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市一中》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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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天下午。浴室。李若水跟萬林森不期而遇。兩個人都不是澡堂的常客，冬天也是如此。

    李若水特懷疑浴池裡有無數的細菌殘留病毒餘孽，泡過澡總得在蓮蓬頭下擦上一遍又一遍，彷彿要擦掉一層皮才放心。更不喜歡在大庭廣眾赤身露體，在家裡跟徐曉娜親熱還要滅了燈光，不知被徐曉娜罵了多少次書獃子。他喜歡在睡覺前在熱水器下沖沖，免去穿衣服的麻煩。習慣就是火車的慣性。

    萬林森的家庭經濟有些拮据。老婆的工廠倒閉了，儘管廠長有了三套別墅兩輛轎車，她只有幾千塊錢就買斷了20年的工齡。大舅爺是鎮上初中的教師，因為工作積極被鎮領導賞識調到縣供銷社，一段時間開後門搞緊銷物資風光無限，豈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供銷社幾乎在一夜之間到處倒閉，他想重操舊業卻大門緊閉，現在開了個「老九燒烤店」煙熏火燎的過日子。萬林森是個孝子，看不得丈母娘的辛勞多有接濟，所以到浴室破費就極少。

    兩個男人在澡堂赤誠相見。萬林森說，腳傷好點了嗎？我小時候腳崴了，回家立即用樟木水熱熏，結果腫得像發酵的饅頭——那時候真傻，怎麼就不知道剛受傷不能熱敷道理。李若水說，已經過了48小時，熱敷估計沒問題。萬說，人過了四十，肌肉韌帶都不行了，別老把自己當成小夥子。李說，也真是的，跳起來搶籃球，落地不穩，就崴成這樣。是鍛煉少了，應激反應不夠，還是超負荷了？萬說，肯定是超了。

    「這阿姨，怎麼光著屁股躺這兒？」一個尖聲尖氣的發問。浴池的一面牆上，瓷磚拼貼出一幅大大的招貼畫，一個裸體美女半躺著搔首弄姿，纖毫畢露。孩子的爺爺大窘，一時竟無言以對。一個澡客笑說，她那太熱，不能穿衣服。萬林森說，她家太窮，買不起衣服。又對李若水說，你慢慢泡，舒筋活血，我先上去。

    休息大廳很昏暗，幾點粉紅色的燈泡螢火蟲一般，電視機的畫面調到最暗。李若水好容易才看到了萬林森，他已經發出輕微的呼嚕聲，旁邊的座位躺了一個大胖子澡客。

    李若水找個靠角的位置躺下。一個矮矮胖胖的小姐翩然而至，送上茶水，然後俯下身子，兩個咪咪壓到李若水身身上，喃喃燕語：敲個背吧。李若水輕輕搖頭。敲一個吧，敲一個吧，小姐嗲聲嗲氣。李若水認真地搖頭。看這裡的小姐，一例的特低胸的弔帶裙一式的短褲，一例的把兩個乳房露出大半。這空調也打得太高了，李若水已經開始出汗。一個高個骨感女人走過來，手指在他胸脯上移動：敲一個吧，照顧照顧小妹妹的生意。邊說邊手指向下蠕動。李若水暗笑，還小妹妹呢，至少半老徐娘了，堅決說不要。一會兒來了個小鳥依人型的，細聲細語：敲一個吧，從頭到腳，包你舒服，男人在世，圖的就是風流瀟灑……喋喋不休，李若水生硬的說不要，她才訕訕的走了。他想迷糊一會兒，但看樣子，這高矮胖瘦不一個個的試試客人的口味不試個遍，不得太平。還得有堅強的意志，看左邊的一個，經不起高個骨感手指的挑逗，撅著屁股跟「小妹妹」去了包間。他看到萬林森在翻身，旁邊的位置也空了，就走過去跟他並排躺到一起。

    李若水說，做個什麼項目吧，比方說修個腳捏個腳什麼的，免得他們走馬燈似的，煩死了。萬說，你就裝睡，抗騷擾的。李說，你剛才是裝睡啊，幸虧我意志堅定，不然就要出桃色新聞，跟王一鳴的老二一樣——你做什麼，我請客。他說，要做你做，我沒有這個閒情逸緻。李若水知道不小心刺痛了萬林森怕人說他吝嗇的神經，就趕快說，那就說會兒話，倆熟人在一起，小姐也知道男人會避嫌的，就不會再來了。

