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理群:
于丹的《〈論語〉心得》有意遮蔽孔夫子作為「激進的社會批評家」的一面,「忽略儒家思想的批評性傳統」,在面對中國現實的巨大矛盾時避而不談政府的責任,而一味誘惑百姓逃避社會,退回內心,她實際是倡導安於現狀的,是為政治服務的,具有尖銳的政治性。
于丹在中央電視台《百家講壇》講《論語》引起了中外媒體的廣泛關注,值得注意的是知識界、學界的反應。有著名學者公開表示支持和讚賞,認為「她在新的社會
條件下講生活快樂,安貧樂道,普及了《論語》等經典,使國人有了類似《聖經》、佛經和其他宗教讀物一樣的東西」(《南方周末》2007年3月22日)。更
有許多學者持「寬容」態度,認為儒學的普及與通俗化也自有意義。但也有尖銳的批評,主要是指其對孔子思想的曲解和常識性錯誤,其中「十博士」的申討,更是
引人注目。
隨著討論的深入,就有人指出:「于丹的要害不在知識,而在思想。」(吳迪《笑談于丹》,《中國方域》,2007年第2期)
也就是說,于丹通過她對《論語》的講解,要向中國的普通觀眾、讀者普及什麼樣的思想、觀念,而這樣的思想灌輸在當今中國的現實中又會起到什麼作用,這才是
關鍵所在。
於是,就注意到了于丹對《論語》的一個總體性的理解和評介:「說白了,《論語》就是教我們如何在現代生活中獲取心靈快樂,適應日常秩序,找到個人坐標。」這大概也是她的《〈論語〉心得》的主旨所在。
她要宣揚什麼樣的快樂觀、幸福觀呢?于丹說:我們之所以不快樂,就是因為「我們的眼睛,看外界太多,看心靈太少」,並由此告誡人們:「幸福只是一種感
覺,與貧富無關,同內心相連。」——如一位批評者所說:「這就當然與社會的公正與否無關」,「與政府的清明與腐敗無關」,「只要多向內看『心靈』,不要看
外界太多」,「為柴米油鹽的缺少而憂心的弱勢群體就會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了(李木生《往哪裡去?!》,《書屋》,2007年第5期)。可惜于丹的幸福說
教並不為中國老百姓所接受。據零點公司調查,「54.6%的城鎮居民和66.4%的農村居民將貧窮列為感到不幸福的主要原因」。有學者指出,「國民幸福總
值由六類要素——政治自由、經濟機會、社會機會、安全保障、文化價值觀、環境保護構成」(轉引自吳迪《笑談于丹》),所有這些更帶根本性的本應由政府承
擔、提供的幸福指標現在都被于丹一句「與內心相連」輕而易舉地消解了。
還有,她要勸說人們怎樣去「適應」她所說的「日常秩序」,找到
怎樣的「個人坐標」呢?于丹說:「生活中會有許多不如意甚至不合理,也許憑我們個人的力量無法改變,但我們卻可以改變自己的心情和態度。」怎樣改變?于丹
說:一要「學會克制」,「該放下時且放下」;二是切切不可抱怨「我們常常會聽到有人抱怨社會不公,抱怨處世艱難。其實,與其怨天尤人,不如反躬自省」,
「不是苛責外在世界」,而要「苛責內心」,「那麼那些煩惱也就沒有了」,「平靜應對」現實一切社會不公和處世艱難,那就是真正的「良民」了,這也正是于丹
為中國老百姓設計的「個人坐標」。——這又是怎樣一種「秩序」呢?這正是魯迅早已描述過的「好地獄」:「一切鬼魂的叫喚無不低微,然有秩序,與火焰的怒
吼、油的沸騰、鋼叉的震顫相和鳴,造成醉心的大樂,布告三界:地下太平。」這樣,一切煩惱都自動地在內心化解,不能完全化解,也竭力「克制」,於是無不
平、無不滿、無抱怨、也就無反抗的四無「太平」世界。這正是要害所在。于丹的《〈論語〉心得》其實就是魯迅在《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里所說的「為了治民眾
者,即權勢者所設想的方法,為民眾本身的卻一點也沒有」,卻偏要向民眾灌輸,其作用就是「叫賣精神安慰劑」(吳迪《笑談于丹》)。而且在為當權者著想的程
度和力度上是超過了孔夫子的。如一位學者所說,孔夫子雖也為統治者著想,但他的立足點是要求統治者對老百姓讓步,行仁政,因此他的言論的重心是向統治者施
加壓力,時有尖銳的批評。他之所以不為各國統治者所容,最後成為「喪家狗」,原因就在於此。而于丹的《〈論語〉心得》卻恰恰有意遮蔽孔夫子作為「激進的社
會批評家」的這一面,「忽略儒家思想的批評性傳統」,在面對中國現實的巨大矛盾時避而不談政府的責任,「弱化社會和政治承諾的重要性」,而一味誘惑老百姓
「逃避社會,退回內心」,就「實際上轉移了造成人們痛苦的經濟和政治條件」,她實際是「倡導安於現狀」,「支持現狀」的。這樣,于丹的解說從表面上看似乎
是把《論語》「去政治化」,但「她的闡釋並非像表面是那樣與政治毫無干係」(貝淡林《〈論語〉的去政治化》),也是為政治服務的。
因
此,于丹現象絕不僅僅是一個商業化現象,也不單是一個思想文化現象,而同時具有尖銳的政治性。也就是說,這是通過媒體的炒作,實現的商業、文化與政治的結
合,這本身就是最具「中國特色」的。就媒體的炒作而言,又是「用國家所有制賦予的政治優勢,在市場上獲取經濟收人,又用市場上賺取的經濟收入完成意識形態
領域需要完成的政治任務」(胡正榮《媒介尋租、產業整合與媒介制度變遷的分析》,轉引自吳迪《笑談于丹》)。因此,于丹的「大紅大紫」是有一個過程的:開
始只是紅極於媒體,具有更多的商業化色彩;以後,就逐漸為各級政府所關注,也就是逐漸地政治化了。
我們在考察2007年所出現的有關
孔夫子的當下命運的各種高論中,都發現了知識分子和體制的曖昧關係,於是,就提出了某些知識分子在現行權力結構中所扮演的角色的問題。就禁不住要像魯迅那
樣對今天的中國知識分子帶頭羊們提出這樣的問題:你們要把中國老百姓引「往哪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