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克利絲汀給的電話,我們分別與紐約大學附屬醫院及波士頓兒童醫院取得了聯繫。兩家醫院都有顱顏中心,專治顱骨顏面先天及後天畸形。由腦神經外科,整形外科,以及口腔外科醫生組成醫療組,制定綜合、系統、長期治療方案。每個中心都有一個協調人,不僅負責本中心的門診和手術預約,還幫助協調預約其他部門的醫生,比如眼科,耳鼻喉科,以及手腳外科,這些都是阿佩爾氏綜合症患者免不了要經常打交道的部門。
與兩家的協調人分別通過電話后,我們遂選定了波士頓兒童醫院。雖然只是電話交流,但波士頓兒童醫院的協調人科梯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她熱情周到,辦事麻利,讓我有賓至如歸的感覺。
選擇顱骨顏面的主治醫院固然重要,但迫在眉睫的不是顱骨顏面的治療,而是心臟修復。心臟問題不解決,不但她性命難保,其他任何手術也都無法進行。
一開始,醫生就告訴我們,法洛四聯症的根治需要開心手術。手術中要靠人工心肺機來供給血和氧。維維這種心臟缺損,如不儘早修復,稍大一點就會出現紫紺、缺氧,危及生命。
另一方面,這種開心手術中嬰兒的死亡率和體重直接有關。體重越輕,死亡率越高。為了儘快讓維維增加體重,醫生建議在配方奶里加菜油,以增加卡路里含量。於是,我們每次沖奶時都往裡加一小勺炒菜用的油。
即使在奧爾巴尼這樣不大的地方,開心手術也屬於常規手術,司空見慣。像維維這樣剛剛出生三個多月的嬰兒,如果不是有阿佩爾氏綜合症,手術在本地做應該不成問題。但由於她情況特殊,不容大意,本地心臟醫生建議帶她到波士頓兒童醫院去做。那裡有最好的心臟外科。
醫療保險公司審核了我們的材料,同意本地醫生的建議,在波士頓手術的費用將全部給予報銷。我們隨即與波士頓的心臟外科取得了聯繫。這邊的醫生把她的心臟超聲波及其他有關資料傳真過去。幾次電話后,用不著當面門診,手術就定在了十一月三十號。主刀的將是邁爾醫生。術后只需住院10天。以後由本地心臟醫生定期跟蹤複查。
波士頓距離奧爾巴尼180英里。開車需要三小時。十一月二十九號,打點了簡單的行裝,把維維安頓在嬰兒車座上,我們驅車上路直奔波士頓。小農一向是我們家的專職司機。找路認方位,是他的專長。去過沒去過的地方他都能找到。據說波士頓市區的路是全美最繞的,但這難不倒他。他顯得沉著鎮定,胸有成竹。
維維在嬰兒車座里一路睡著。這是她的第一個大手術,性命攸關。這時的她,只有十來斤重,心臟怕只有鳥蛋那麼大。事先跟邁爾醫生通過電話,聽他的口氣,這種手術是家常便飯,不在話下。
從網上查看,邁爾醫生1972年畢業於耶魯大學醫學院,除了就職於兒童醫院,還在哈佛大學醫學院做兼職教授。把維維交給他,我應該放心。
我不再多想,努力把注意力放在車窗外。
三小時的路程不算長,但一路穿山越嶺,道路蜿蜒曲折。已是初冬的北美,楓樹上那最後的紅葉也被一場冷雨打落,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幹。 層疊起伏的山巒,被松柏覆蓋,依然鬱鬱蔥蔥。僅僅一個多月前,楓樹,白樺樹,還是風風火火,爭奇鬥豔,千姿百態,絢麗多彩。而現在楓葉,白樺葉飄零了,只有松針柏葉,還是那麼凝重沉著,從容淡定,一如既往地裝點著遠山近林。
波士頓兒童醫院( Children's Hospital Boston)位於波士頓的長木醫學區(Longwood Medical Area)。是美國最大的兒科醫院之一,也是哈佛醫學院(Harvard Medical School)的合作教學醫院。長木醫學區密集著醫院、醫學院和生物醫學研究中心。
街上到處可以看到醫生,護士,和醫學院學生模樣的人,各種膚色,來去匆匆。這裡亞洲人似乎特別多。
兒童醫院門前車來人往,川流不息。走進大廳,迎面是服務台。再往裡,有書報雜誌店,小買部,小吃店。休閑區擺著長沙發,有電視機,雜誌,兒童讀物和玩具。長沙發外圍有一排魚缸,各色各樣的金魚在裡面悠閑地游著,小孩們站在魚缸前看。
我們直奔二樓的術前檢查處。填表,畫勾,簽字,然後是量血壓,測體溫,稱重,抽血。等一切弄妥,已是精疲力盡。
從術前檢查處,被帶到嬰兒病房。這是一間雙人房,像其它醫院一樣,每張病床床尾懸挂著一台電視機。病床四周有印著小花圖案的拉簾。床是美國醫院用的標準小兒活動床,四周有可升降攔桿,帶有輪子,可以推來推去。每張床位配有一個床頭櫃,電話機,壁櫃和摺疊沙發躺椅。每間病房有一個衛生間。
按計劃,維維要在醫院住十天。病房的沙發躺椅只能供一個人休息。來前我們打聽到波士頓有一個叫「好客之家」(Hospitality
Homes)的慈善組織,專為外地來就醫的病人家屬提供免費食宿。他們的招牌是:病人家屬的「家外之家(Home Away
