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兩年前一篇小短文透露出來的思想,說明莫言獲獎實至名歸

作者:五十仙  於 2012-10-17 11:51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文史雜談

 

 

打人者說

莫 言

   

    題目是《打人者說》,其意為,凡打人者,總是有許多的話要說。首先要對被打者說,說「我」——或是「我們」——更多的時候是「我們」,為什麼要打「你」,亦或是「你們」。凡打人者,之所以打人,總是首先要佔領一個道德的高地,於是義正詞嚴,舉拳有理。一般情況下,被打者是沒有權利、也沒有機會為自己申辯的,因為,一旦當象徵著正義或代表著正義的拳頭高高地舉起來時,道德審判的工作已經完成。接下來進行的就是正義的報復。我們在我們的歷史上以及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已經見慣了這種正劇——即便是慘劇,我們也只能當做正劇看。我們在從小接受的教育中,已經把這樣的慘劇當成公道和天理。這公道和天理的根本依據就是:殺人者償命,作惡者受罰。於是,我們把人施之於他人肉體的暴力,當成了天道的報應。於是,我們不僅習慣於棍棒施之於肉體,我們還習慣於拳腳施之於婦嬰,我們還習慣於那些天才獄卒們的發明:從腰斬到凌遲,從剝皮剜眼點天燈到槍筒戳肋骨到頭頂上放爆竹,因為這一切,都是假借了正義和天道。關於人跟動物的根本區別,有種種或庄或諧的判斷。但我要說:人與動物的根本區別在於,人可以對同類施以酷刑——以上這些漫無邊際的感慨,都是因為不久前我去懷柔的一個畫室,看了中央美術學院畢建勛教授一幅巨大的中國畫而生髮。這幅畫長約六米,高約三米,畫面上有一百多人,有兩個人在痛打一個躺在地上的人,其餘都是身份各異,年齡不同,表情萬端的圍觀者。這幅畫作的題目就叫《打人》。剛開始我以為是幅油畫,但問過之後知道是幅國畫,是使用中國水墨中國紙張畫成的中國人物畫,這些對我來說都無關緊要,對我有意義的是這幅巨作所產生的力量。畫家問過我的感受,我說:震撼!又問,還是震撼。這震撼當然與畫作的尺幅有關,但不是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這幅畫作所表現出的被我們司空見慣了的場景,實際上成了一幅巨大的鏡子。這鏡子照出的是人心,是我們已經麻木的靈魂。

    我對畫家說,我已經活了五十五歲。童年時曾經挨過很多次打,父母打過,老師打過,村裡的同伴打過,村裡的幹部打過,也曾差點被北京衚衕里的女人打過,但我除了打過女兒一次,從來沒有打過人。即便是打女兒那一次,也是我心中難以逝去的痛,想起來便感到深深的罪疚。但這能否說明我就是一個好人呢?能否說明我是一個善良的人呢?不能!因為我看過無數次打人,當然都是以革命的名義打壞人,當然都是以正義的名義打惡人。當我看到那些據說是曾經殘酷地剝削過、迫害過貧農的地主被吊在梁頭施以酷刑時,當我看到集市上的小偷被群眾頃刻之間打得血肉模糊時,我的心中產生過不忍,但我並沒有認為這樣的行為是不人道的,即便我心中覺悟到就是真正的罪犯群眾也沒權力對其施以酷刑和肉體打擊時,我也沒有膽量跳出來為被打者說一句話。這幅巨作上那些旁觀者,其實就是我,其實就是我們。

    旁觀者是我們,打人者會不會也是我們?其實,只要做了旁觀者,完全可能成為打人者。我,也許是我們,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藏著一個打人者。當我們遭受到不白之冤時,當我們蒙受了奇恥大辱時,當我們遭受了不白之冤蒙受了奇恥大辱而又沒有力量報復時,我們的心中,是否想象過一個對那些惡人施以暴力的場景?你們也許沒有,但我有。幾年前當北京衚衕里那個蠻不講理的女人無端地欺辱了我和家人時,我想象過對這個女人施以酷刑的場面;不久前當我看到那個河南的農民被警察屈打成招判處無期徒刑服刑若干年後因為「死」者竟又活著出現終致冤情大白的案例后,我就想象過對那些刑訊逼供的警察施以同樣的酷刑,這樣的冤冤相報是人世間循環上演的戲劇,符合多數人的心理。據此我說,儘管我們從來沒有打人,儘管我們今生也不會打人,但這幅題名《打人》的巨作卻與我們每個人有關,因為我們都在精神上打過人,並有可能成為真正的打人者。

