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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若水趕到醫院。張翔臉上青了兩塊,腿上縫了兩針。護送張翔上醫院的幾個學生,鬼頭鬼腦的交換眼色。李若水問,張翔,到底怎麼回事?張翔說,不小心,摔在路牙上了。李若水說,別逞英雄了,到底怎麼回事?幾個人並不回話。李若水問醫生張翔的病情,醫生說,並無大礙,包紮好就可以回校養息,注意不讓傷口感染就行了。
李若水有些內疚,剛才還在和張志遠通視頻呢,一會兒工夫,他兒子就受傷了。他有些惱怒,現在的學生,為一點雞毛蒜皮的事情,就大打出手,一點小矛盾就可能激化成大矛盾,甚至擦槍走火,造成人身傷害,學校教育了那麼多,甚至處分了好幾個,怎麼就不長記性?
回校途中,終於搞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張翔和洪露露主持節目,高三的莊子勤也去看了。洪露露一向馬馬虎虎大大咧咧嘻嘻哈哈,開朗活潑,任何男生跟她開玩笑她都照單全收,不急不惱,自以為魅力無限人氣很旺樂此不疲。而莊子勤呢,則犯了單相思,一廂情願深陷泥潭不可自拔,看到張翔在主持中有討好洪露露的嫌疑,頓生許多醋意,心情特不爽。下樓梯的時候,就故意擠撞張翔。張翔說,你眼睛怎麼長的,老往人身上撞?莊子勤挑釁地說,我看到你就不爽,撞你怎麼啦,有種就單挑!張翔的倔脾氣上來了:單挑就單挑,誰怕誰啊。兩個人跑到操場東邊去「單練」,有幾個同學跟去了,有的是看熱鬧,因為學校生活太單調,有的是怕自己一方的人吃虧,多幾個人可以壯膽撐腰,有的是怕出事,其中就有魏書賢。結果膀大腰圓的莊子勤佔了上風,豆芽菜一般的張翔則掛了彩上了醫院。
一般地說,校園裡小打小鬧的事情時有發生,只要學生不報告,過幾天就風平浪靜,老師基本不知情。再過幾天又風起雲湧,層出不窮。但如果矛盾進一步激化,就可能演化為群體性鬥毆。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這些原本很詩意的話現在怎麼就變味了。也有的小矛盾鬧大了尋報復,找到校外的參與打架,事情就鬧大了。本校學生打架,一般下手不會太重,但這一次莊子勤下手太狠了,又是尋釁滋事,欺負低年級同學,他老子還是城管呢,怎麼沒有先把自己的孩子修理好,上學期打人的檢查還在檔案里呢。李若水真想把這痞子教訓一頓,但想想現在還不能操之過急,訓斥重了處分急了,肇事的學生來個離校出走,又給學校製造麻煩,還是明天通知政教處王一鳴和高三班主任處理。將張翔送回宿舍,李若水吩咐莊子勤先回家睡覺,明天跟父親一起到政教處聽候處理。
後半夜,值班室的門敲響了,聲音很急。李若水急忙問:什麼事?進來的是高一(2)班的學生,他們報告說,同宿舍的嚴磊肚子疼得打滾。李若水急忙跑過去,看到嚴磊縮成一團,滿頭大汗。
放晚自習他就肚子疼了,大家讓他去看醫生,他說一陣一陣的,說不定堅持一會兒就沒事了。大家勸慰了他一陣子,也一個個上床睡了。年輕人特別能睡覺,一會兒大家都睡著了,但嚴磊忍不住的呻吟聲,還是把大家驚醒了。
李若水看了一下表,兩點半鐘。他打電話叫住校的單身漢吳天度,又往120求助。今天運氣真糟,204國道剛剛發生了重大車禍,一輛大客被一輛大卡撞翻,死傷慘重,醫院的救護車已經全部出動。
吳天度披著大衣,凍得哆哆嗦嗦,李向他介紹了情況。
吳說,指望救護車恐怕不行了,聯繫計程車吧,深更半夜的,又沒個電話號碼,到大公路上去攔車,這時候恐怕也很難有空車,白白浪費了時間。這裡到中醫院也不遠,大飯堂有買菜的三輪,我們幾個送嚴磊過去。