From Home)」。
好客之家全部由志願者組成。這些好心人家裡有閑置空房,就讓出來給遠道而來的病人家屬,讓他們住上免費家庭旅館。
美國各個城市都有類似的慈善機構。最著名的要算「麥當勞大叔之家(Ronald
McDonald House)」。
麥當勞大叔之家的主要服務對象,是需要長期住院治療的兒童癌症患者,為其家屬提供免費住宿。它的連鎖分支機構遍布全世界30多個國家和地區。經費主要來自大公司和個人捐款。據說,麥當勞快餐店每賣出一個「快樂兒童餐(Happy Meal)」,就捐出50美分給「麥當勞大叔之家」。
來波士頓之前,打了電話給好客之家。我們就被安排到了離兒童醫院不遠的一個華裔家庭。房東女主人名叫保琳。我跟保琳通過電話,知道她雖然是華裔,但不會說中文。
安頓好了維維,我和小農按「好客之家」給的地址,開車來到一幢磚結構小洋樓前,這是那種老式的,但主人一直精心保養的樓房。小樓被高高的院牆圍著。院子里長著幾棵大樹,還有花草灌木。
按過門鈴,保琳迎出來。她看上去40多歲,中等個頭,已經稍稍有點發胖,但挺有風度,年輕時肯定很漂亮。寒暄之後,保琳領我們去看房間。房間在二樓,有傢具,一張雙人床,收拾的乾淨整潔。放下行李,又跟保琳去樓下看廚房。
「你們早餐就在這兒隨便用,不要客氣,象在自己家一樣,」保琳說,「我們早上一般就吃麵包、果醬。」
我注意到冰箱上有一些照片,保琳介紹說:那是她女兒和兒子,還有她的老美前夫。兒子女兒都長大離開了家,所以有房間空出來作「好客之家」。
「真巧,你們來給女兒做心臟手術,我前夫就是心臟科醫生。」她說。
寶琳是做房地產的。離婚時,這房子就留給了她。她和前夫關系很好。有一天,她前夫來給寶琳送東西,我們正好在,還跟他聊了一會兒。
有了寶琳的家庭旅館,小農和我輪換著,一人住在寶琳家,一人在病房躺椅上守著女兒。總有一個人夜裡得以伸直腿腳,睡個好覺。
三十號一大早趕到醫院,維維就被推進術前預置室。主刀醫生和麻醉師先後分別來跟我們握手並作自我介紹。麻醉師問了一些問題,又解釋麻醉程序,邁爾醫生簡單解釋了手術程序。然後問我們有什麼問題。
「Don』t worry,we will take good care of her(不用擔心,我們會照顧好她),」每個人最後都這麼說。
維維眼看著被推進了手術室。
我們來到家屬等候室等候。那裡三三兩兩地坐著一些人。有的在看懸挂在屋角牆上的電視。有的隨便翻著雜誌。有的在用手機打電話。門口前台坐著
「手術聯絡員(Surgical Liaison)」。我們在她那兒簽名登記。她說,每隔一小時,她都會跟手術室裡面的護士通電話,然後向我們報告手術進展情況。她發給我們一個傳呼機,「如果你們要有事離開等候室,比如去餐廳吃飯,就帶著它,以便隨時能找到你們。」
不一會兒,我們接到手術聯絡員的首次報告:麻醉師已麻醉完畢,邁爾醫生就要開胸了。一小時后,她又報告說:手術正在進行中,一切順利。
就這樣,我們能及時了解到手術的進程。大概過了五個小時,我們終於聽到「手術順利完成,現在正在縫合」。最後一次報告是:手術進行完畢,維維去了術后特護室。
在美國,手術一結束,還沒脫下手術服,主刀醫生就會到家屬等候室來與家屬見面。邁爾醫生告訴我們,手術進行得非常順利。他為維維補上了心室間的缺損,擴充了肺動脈。維維今後心臟不會再有問題,活動也不受任何限制,只需定期在當地看心臟醫生,每年做心電圖和超聲波檢查。
我們大大舒了一口氣。
這也許是維維最生命攸關的一個手術,但又最平淡無奇,無驚無險。平淡得竟沒留下太多刻骨銘心的記憶。只記得,手術后維維在特護室呆了四天。當時身上、嘴裡插滿了管子,胸前長長的刀口上貼著白膠布,總有護士在她床前弄這弄那,不是擺弄她的點滴,就是擺弄那些管子。

開心手術 - 維維從手術室出來,到了術后特護,嘴裡、身上插滿了管子 - 1995年12月1日
四天後,出了特護,轉到普通病房。管子只剩下一兩根。她開始自己吃奶,食慾恢復的很快,我們可以把她抱在懷裡喂她。
十天後,辦理出院手續,離開波士頓,返回奧爾巴尼。
又翻開影集,想借照片找回那失去的記憶。翻到一張維維在小澡盆里洗澡的照片,上面的日期是九五年十二月十號,也就是出院的第二天。維維躺在澡盆里,全身浸泡在水中。臉上帶著笑容,既安靜又有點頑皮。除了胸口多了一條從上至下,長長的,還有點發紅的刀疤,再也找不到任何手術的痕迹。
我不禁感嘆。感嘆現代醫學的先進,邁爾醫生醫術的精湛。感嘆生命的頑強。更感嘆維維這樣一個看似脆弱的小生命,被隨機帶到了人世,從此開始了她不平常的人生。她就這樣微笑著,勇敢地迎著常人難以想像的艱難困苦,無悔無怨,從容自若。她是在用自己的生命,感動著我們,教育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