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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中筠:說真話為什麼這麼難?

作者:飽暖思平等  於 2013-3-6 06:03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熱點雜談|已有6評論

新年伊始,人民日報微博說今後要「努力說真話」,引起熱議。《中國新聞周刊》600期 策劃也提到,一直在「努力說真話」。我特別欣賞的是「努力」二字。如果哪家媒體底氣十足地說:「我們一貫說真話,今後也將保證只說真話,不說假話」,那麼 這句話本身就足以讓人對它以後所說的每一句話的真實性發生懷疑,因為這顯然不符合已存在的事實,以及今後可以預期的現實條件。所以,承認需要「努力」,就 是面對現實,至少這話是真誠的,進而決心為此而努力,那就更值得讚許。

那麼,為什麼說真話這麼難?

首先,這裡指的是對當代社會,乃至後世都會有影響的公眾話 語。我們每個人捫心自問,在日常生活中,一輩子百分之百沒有說過一句假話的,恐怕很少。即使在家人、親人之間,有時也難免有所隱瞞。有的是善意的謊言,有 的卻有損道德。有人「實誠」,有人「狡猾」,私德的問題,不在本文討論範圍。媒體是「公器」,話是說給廣大公眾聽的,所以稱作「輿論」,會產生一定的力量;而且,今天的新聞,就是明天的歷史,所以對後世也有影響,其真、假的分量自然非同小可,所負的責任也無法和私人交往關係相提並論。

為什麼要說假話?對誰說假話?首先是對敵人。「兵不厭詐」,古今中外皆然。現在充斥電視屏幕的諜戰劇,裡面的英雄人物都活在自己和他所屬的組織的信仰中。他欺騙的是心目中的敵人,自信是為了國家和「人民」的利益,心安理得。還有一種情況是外交,雖然打交道的對方不一定是敵人,但是國家之間只有利益,今天是友,明天就可能是敵,「防人之心不可無」。有 一個不知何人發明的對外交官的經典定義:「一個誠實的人被派到外國,為了國家的利益而說謊。」但是在和平時期,國家之間還是有基本的信譽規則的,一個負責 任的大國不能靠謊言支撐,尤其是在全球化和信息發達的今天,說假話越來越難,必須限制在非不得已的範圍,而且要拿捏分寸和策略,不能「瞪著大眼說瞎話,否 則非但不能維護國家體面,反為天下笑。

寫史者的標桿

那麼,對本國的公眾呢?為什麼不能說真話?

先說歷史。大概很少有國家像中國這樣重視歷史,有這樣悠久的 史學傳統,而且給歷史賦予這樣重大的責任。同時也很少有國家像中國這樣,寫真實的歷史要付出如此大的代價,甚至生命。於是有齊太史這樣的名垂千古的、一家 三兄弟以身殉史的「史學烈士」,最簡單的「秉筆直書」成為英雄事迹。世上只有以身殉職、殉道、殉國之說,而殉史的,似乎只有中國有,這也可算「中國特 色」。

為什麼如實記錄史實那麼難?因 為是「官史」。中國的傳統文史不分,顧准稱中國的文化就是「史官文化」。史官不是民間獨立人士,而是有官職的,被寫的對象是掌握生殺之權的權貴,於是寫真 話就成為與權力的抗爭。史官手無寸鐵,雙方天生就處於不對等的地位,其勝負結果可想而知。對中華民族幸運的是,那個時代的人特別有血性,認死理,把說真話 看得重於生命,前赴後繼,為了一個字,犧牲了三兄弟,最後對立面崔認輸了,他的行為還是以「弒君」載入歷史。平心而論,那崔也不算太壞,他到一定程度就罷 手了,知所止就是知恥,說明還有所畏懼。還有一位名人就是晉國的董狐,他運氣比較好,被他筆伐的那位趙盾,嘆口氣,認了。「董狐筆」從此成為寫真話的象 征。先秦時代的政治文化還沒有認可絕對集權,在位者不敢肆無忌憚地為所欲為。到後世,刀把子在握,殺到你屈服為止,誅九族不在話下,三兄弟算什麼?更重要的是,齊太史、晉董狐為後世寫史者留下一根標桿:要說真話,即使不能完全做到,也要「努力」去做。另一方面,還有一個傳統的規矩,皇帝不能看史官對他起居言行的記錄,有點迴避制的味道。直到唐太宗堅持要看,把這個規矩給破壞了。