雨夾雪的天氣,道路有些泥濘。三輪車上,被子半墊半蓋,嚴磊在痛苦地呻吟。吳天度蹬車,李若水在一邊推著,兩學生一左一右,撐著雨傘。李若水說,你們不要照顧老師,病人要緊,別讓淋著。
中醫院急診部,燈火通明,車禍中的一部分分流來的傷病員已經送達。李若水看見相熟的周醫生,急忙說,周醫師,請你先幫這孩子看急診,掛號單馬上給補上。
初步檢查后,周醫生說,這孩子右下腹闌尾區壓痛反跳痛全有,陽性體征明顯,急性闌尾炎。為謹慎起見,再打個B超做個化驗。得趕快準備手術,不然,一穿孔麻煩就大了。
吳天度推著擔架車去B超室,李若水叫來化驗室的醫生。醫生抽血的時候,李若水問了嚴磊家裡的電話號碼。他反覆撥,總是忙音。又問他爸爸的手機號碼,再撥過去,語音提示是空號。
在手術室門前,醫生說,儘管切除闌尾是個小手術,但任何手術都是有風險的,何況這孩子拖延的時間也長,必須有病人家屬的簽字。李若水說,家長那邊怎麼也聯繫不上,那就我來簽字吧。
手術結束后,李若水對還有些哆嗦的吳天度抱歉地說,你帶兩學生先回吧,這裡有我頂著呢。天一亮你就通知楊揚,叫她給我調課,她把課上完了來醫院換我。
病房裡很安靜,嚴磊昏昏的睡著,李若水趴在嚴磊的腳邊,看吊瓶里的輸液,一滴一滴,不慌不忙,瞌睡隨著點滴,一點一點的洇開。
政教處。一身制服、戴著大蓋帽、滿臉絡腮鬍子的父親,帶著瘟頭瘟腦的莊子勤,站到王一鳴的面前。
莊子勤的父親掏出一支中華,滿臉笑容,給王一鳴點火,王說,老莊,你坐下,我現在不抽煙。庄城管自己點上香煙,說,小傢伙又給你們捅婁子了?王說,仗著自己人高馬大,欺負低年級同學,把人家打傷了。庄說,小孩子吧,動手動腳也是難免的,就說那些小商小販,動不動為爭巴掌大的地盤,也經常動手的。王說,性質不一樣。莊子勤是尋釁滋事,恃強凌弱,如果沒有嚴肅處理,低年級的同學在學校就沒有安全感,誰家孩子還敢把孩子送到學校來?如果你的孩子被人打傷了,你會怎麼想?庄說,不會。我對莊子勤說過,你被人家打傷了,回家還得挨打,你把人家打傷了,老子給你賠醫藥費。王說,你就是這樣教育孩子的,怪不得莊子勤經常跟人打架,上學期的處分還沒有撤銷呢。庄說,不能讓他再背處分了,高考檔案上會有污點。王主任,我們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朋友,你大人大量,高抬貴手,放他一馬,我這人特講義氣,不會忘了你。王一鳴說,我的意見很明確,賠償醫藥費,賠禮道歉,停課檢查,看檢查的態度決定處分。庄城管有些惱怒,但還是擠出笑容:前兩點我沒有意見,至於停課、處分的事情,我們再商量。王說,學校不是菜市場,不會討價還價。庄提高了聲音:小孩子總會犯錯誤,你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王說,學生犯了錯誤,就得付出代價,就應該獲得相應的處分、懲罰,好讓他長記性。庄說,你讓孩子先上課,檢查以後補上,孩子還在你們學校的,檢查是跑不了。王說,不行,檢查不可以打欠條,處分不能打折。
庄城管的忍耐總是有限的,根根鬍子豎起來:莊子勤上高三了,耽誤了高考,你負得起責任?王說,什麼話,你怕耽誤了你孩子,就不怕耽誤了人家的孩子,人家孩子還躺在床上呢。庄說,你通知那學生家長,我跟他講和,還有什麼擺不平的事兒,不就是罰款賠錢嗎?叫花子打死人也是錢償命。王說,你的錢大呢,學校就任憑你用錢買著玩?庄不僅吹鬍子而且還瞪眼,說,我說王主任,你還真拾到雞毛當令箭了,就你個芝麻官,橫上了,我找你們校長說話。王說,你找局長也得按規章辦事——不過,你也太抬舉我了,縣令才是七品芝麻官,我連芝麻官都算不上,但這事我管定了。庄:你無權剝奪學生受教育的權利。王:你孩子先剝奪另一個孩子受教育的權利,何況,這本身也是對莊子勤的教育方式。庄說,我現在就讓孩子進教室。王說,你試試看!——當著孩子的面說這些,滋長孩子,怪不得這孩子屢教屢犯。庄說,這破學校,那麼多的死規矩。王說,你嫌學校不好,你走人,沒人攔著你。庄說,我可是交了兩萬擇校費的,你退錢!王說,你不讓孩子接受學校的教育,是你違約在先,退費,做你的大頭夢吧,再你的會吧。庄哼哼的說,我就不信對付不了你個小小的政教處主任。帶著孩子,悻悻地走了。
