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予早就和一幫朋友約好了晚上在城裡的一家四川館子吃飯,他叫我也跟他過去。一想反正公司的業務洽談會是明天開始,我便答應了。咖啡廳的會面已經在兩人之間製造了一種難以言傳的親密氣氛,彷彿舊日重回、舊夢重溫的感覺。
我和歐陽予走進飯館的時候,幾乎在座的所有的人都可以感覺到我們之間的這種氣氛。
「依華是我多年的朋友,我們已經有五年沒有見過面了。」歐陽予向大家介紹著。歐陽予的朋友們已經換了許多,過去我見過的那些作家詩人幾乎都不在座。
「那依華可算是你的初戀情人啦?」歐陽予的一位朋友意味深長地笑道。
我和歐陽予雙目而視,但笑不語。
這個晚餐的過程中,溫馨的感覺一直瀰漫在我和歐陽予之間,彷彿我們已是多年的戀人。
晚飯後,我們到附近的一家室內花園式的夜總會唱卡拉OK。
豪華的大廳,盛服的歌女,幽暗的燈光,玻璃桌上一盞盞燭光搖曳出詭秘的氣氛。北京的變化帶給我的震驚難以用語言形容。
歐陽予和他的朋友們似乎是座上常客,一坐下來就談笑風生,對侍應生端上來的酒水的昂貴價格毫不動容。想起四年前歐陽予家時的只有米飯炒菜,甚至有時候只有炸醬麵當飯的朋友聚會簡陋卻溫馨,與眼前的奢侈彷彿隔了兩個世紀。舊情舊景不再,我不禁有些惆悵。
「怎麼樣,和從前不一樣了吧?」歐陽予悄悄地握住我的手。
望著他關切的目光,懷舊感瞢然湧上我的心頭。、
一位穿著粉色洋裝的女歌手開始唱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還是我初中時代所熟悉的歌曲,頃刻間,我的眼眶開始濕潤。紐約四年孤軍奮戰的生活已經幾乎讓我忘記了地球另一邊的另一種生活帶給我的一切回憶,而在這個回憶中,一首舊歌,一個舊友都會令我感動。
我依偎在歐陽予的身邊,忽然產生了一種孤獨無助的依賴感和溫馨感。
那個晚上,大家玩的很盡興。
從俱樂部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凌晨時分了。冬夜的北京大街上空寂無人,只有寒風順著街道呼嘯而過,颳起我身上的皮大衣。偶爾幾輛亮著無人燈的計程車疾馳而過,給這種空蕩平添了幾許孤寂。
我的時差還沒有倒過來,腦子開始犯困,眼皮也開始上下打架,但精神上卻是極度興奮的。站在冷風中,我大口地呼吸著北京寒冬的空氣,頓然有一種重歸故里的感覺。
歐陽予的一位朋友陪著我們站在冬天的寒冷中,被冷風吹得不住地縮著肩膀。
「我送她回酒店。」歐陽予對他的朋友大聲道。
那位朋友詭秘地望著我們,唇邊帶著一絲自以為洞察一切的笑意。「好啊,你們兩個趁著良辰美景好好敘敘舊吧。」
你那位朋友幹什麼鬼鬼祟祟的樣子?「在酒店房間里,我半嗔地看著坐在我對面沙發上的歐陽予,心裡有種異樣感。
恍惚一瞬間,眼前的一切變的極為熟悉,我好像感到多少年前我們就是這樣置身於一個同樣的環境中,講著同樣的話,四年的時間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我們從來就沒有分開過似的。
歐陽予的聲音瞬間也變的有些恍惚:「好像我們曾經也是這樣無言相對……。對了,在順風包子鋪。」
「對,你來告訴我,你打算和李霞分手。」
