記者:父親對你的影響是什麼?
■艾未未:我父親是很反封建反權力的一個人,如何能夠維護好一個個體的尊嚴和個體的生命力,這是對我影響最大的一個重要部分。
■記者:你的理想是什麼?
■艾未未:我沒有什麼理想。
文/河北青年報記者趙麗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