    當然,我們也很有可能成為被打者,當所有的人都認為施惡者挨打是天道時,那麼,天道就是一張施惡的遮羞布。當強者對弱者舉起拳頭時,完全可以把被打者說成是殺人犯強姦犯縱火犯,沒有人去深究被打者是不是真的有罪。就這樣,許多無辜的人,都被當成惡人打了,或者被打死了。人,一旦可以打人,不管出於什麼理由,就說明人還不是真正的人。人,一旦可以打人,不管你打的是什麼人,你距離野獸就很近。其實,這個地球上,真正的猛獸不是老虎也不是獅子,而是人。人可以成為天使,也可以成為魔鬼。人心可以是天堂,也可以是地獄。所謂六道輪迴,其實都在人心中,一念之差,此身已墮入地獄。拳頭舉起來,靈魂沉下去。這些意思,畫家已經用他的畫面,向我們表露得十分清楚。

    當年,魯迅用他的筆,揭露了「看客」心理,有人說這是中國人的劣根性,其實,這不獨是中國人的劣根性,而是全人類的劣根性。我的小說《檀香刑》是受魯迅對看客心理的批判啟發而作。我想到,看客之外,還有施刑者與受刑者,這三者之外還有導演,四方合一,方能構成一台大戲。於是我寫了劊子手,寫了罪犯,也寫了施刑的場面,有些人對這部小說中的「殘酷描寫」多有批評,但我想,酷刑也是一面鏡子,會照出各種嘴臉,當我們從中看到自己的猙獰嘴臉時,是需要一點勇氣才敢於承認那就是「我」的。畢教授的畫作《打人》與我的拙作《檀香刑》多有暗合之處,只不過畫面的力量較之文字的力量更為直接。我不敢說自己已經看懂了畢教授的畫,但起碼是,從畢教授的畫里,我看到了我自己。

    似乎僅僅用畫筆還不足以將心中的話表現出來,畢教授與他的研究生盛華厚,又合作了與《打人》這幅畫密切關聯的詩劇《打人》。我認真地讀了這詩劇,深受感動。尤其是尾聲部分,幾乎是泣血錐心,像一個傳教者,為了把愛灌輸到荒涼的人心而頓足悲號。看到這裡,我似乎懂了,畢教授畫《打人》,不僅僅是要用這種巨幅畫面警醒世人,而是要喚醒人心中沉睡的愛,對他人的愛,對自己的愛,也是對人類的愛,愛是《打人》的唯一主題。

   「我摯愛的人啊/你們自己把自身摧殘至此 /你把我摧殘至此/ 你把你摧殘至此/ 那無處不在的摧殘/ 就是我的憫人悲天 /別再讓我痛苦萬般

    這樣的超越了階級、種族甚至善惡的對人的愛,是上帝的胸懷,這樣的愛從來沒被實行過,今後也不可能被實行,但這樣的愛是存在的,這也是上帝存在的理由和標誌。


高興

感動

同情

搞笑

難過

拍磚

支持
2

鮮花

剛表態過的朋友 (2 人)

評論 (0 個評論)

facelist doodle 塗鴉板

您需要登錄后才可以評論 登錄 | 註冊

關於本站 | 隱私權政策 | 免責條款 | 版權聲明 | 聯絡我們

Copyright © 2001-2013 海外華人中文門戶:倍可親 (http://big5.backchina.com) All Rights Reserved.

程序系統基於 Discuz! X3.1 商業版 優化 Discuz! © 2001-2013 Comsenz Inc.

本站時間採用京港台時間 GMT+8, 2024-4-25 16:11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