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上海滬江大學的一個夏日, 一個穿著淡色襯衫和深色褲裝的苗條女學生抱著一摞書順著滬大的圖書館大樓的石頭台階拾級而下,午後的陽光灑滿她瀟灑活潑的倩影,彷彿散發出著一個美麗的光環。
這就是滬江大學政治系一年級的男生,我父親胡思旅第一次見到我母親時的情景。那年,我母親謝榕津剛剛進入滬大,是政治系的一年級新生。我父親對母親可謂一見鍾情,幾十年後,當我的父親回憶其第一次見到母親的情景,彼時的愛慕之情依然溢於言表。
我母親1946年高中畢業,報考了三所著名的美國教會大學,北京的燕京大學,上海的聖約翰和滬江大學的英國文學系。 作為從小學到高中時代美國教會學校品學兼優的高材生,以我母親的成績,考上這三所大學中的任何一所都應該沒有問題。但不幸的是,大學入學聯考的那幾天,我母親正值初戀失敗,心情惡劣,聯考完全考砸了,一所都沒有錄取。幸好,我母親原來女中的美國校長得知此事後,堅決不相信她的得意門生居然沒有考上。於是,她寫了一份推薦信給滬江大學的校董,破格讓我母親上了滬江的政治系。因為英文系已經全滿,而政治系正好還有幾個名額,於是,我母親成了政治系的新生。
注意到我母親的男生並不是我父親一個人。雖然是一年級新生,但母親一直是校花級人物, 外形漂亮,人又活潑,而且戲也演得好。母親從小就具有演戲的天資,在小學一年級上台表演時就得了獎,因此,她對英文戲劇的愛好在美國教會學校一路得到了發揮,從小學到中學都是學校劇團的明星。雖然滬江人才濟濟,漂亮女生如雲,但在各方面都出色的女生卻不多,尤其英文以及演技好到可以當眾表演,非母親莫屬。
我上初中的時候看到過母親在滬江大學演出的劇照,只記得母親穿著旗袍的演出照和劇組照片。她演出梳著齊肩的中長發,發梢有點曲卷,微笑的鳳眼神采飛揚,舉手投足充滿了風情和氣質,感覺非常耀眼。拿著滬江劇照慕名前來的是母親大學時代的一位傾慕者,他不知道如何大廳到我家的地址,就貿然上門來拜訪,給我們帶來了這本滬江大學早年的校刊。這件事給我的印象其深,乃至今天想起來,我都能看到母親當年的模樣,年輕的臉龐上的迷人微笑。 母親已經不記得這位傾慕者的名字,他就這樣令人驚訝地出現,又默默地離開,帶著那本至今想起來都讓我深深懷念的滬江校刊,沒有留下姓名。
我父親喜歡上母親的時候,雖然自己清楚母親根本不在自己追求的能力範圍,但是他還是默默地將這份傾慕放在心裡,任何時候都含情脈脈地追隨著母親的身影,觀看她所有的演出,凝視她上課時候的側影。
終於機會來臨,我父親發現母親的英文非常好,常常上課的時候讀她的英文原版小說。但是母親的小說都是從圖書館借來的,很少有新出的書籍。於是,父親就買下上海書店所有剛從美國新版到達的英文暢銷小說,上課的時候就把書借給我母親。我母親一點都沒有察覺父親的愛慕,只是很羨慕父親擁有這麼多的新版暢銷書。每次她看完了書,將它還給父親的時候,都會與他探討一下讀書的感想。當時,我母親對我父親的印象就是,他是個書獃子,每天帶著副眼鏡,除了讀書,似乎對其他的什麼並不是很感興趣。
我的父母就是這樣開始了交往。但是讓我母親印象最深的就是父親大家庭的溫暖。
我母親從小失去父親,與26歲就成為寡婦的母親單獨生活。 我的外祖母當時在上海的海關做職員,每天上班,晚上也常出去交際,偶爾在家也常常因為心情不好而沖母親發脾氣。因此母親對她母親,我的祖母,又怕又恨,上了大學以後就很少回家,不喜歡看到家裡面冷清的氣氛和刻板的生活。
於是,父親的家稱為了母親逃避孤獨的場所。 我父親的家是一個典型的書香門第。祖父是中學校長,並在國民政府的教育部任職。祖母是大戶人家的孩子,雖然在家帶孩子,但是一個知書達理的賢妻良母,把一家子照顧得非常周到。父親兄妹姐弟5個孩子,一個大家庭樂融融地生活在一起非常熱鬧。
母親喜歡這樣歡快的氣氛,父親家庭的融合與溫暖是她一直夢寐以求的生活,簡單卻安逸。 於是,我母親在周末和假期的時候都非常願意接受父親的邀請,到他的家裡於他們一家人一起共渡。
母親經常跟我講起她初次見到我祖父一家的情景。 那時候,從美國留洋回來不久的祖父一直打扮得非常西化,一身的西服,帶著西式的禮帽,胳膊上挎著文明棍,典型的四十年代美國紳士的打扮。給母親印象最深的就是,祖父還有一輛黑色的奧斯丁汽車,每天擦得錚亮,由司機開著出去。父親家裡還養了一頭德國狼狗,每次看到有人來,就猛地撲過去問號。 它會雙爪搭在她的肩頭,站起身來,親她的臉。第一次看到這個站起來有一人高的德國狼犬的時候,母親嚇得花容失色。
我此刻彷彿看到母親年輕的身影在躲避著德國狼犬的襲擊,神色慌張。而父親傻站在一邊偷著樂,看著祖父用文明棍呵斥著調皮的狼犬。那個時刻隨著時光的流逝已經成為了遙遠的記憶,成為了歷史長河中的一個閃光的鏡頭, 在那個記憶的鏡頭裡面,我再次看到了父母的年輕時代,他們的模樣,他們的青春和笑臉。
彈指一揮間,再次回望的時候,年華已老去,而我父母的過去和滬江的一切如同電影的膠片卻深深印刻在我的心底,在我寫下上述文字的時候,這些鏡頭再次鮮活起來,在眼前放映,熠熠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