今天回顧歷史,古人能發明這樣一條規定,居然在專制皇朝還能 實行這麼長的時間,我不由得對老祖宗肅然起敬。後來,這一傳統逐漸式微,史官筆下「報喜不報憂」,自覺地對君主隱惡揚善多起來。不過史官還是有一定的獨立 性,心目中有一個榜樣,治史者對後世有一份責任心,對真相心存敬畏,不敢胡編亂造。另外,除了官史之外,還有許多野史、私家編撰的見聞錄。例如宋周密撰 《齊東野語》的序言說:「國史凡幾修,是非凡幾易」,因為官史受當時的政治鬥爭影響,有私心、有黨爭,只有他們家祖輩傳下來的實錄是可靠的。當然這也只是 一家之言。不過在明清以降大興文字獄之前,這種民間野史的刻寫、流傳還有一定的自由度,而即使是修官史,主要是寫前朝歷史,可以客觀一些。其所依據的史料 也包括廣為搜羅的野史,甚至民間傳說,所以,為我們留下的二十四史,還有相對可信度。中國古代的史學有努力寫「信史」的優良傳統,我們常說要發揚民族的優 秀傳統,這個傳統是值得繼承和發揚的。

假消息貽害無窮

以上說的都是治史,似乎與媒體無關。事實上所謂歷史,就是昨 天的新聞。齊太史、晉董狐寫的都是當時發生的事,當事人就在眼前,按今天的標準應該算作新聞,只不過古代沒有大眾傳媒之說,朝堂之事,黔首黎民不得與聞, 記錄下來,是留給後人看的,記者與史官合二為一。而且古人賦予歷史的意義不僅是記下所發生的事,而且帶有監督、警戒當政者的作用。如果生前不能受到一定的 評判,死後在歷史上也要留下鑒定。青史留名的問題草民可能不在乎,士大夫卻很在乎,當國者就更在乎。直到半個多世紀以前那場大飢荒中,身居高位的領導還提 出:「餓死人是要上史書的」,算是最重的警告,還是寄希望於對青史留名的畏懼能起到約束作用。現代的新聞報道更有即時的監督的職責,所以本文所舉寫史之例 完全適用於寫新聞。

今人研究歷史,特別是近現代史的資料來源,除了檔案之外,就是當時的新聞報紙。檔案姑且不論,如果某個時期的報紙登的都是假消息,那可就謬種流傳,貽害無窮了。例如研究中國20世紀50年代末到60年 代初的民生和經濟狀況,如果單憑那幾年的報紙,會以為出現過畝產萬斤這樣的超高生產力,全民精力充沛,幹勁十足,根本沒有發生飢荒。若按掌握話語權者的意 圖,餓死人也不能上史書。所幸「努力」挖掘和披露真相的志士前赴後繼,為我們留下了寶貴的野史。儘管如此,已經大規模傳播的假話都要恢復真相併不那麼容 易。我見到過當代的年輕人為了解某位經濟界人物,翻閱「三反」「五反」運動中的報紙,發現對此人的詳細報道,罪名嚇人,曆數其罪狀,振振有詞。儘管這個運 動的擴大化和大量冤案現在已經是公認的事實,但是對於這個具體人和這則報道,那位年輕人還是不由得不信。事實是,事主一年後就已徹底平反(他算是幸運的), 那些「罪狀」完全無據。但是這種公開「揭批」是大張旗鼓的,而「平反」是「內部」悄悄的。政治運動沒有「毀謗罪」,名譽受損也沒有在同樣的範圍內恢複名譽 之說。我們這一代過來人對這種「特色」心領神會,但對於後來有幸生長在比較正常環境中的人,除非有專門訓練,能分辨真假嗎?

上世紀90年 代,我遇到一位海外留學生,研究「反右」運動歷史,也是依據當時國內報刊的公開資料,還有經過特殊渠道得到的「右派」檔案材料,運用被認為「科學」的國際 學術界時髦的「量化」分析,得出結論是「這是一場有野心的知識分子向工農幹部奪權的鬥爭」,因為白紙黑字這樣寫著,「連他們自己都承認的」。這種論文因為 出處有據,註釋齊全,合乎學術「規範」,在名牌大學中居然也得到承認。從最低限度講,這類報道是誤人子弟,而且禍延海外!當時發表此類消息的媒體和媒體人早已丟掉「董狐筆」的傳統。他們不享有古代史官的相對獨立性,那段時間裡,恐怕想要做以身殉新聞的烈士而不可得。