    有幾個帶孩子洗澡的澡客，現在就躺在這裡休息，任兩孩子在裡面追逐打鬧。李若水說，這些家長怎麼把孩子帶上來了，就不怕受污染啊。外國的電影是分級別的，有限制級的兒童不宜，中國的浴室是不是也要分級別，免得讓小孩看光屁股的畫露半個乳房的人。

    萬林森坐起來：早受污染早增強抵抗力，沒污染的地方你到哪裡找？你看這澡堂子，都變成洗浴中心、休閑中心了，色情服務也是明目張膽。我國的法律不是一向禁止的嗎，怎麼就沒人管了。話又說回頭，沒有這服務，浴室也開不下去，這水費電費稅費人工費一路上漲，房租高得離譜，沒有這些偷雞摸狗，還真維持不下去。李若水說，還偷雞摸狗呢，都已經公開化了，也真是，政府怎麼就不管了？萬林森說，法律就是這樣，定得很嚴，執行很寬，說是人性執法，就預留下很大的空間，想嚴就嚴想寬就寬。講嚴了，那麼多的色情場所，很多人都違法，講寬了，給相關人員打點打點，特別是公安，你送禮到位了，他就裝作看不見——大家心知肚明一起發財，皆大歡喜，到處鶯歌燕舞繁榮「娼」盛。

    萬林森抽煙，遞給李若水一支，李說，有空調的空間，不能抽的，烏煙瘴氣。萬林森說，那麼多人抽啊，你不抽，還不一樣烏煙瘴氣。

    李若水說，現在，不僅自然環境污染得厲害，這人文環境也糟糕得厲害。一個孩子的成長，需要社會大環境的支持，不僅僅在於學校教育。

    萬林森說，誰還關心什麼社會大環境，大家都在忙著發財。即使學校教育，連教育主管都不真心當回事，他們熱衷於做轟轟烈烈的表面文章，哪有心情解決實際問題。就說這次視導，我給戴林講了小金庫的事講了食堂承包的事，他打哈哈說不是視導的主要任務，我堅持說後勤也是學校的重要方面，弄不好影響大局。他半開玩笑說，這馬蜂窩啊，你萬主席就不怕馬蜂叮啊，一大片呢。你說他狡猾吧，說不定還真是好心。我這工會主席是真正選出來的，按照胡敬仁的想法，早就要把我這眼中釘肉中刺拔了免了，可大部分教職員工投了我的票，他奈何不得。為了小金庫，讓大家的福利獎金受損，得罪大家犯眾怒，動了眾人的乳酪，還真的說不得。

    李若水想，很多事情，說得做不得做得說不得，公開場合私下完全兩碼事。視導組對市一中的看法意見是不少的，但到了視導小結，對學校的教育教學管理，師資隊伍建設，校風班風學風，作了大量的肯定。講到存在的問題，也是鞭子高高舉起輕輕落下，模糊批評並不較真，例如原來以為問題特大的教輔書的事情，也只是警告下不為例。劉玉松李若水虛驚一場，本來準備作深刻的自我批評自我檢討，甲乙丙丁一二三四ABCD打好了腹稿，到時候見視導組雷聲大雨點小，就見風使舵就不痛不癢的敷衍過去。

    萬林森說，李主任你別天真別較真，教育需要天真較真，但現在大家都在玩虛的，你實打實人家就認定你迂腐。以前的視導員，全縣就這麼一個兩個，背著背包到處跑。你早讀剛打鈴，他就站到學校大門口了，說不定那天下大雨，穿著雨衣站在窗外看晚自習的，就是視導員。全縣的教育狀況了如指掌，但從不指手畫腳，默默做事絕不張揚。現在呢，要檢查了，發文件列條目，打電話約時間，浩浩蕩蕩車輪滾滾，哪裡還看到什麼真實情況。說得好聽一點，叫做以查促改，說得不好聽，就是叫你認真造假，做好表面文章，一個字就是「糊」，一級糊一級。有人諷刺教育官員，早上晨練打拳，上午開會打盹，中午吃飯打嗝，下午吹牛打牌，晚上桑拿打……就不說了。他們總得做點事情，視導的時候，動員會彙報會座談會小結會會會俱有，官樣文章面面俱到。教育局還讓戴林從理論高度加以總結，大概是讓他提出什麼新理念新口號，語不驚人死不休。好大喜功不做實事，這是通病，而且傳染起來特快。搞運動浮誇風形式主義官樣文章這教育界的瘟疫傳播神速，即使剛入行的也不能倖免。你看那些剛工作的小老師，走出來一個個光鮮照人，集體宿舍像狗窩公共區像垃圾場，是不是也算學會了做表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