楊揚推門進來:怎麼啦,兩土匪交火了?王說,對付這些蠻不講理的家長,你太書生氣了,他認為你軟弱可欺,只能以蠻治蠻——什麼事?楊揚說,我聽到激烈的爭吵聲,就來火力支援,誰知道來晚了。王說,不晚,正要找你火力支援呢。籃球賽還差裁判呢,得請你支持。楊揚說,怎麼受苦受累的總是我?王一鳴笑說,誰叫你那麼能幹的呢?籃球打得那麼好,能者多勞啊!楊揚說,我要去醫院換李主任了,我們班的嚴磊住院了,他家長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聯繫上,你下午能不能到醫院換我一會兒?王說,沒問題,一節課之後我就沒有課了。
語文教研組。吳天度看到李若水從窗外經過,就急忙出來,叫住他。吳天度問,嚴磊的家長聯繫上了沒有?李說,還沒有。吳天度說,怎麼都碰巧了?平安夜啊不平安。李若水笑了,機會難得啊,我充了一回家長,在手術單上簽字呢。吳天度又問:張翔受傷的事,要不要通知他父親?李想了想,說,張志遠在外地呢,很遠的。告訴他,又得火車汽車的往家趕,得化多少路費?耽誤多少生意?吳說,作為班主任,我彙報到你這一級,應該說盡了責任。但你不告訴他,將來容易落埋怨。李說,張翔問題不大,不會有什麼後遺症。張志遠如果要埋怨,就埋怨我好了。吳說,要不,彙報一下劉校長,你們都是老同學。李說,告訴他,他就為難了,他也得考慮要不要通知他張志遠。吳說,你不告訴劉校,將來可能落埋怨的,就你一個人了。李笑了,兩個人受埋怨,還不如一個人受,何必拉上一個墊背的。吳動情地說,你總是心太軟,所有的問題都自己扛。
下午一節課後,王一鳴跟李若水說,要去醫院換楊楊。李說,別去了,中午就跟家長聯繫上了。他爺爺奶奶電話沒掛好,怪不得老是忙音呢。他父親在外地,剛換了手機號碼,通知了家裡,但他爺爺奶奶還沒有來得及告訴孫子呢。現在沒事了,他爺爺奶奶已經趕到醫院了。
四天後。中醫院病房。嚴磊要回家了,李若水和楊揚去醫院送別。楊揚說,怎麼不等到拆了線再回家?嚴磊的父親說,問過醫生了,問題不大,到鄉鎮醫院就可以了。嚴磊說,我現在能吃能睡能走,躺在病床上,還不憋死了?李若水慈愛的摸了摸嚴磊的頭:真是個小夥子啊,恢復起來真快。嚴磊對楊揚說,班主任,籃球賽我還是主力中鋒呢,還準備為班級爭分數呢,看樣子泡湯了。楊揚笑著說,你就安心養病吧,明年籃球賽再為班級爭光,這筆帳先欠著。同病房的大爺說,這孩子,夠心急的,第二天就躺在床上看書了。前天同學來看他,他讓同學把筆記本帶來,趴在床上抄筆記呢。一大媽說,你們學校的老師真好,當天晚上趴在病床上睡覺的,我還以為是孩子他爹呢。後來才知道,是老師。嚴父說,我們常年在外打工,孩子就完全拜託老師了。爺爺奶奶說,老師比爹娘還操心。
嚴父悄悄把李若水拉出門外:李主任,多虧你們深更半夜把孩子送醫院,我不知道怎樣感謝你們。李說,應該的,應該的。如果你當老師,看到學生生急病,也一樣會管的。嚴父說,我想請你們幾位老師吃頓飯,表達一下我的心意。李笑了:你大款啊!一頓飯加煙酒,一千好幾了,能買上千斤大米,夠一個家庭吃一整年了。你如果是大款,我就不客氣了,可你的錢,都是根根汗毛出汗掙來的。這心意我們領了,這客就不必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