一句真話的力量

掌權者為什麼需要向公眾掩蓋真相?當 然真相是壞事,是施政之失,如果是善政,是功勞,大書而特書還來不及呢。做了錯事想掩蓋,這也是人之常情,小孩子闖了禍大多不想讓大人知道。像孔夫子提倡 的「聞過則喜」,需要較高的修養,不是一般人能達到。文過飾非倒不是中國人特有的國民性。特別是掌權者,如果有權、有辦法掩天下耳目,很少人會把百姓當作 神父,自覺地懺悔自己的罪過。所以問題在於他是否擁有這個權力。

以尼克松「水門事件」為例,他觸犯了美國民主制度的基本遊戲 規則,被發現后,使出渾身解數加以掩蓋,是兩名普通記者鍥而不捨地挖掘和披露真相,最後把他拉下馬。他一定對他們恨得牙根痒痒,如果有權力加以封殺,不擇 手段讓這兩個記者閉嘴,早就這麼做了。可是他沒有這個權力。是制度設計決定真相戰勝。又如柯林頓的緋聞,他最初也是否認,想掩蓋,但是蓋不住,只得承認並 道歉。他差點被彈劾的罪名不是生活不檢點,而是撒謊,「作偽證」,是違法的。所以最後記者問他,認為自己的行為對美國青少年有什麼影響,他的回答是:人不 能說謊,總統也不行。政治人物的私德固然重要,而對公眾必須說真話更為重要。他們的制度、法律就是這樣要求的。

現代媒體的天職是反映真相,而真相往往被重重掩蓋,就需要深 入揭露,發展出「調查性新聞」這樣的文體。在充分享有言論自由的國家,媒體履行職責也還會遇到威脅利誘的困擾,表現有優劣之分,而在迫使政治透明的法律機 制欠缺、媒體沒有獨立身份、說真話沒有安全保障的環境中,還是堅持拒絕假話,努力挖掘真相,反映事物的本來面貌,這樣的媒體人的勇氣、智慧和高度敬業精神 可與古之太史遙相呼應,更值得尊敬。這裡的「真相」當然是涉及國計民生、社會公平正義之事,不是指那些名人八卦。如《中國新聞周刊》600期所舉事例,涉及法制、民主、公民權利等各個方面,大多影響深遠。

要奮鬥就要有犧牲。就以孫志剛事例來說,真相的披露揭開了暗 無天日的黑幕,促成了收容制度的取消,是一大功勞。但有人因此付出了代價,只是公開加於他們的罪名是另外羅織的借口,在這點上,今人還不如古之崔杼者流坦 率。而且,收容制固然取消,還有其他類似的黑暗場所,包括勞教所。最近有記者暗訪「救助站」所遇到的險情和發現的慘狀,說明只要這種權力不受約束的體制不 改變,類似孫志剛的慘案難以杜絕。當然那些冒險暗訪的記者也屬於敬業、勇敢,值得尊敬之列。子曰:「君子之過如日月之蝕。」我理解有幾層意思:其一,在位 者的一舉一動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人人都可以看得見;其二,錯誤是特例,一經指出,很快能得到改正;其 三,黑暗是暫時的,多數時間是光明的。如果日蝕、月蝕成為常態,那就是黑暗世界了。所以如果在位者掩蓋錯誤、撒謊成性,天天指鹿為馬,使民眾長期生活在謊 言籠罩的黑暗之中,這個民族必然成為愚昧的民族,而且弄虛作假成風,全社會都失去誠信。從這一角度,有公眾話語權之媒體是否說真話影響深遠。

我還是把新聞與歷史相提並論,如果說,一句真話能改變社會,恐怕有所誇大,但能照亮民眾的心智,善莫大焉。不斷地揭露真相,集腋成裘,亮光就會逐步驅散黑暗,不但照亮今人,而且惠及後世。今日之中國,堅持說真話仍然任重而道遠,同志仍須努力!

來源:226 中國新聞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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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6 個評論)

回復 fanlaifuqu 2013-3-6 06:12
說真話也要努力,可見假話一定滿天下!
回復 飽暖思平等 2013-3-6 06:23
fanlaifuqu: 說真話也要努力,可見假話一定滿天下!
說了真話,是要奪人飯碗的;搬一把椅子,都得流血的華人社會。
回復 jinren 2013-3-6 09:13
真名真姓說真話是比較難;匿名就容易多嘍。
回復 yulinw 2013-3-6 10:05
   說真話應當是本能,現在要提倡,可以有多糟了~
回復 無為村姑 2013-3-6 11:05
應該是中國歷史的成因吧,這樣巨大的慣性,被黨又猛擊幾掌,就越發不可收拾了
回復 卉櫻果 2013-3-6 12:42
以後「努力說真話「 - 笑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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