「不,我記得我好像是去找你,問你想不想跟我好。真的,那天我像中了什麼魔法似的,和李霞大吵了一架之後,忽然累急了,真他媽想哭一場。第一個想的就是你,我不顧一切地想去看你,只要看到你就好。」
「我其實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什麼。不過,那時候我很虛偽,一門心思想出國,滿腦子都被到美國去的想法盤踞,根本不想牽扯到個人感情方面去。」
「那天,我離開你后,心裡有一種強烈的失落感,當然了,也很失望。被你拒絕是我生平第一次遇到的事情,以後也從來沒有過!」
我笑笑:「幸好我沒有和你好,否則下場也許和李霞一樣。我在紐約就聽說你的『情況』不少。」
「你不是也一樣,結了婚又離。」歐陽予頓了頓,關切地注視著我:「你這幾年一定吃了不少苦吧。我很想知道你是怎麼過來的。」
我忽然淚盈於睫,幾年來,這是我聽到的最溫暖的話。
五年在紐約孤身奮鬥的苦與痛,五年的寂寞與孤獨頃刻間從心底一層層地水漫上來。迄今為止,還沒有人如此在意過我的內心感覺,沒有人能令我如此感動。
檯燈的柔和光暈下,歐陽予望著我臉上縱橫的淚水,眼睛裡面沒有一絲驚訝,我知道他懂,不是很過人能夠懂也願意懂的。
我忽然有一種渴望宣洩,大放悲聲的感覺。於是,我趕緊低下頭,再也無法忍住眼眶裡蓄謀已久的淚水。當淚水如雨而下的時候,我自己都嚇了一跳。紐約五年偷偷哭過多少次,但還從來不曾在人面前這樣輕易的暴露自己的感情,更不要說在一個五年沒見過的朋友面前。奇怪的是我卻沒有一點失態的羞恥感。
等我終於抑制住自己泛濫的感情,再抬起眼望向歐陽予時,反而怔住了。歐陽予的眼眶全紅了,看得到閃爍的淚光。只有感受過生命的痛楚的人才會又如此強烈的同感,而只有真正關心你的人才會因相同的感受而淚盈於睫。在那一瞬間,我知道歐陽予和我情脈相連。
空氣頃刻間完全凝固住了,像火藥等待引爆前的那種寂靜。我和歐陽予相對望著彼此,誰也沒敢動一動,生怕會觸動到空氣中凝固的寂靜而引起一發不可收拾的感情爆炸。
清晨在我們突如其來的沉默中悄悄來臨,透過酒店房間沉重的落地窗帘兒的縫隙,晨曦已無可阻擋地鑽射進來,隱約地可聽到街上傳來的城市交通開始運轉的喧囂。
我們居然聊了整整一個晚上。
「我們倆以後該怎麼辦?這是我們現在該考慮的問題了。」歐陽予的聲音像雷一樣炸響在我的耳邊。我措手不及地望著他。
「我先回去了。」他站起身來走到房間門邊,我也獃獃的跟了過去,像喝醉了的感覺。
「你回去睡覺吧,談了一夜,也該累壞了。」他的聲音史無前例的溫柔,一反他平常的粗音闊調。
「那我明天給你打電話。」我說。
此刻,站在歐陽予的身邊,嗅著他周身散發出混雜著煙草味的男性氣息,時差加上疲倦讓我沉沉欲醉,只想依在他身邊睡去。
歐陽予打開房門前轉過身來:「讓我抱抱你。」他忽然溫柔地說。
我獃獃地望著他,好像一隻經過長途跋涉找回家門而疲憊不堪的貓。我覺得只要我一閉上眼睛,就馬上可以昏睡而去。我搖搖欲墜般地倒向歐陽予,他輕而緊的將我抱住,很友好很父親般的那種擁抱。將頭附在他的肩上,我覺得好累好累,只要一閉上眼就可以馬上入睡。我心裡暗暗希望他會留下來,陪我進入夢鄉。
「我走了。」
歐陽予走了。
我一頭栽到在舒適的雙人床上,頭轟鳴一下就什麼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