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　杏

　　　　　　　　　　　　　　　　·楊　明·

　　銀杏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樹種，已經存在二億四千多萬年了。在五十萬年前第四冰川紀出現時，所有與其同期植物都滅絕了，只有銀杏挺了過來，老當益壯，青春煥發，不能不令人稱奇。

　　同樣令人讚歎的是在銀杏的家鄉中國，至今還挺拔直立枝繁葉茂的殷商時代開始生長的參天大樹，歷久彌新生生不息，碩果累累。而這三千多年以來，「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不過是其生命年輪中的一道刻痕而已。

　　在銀杏面前，人類一代一代的繁延，即使覆蓋了地球所有角落，依然要慨嘆生命的短暫和脆弱。臆想主宰蒼茫大地沉浮就真正成為螕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了。現在，銀杏不僅在它的故土中國，甚至在法國和北美蔚然成林，安家落戶，到處都可以看見銀杏美麗的身影，到處都有喜愛銀杏的人們。

　　我的家鄉，也有銀杏樹。或許，那是從這種樹自遠古就生長繁延的山東，跨海帶到遼南，海濱城市的多數居民同樣是來自那裡移民的後代。

　　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是在經常仰望伸向雲天的銀杏樹冠，觀賞春夏秋冬的四季變化中渡過的。春夏之間它的葉子一片翠綠，而到了秋天，又成為金黃般的色彩，厚厚一層，落在地下。這兩棵高大的銀杏樹生長在小學校園寬大操場西北邊的高地，那裡的校舍由北向南，由紅磚建成。我相信，所有在這所小學念過書的學生都不會忘記這兩棵銀杏樹，因為它們在周圍所有其它樹當中，真的非常獨特。

　　我的哥哥在這所小學讀書，我只是在那裡玩耍，等到我上學時，去的是另外一個更遠的小學校，那裡沒有銀杏樹。所以，周未或其它放學以後的時間，我是會去銀杏旁邊玩。銀杏給過我驚異和喜悅，銀杏也給了我早熟和寂寞。

　　但是有一天，所有的學校都停課了，那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中期以後。學生們中年齡較大的都戴上袖章，他們可以推倒圖書館里的書架，也可以在學校的鋼琴上踩來踩去。有一天，一個年輕的女教師，被逼迫站在銀杏樹下的大操場上一個學生板凳上，她雙手高舉，粘貼在雙手上是兩張看不清墨跡的長紙條，她的脖子上戴著沉重的厚實的圓環形鐵塊，那鐵塊有點兒鏽蝕，而勒在她脖子上的鋼絲很細，她的表情極為痛苦。一群學生和圍觀的年輕人呼喊著，跳躍著，有的還吐唾沫。場面熱鬧是熱鬧，只是給人以凄慘和不愉快的感覺。我們不知道這位在小學校工作的教師犯了什麼錯誤，或者是得罪了什麼人，被糟賤成這個樣子。我記得那個當時還年輕的女教師姓胡，但她的名字肯定不叫銀杏。當時中國政治氣候風雲突變，一切都變得緊張而混亂，小學生們懂得並不很多。後來，更大規模的抄家武鬥炮擊事件也都一一在這座海濱城市發生。在最混亂的時候，街上橫陳著被砍倒的大槐樹，但是那二棵銀杏樹無人置喙，依然挺拔地樹立在原地。

　　到了後來，我上了中學，畢業以後進工廠，參加高考上大學。有一次我偶然經過那所小學的操場，看到久違了的銀杏，這種可以長命千歲的樹木，能有多大變化呢？人生易老，草木無情。令我感到十分意外的是，又在小學校傳達室見到那個當年被凌辱被批鬥的教師，她已不再年輕。當初她站在凳子上，脖子上勒著沉重的鐵塊兒，頭髮被剪刀剪的幾乎成了禿子，像狗啃過一般。現在她已經有點兒老了，頭髮是留起來了，略約可見的是幾絲白髮，她已經明顯地在和別人講話時表現出遲頓，神情雖不能說痴獃，但有點兒異樣。但我敢肯定，當時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這是文革後遺症，是身心倍遭摧殘以後而不得康復的癥狀。她也笑但笑的非常勉強，那裡離銀杏只有咫尺之遙。但是銀杏無法作證，因為它沒有感覺，雖歷經滄桑，可以像定林寺中的銀杏一樣從殷紂王時代活到今天。但是短暫的人類歷史，包括現代史，都成了本算不清的糊塗帳，急功近利的人類，和夜間在銀杏樹前後上下奔跑飛躍的狐狸蝙蝠，流動著血液侮辱和被侮辱的，教唆和被教唆的都既可憐又健忘，因為沒有歲月的年輪，可以成為自然編年史的佐證。惟有銀杏樹，在春來秋往的季節變化之中，依然高大挺拔，依然年輕美麗。

□　寄自比利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