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洋場 《上海浮生若夢》（12）

十

自1932年起， 穆珍珠就一個人孤孤零零地在上海漂泊，像一朵美麗嬌艷的花兒在風雨中凋零，沒有人依靠，沒有人愛護。

三十年代的上海這個被譽為東方之珠的大都會正處在繁榮鼎盛時期， 浮華璀璨閃爍著時髦精緻的西方生活方式。寬闊伸展的外灘前大片綠茸茸的草地上點綴著白色的長椅。黃埔江上點點小舢板黑色的影子在波浪中漂浮。天氣晴朗的時候，可以隱隱約約看得見遠處吳淞口外白色的遠洋輪船。江邊，外灘的各色歐洲風格的五十多座高樓大廈沿水邊蜿蜒縱橫，顯示著上海黃金時代的燦爛華貴和遠東的氣派

上海的彎曲細長的街道上各色招牌林立，霓虹燈閃爍。有軌電車叮咚而過，車身上掛者美麗牌香煙或力士香皂廣告。霞飛路街道兩邊的法國梧桐綠蔭如織，寧靜幽雅，樹蔭中隱約可見附近天主教堂的白色的頂尖。時髦繁華的商業街南京路對面，大光明戲院在上映著好萊鄔的最新影片，戲院廣告牌上嘉寶冷傲的面孔在燈箱和霓虹燈的閃爍下清晰可見。直通各色小巷弄堂的街邊，報童的買報聲不絕於耳，在繁華的街頭和小攤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

珍珠就在這樣瀰漫著奢靡氣息的上海街頭坐著包車穿行而過，神色迷茫地看著車外逐漸降臨的夜色，看著點點滴滴初上的華燈，妝容齊整的臉上遊離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駛向夜的深處去赴她的約會。

珍珠仍舊年輕漂亮，但想再嫁卻不容易。年輕單身的男人很難接受一個帶孩子的寡婦，年齡大的男人早已妻妾成群。沒有錢的男人養不起她，有錢的男人娶妻要娶黃花閨女，寡婦最多只會收來做填房或二房。珍珠是典型的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薄命紅顏。念過書見過世面，有點文化品味，那能甘心做后媽或姨太。她還一心一意地想找個像謝洛冰那樣和她般配的年輕男人結婚，像像樣樣地過下半輩子。她以為以她的年齡、姿色和樣貌，找個年輕有為的男人應該不難。

珍珠每天上下班坐的是包月的人力車。拉這輛人力車的是一個四十歲開外個頭矮小，有一點駝背的光頭小老頭。每天早上，小老頭都按時拉著車來接珍珠上班。天冷的時候，珍珠穿著大衣，腿上蓋著毛毯坐在車上，這個小老頭就在前面不緊不慢地跑著，光頭在寒冬中冒著白色的蒸汽，看上去就像剛開爐出鍋的篜芋頭。小老頭的這輛包車比一般臨時雇傭的人力車乾淨氣派。漆黑油亮的車身，收拾得乾乾淨淨的車座上套著的淡藍色繡花布套子，車座邊還插著一個漂亮的雞毛撣子。包車還有一個車棚，用來在夏天遮陽擋雨。一般，小老頭都不願意拉起車蓬，因為車蓬拉起來兜風，跑起來很吃力。當時上海有錢人出門坐自己的私家汽車，買不起汽車的就買個人力車，僱人拉車，買不起人力車的就僱用包車。包車和私人擁有的人力車沒有什麼兩樣，看上去體面高級。但大街上的散租的黃包車就沒法跟包車比了，它們大都是車夫從車行租來的，車就比較臟也比較舊，有的甚至很破爛。

有一天，珍珠坐包車上班，正好在街上迎面遇上一個葡萄牙領事館的領事的黑色汽車。領事在車窗中看見坐在對麵包車上正襟危坐的珍珠，眼睛一亮。他在上海見過很多美女，但像珍珠這樣孤傲清冷的卻不多，領事禁不住一見傾心。此後，領事便故意每天在同一個時候，同一個地點上開車等珍珠過來， 然後裝作巧遇的樣子擦身而過。打了幾次照面后，領事開始和珍珠打招呼，再後來就約她去靜安寺路上的百樂門跳舞，附近的沙利文喝咖啡或到霞飛路的文藝復興吃俄式西餐。葡萄牙領事每次來找珍珠總是把汽車停在珍珠家陽台下的街上，然後按喇叭招呼珍珠下去。珍珠早早地就打扮停當，一聽見他的汽車喇叭聲，就興奮地從樓梯上一溜煙跑下去。

葡萄牙領事帶給珍珠一段平靜快樂的時光， 他們像任何上海有錢人一樣在英法租界里盡情地享受著大上海繁榮華麗的生活，參加在花園洋房舉行的派對，到豪華摩登的百樂門舞廳跳舞，去大光明看首場美國電影，在梧桐林蔭的霞飛路上卿卿宛如宛如地逛商店。在葡萄牙領事的汽車裡，兩個人如膠似漆地親吻擁抱，燃燒著生命中最熱情的火花，連上海的夜路也變得漫長纏綿，燃不盡的燈火，看不盡的車流在撫摸和熱吻中慢慢融化。

在葡萄牙領事的面對外灘的豪華公寓里，葡萄牙領事上與上海美人珍珠共度良宵。外灘上燈火通明，映照著外灘上各色高樓大廈此起彼伏輝煌的輪廓線。夏天的風帶著黃浦江的海潮的腥色味撲面而來，捲起了白色鏤空的絲織落地窗帘飄蕩在夏夜被情慾燃燒著的這對情人頭上。

如果說在遇到葡萄牙領事之前的珍珠是優雅美麗的，那麼經歷了葡萄牙領事的珍珠則是香艷動人的，為在她生命中下一個出場的男主角做了完美的鋪墊。

也許， 葡萄牙領事是珍珠當時追求中者最理想的一個人選。他是外國人，不會在乎珍珠拖油瓶的身份。況且，他的身份,文化和教養使他完全超越了上海當地中國男人的所謂娶寡婦不吉利之類的清規戒律。可惜珍珠生性倔強任性，永遠憑著感覺走，沒有上海女人對物質的精明和盤算，因而她無法看透橫在她前面未知人生路上的兇險。她已經習慣了上海繁華安逸的生活，沒有想過去遙遠清冷的葡萄牙，一個生活語言都很陌生的國家渡過後半生。她畢竟不想一輩子吃西餐。雖然與葡萄牙領事的纏綿是她有生以來最大的快樂，但珍珠最終還是為了另一個上海男人跟他分手了，葡萄牙領事留給珍珠的只是一口流利的洋徑浜英文和一個西式生活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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