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文化復興與啟蒙
資中筠:中國的文化復興這個問題,是個老掉牙的題目,為什麼又重提這個話題呢?有兩個新的背景,一個就是現在的物質飛速地發展,但是呢文化遇到了危機。全民道德滑坡,可以這麼說吧。然後大家都在想,中國的文化到底是怎麼了。我是有這樣一個看法,就是物質的繁榮不一定造成文化的昌盛。有的時候物質不太繁榮,但是思想非常活躍,文化很繁榮。這種情況也是在歷史上經常有的。所以應該探討一下,這是怎麼回事。
還有一個現在文化問題為什麼又熱門起來了呢,是因為我們社會現在面臨一個轉型期。我們一百多年來,社會老在轉型,一直都在變革。每當到了一個關節的時候呢,就會有很多各派的思想都活躍起來,都在探索中國的前途到底怎麼樣。然後在這個思想活躍的過程裡頭呢,當然也提出了文化的問題。特別是對於近代中國說起來,總有一個中國的傳統文化,跟外來的文化的碰撞的問題。於是就總是會產生兩種趨向,一種是保守的,就是說要堅持我們的傳統,抵制外來的文化;一種是開放的,就是主張中國的文化要復興,必須吸收外來的文化。現在又碰到這個問題了。過去發生這個問題的時候,是因為中國弱,然後呢就反過來自省,到底我們問題出在哪兒?先是覺得器物層面的不如人家,船堅炮利不如人家,後來是聲光化電要引進,後來是再到那個郭嵩燾他們這一批人出洋的時候,就發現其實是制度不如人家。他那個時候已經開始承認,外國的這種制度,它比我們的要優越。然後呢,再反思過來呢,就到了文化層面了,文化層面就是跟那個思想聯繫在一起,一直達到"五四運動"的時候,就是提出了這個"新文化運動"
但是現在跟那時候不一樣,現在就產生一個新的問題呢,自以為非常強,說崛起的中國,而且越來越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因為經濟總量已經是超過日本了,於是乎就覺得特別了不起。然後呢,現在看看好像那個歐美髮生經濟危機了,好像我們這沒有什麼經濟危機似的。那麼所有這些了不起,不管是真的還是假的,都是物質層面的。於是就開始感覺到,這個怎麼回事,這個文化還是老是引進的,於是就說我們的軟實力要走出去,要加強軟實力,文化要走出去。就是有這麼一個環境吧,就又提出來,中國的文化向何處去。而且現在又有一個新的一輪的,所謂抵制西化的問題。
新的一輪的保守思潮,開始上升。所以就又開始尊孔了,又開始這個讀經了,還有一些地方讓小學生穿著過去的那種服裝,他們管它叫唐裝,其實根本不是唐裝,是清朝的服裝,來背《弟子規》、《三字經》,忽然出現這樣的現象。總而言之,在精神生活上我們現在需要什麼?這個問題呢,是現在爭論最大了的,這個問題大家意見很不一致,我想針對幾個問題,就是幾個有爭論的問題,提出一些自己的看法來。
資中筠:全民道德滑坡 中國文化遇到危機
第一個問題是所謂全盤西化的問題。這個問題也是爭論了有一百年了,我認為這個問題本身是個偽問題。為什麼呢,首先不可能全盤西化。中國這麼大一個國家,有這麼多人,根深蒂固的各種各樣的文化,你想想看十幾億老百姓,怎麼可能忽然就跟外國人一樣了呢,所有的生活方式,各個方面,都跟外國人一樣了,這是不可能的。
第二,我們都說中國話。無論你怎麼提倡學外文。現在這個提倡學外文已經也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了,小學幼兒園就開始雙語教學,什麼這個那個,但是歸根結底,我們都得說中國話。
那麼還有一方面呢,我們實際上已經非常西化了。就是我們現在所有用的一切東西,所有的一切生活裡頭的日常用品,以及生活方式,一切的,都是外來的。沒有一樣是我們自己發明的。就算我們最後一個四大發明,最後一個發明是活字版印刷,老早就已經被各種各樣的現代的印刷術所取代了。那個活字版印刷是在北宋年代發明的,是一千年以前。在那個之後,我們中國人沒有發明過足以影響整個生產力,或者是影響整個生活方式的發明。
但是中國仿造起來非常快,而且可以在那個技術層面上頭現成的就用過來。所以我們應該怎麼說呢,應該意識到這一點。在這個方面,我們西化的已經可以了。既然把那個物質層面的東西都已經引進了,同時我們就不得不引進它們的管理的方式,由管理的方式到生活方式,現在全部都變了。
所以呢,這方面你要抵制也抵制不了。而且現在,你說在語言裡頭,我們都說的是中國話,但是你要是抵制任何外來的新名詞,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所有一切現在我們用的詞,很多都是外來的。包括社會主義、資本主義,這些主義,這個我們原來傳統文字里沒有,這個是從日本翻譯過來,然後我們再引進來。好多好多,現在我們還在繼續引進。這個有什麼壞處呢?也沒什麼壞處,我們就這麼說了,這個很現成,你還想不出來一個,比它更加生動的,更加簡捷的詞來形容它,那何必不用呢?
所以你西化不西化這個問題,本來就是你自然而然的一個問題,這個也談不上文化侵略,說是不得了了,我們的文化安全成了問題了,現在一切都已經西化了。我根本不認同所謂文化侵略這一說。
唯一的文化侵略,就是拿著武器,逼著你非得要怎麼樣。那唯一的,我經歷的,唯一的就是日本侵略的時候,它就逼著它的偽教育局就要改教科書。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就是我的,在天津我上小學的校長,就是因為抵制日本要他改(教科書),"七七事變"以後,日本要他改教科書,1938年,他不肯,後來就被暗殺了。這個才叫文化侵略。所以(一般情況下),我不贊成有什麼文化侵略之說。
但是有選擇。就是假如你自己的文化修養,你的品位夠高的話,你選擇的外來文化也是比較高的。因為所有各個國家的文化,它都有精華有糟粕,都有低俗的有高雅的。所以呢,自己的文化教育水平是非常重要的。而且對於本國的文化了解得越深,那麼對於吸收外來的文化,就越容易取其精華。所以我老說我們愧對先賢。就是他們那一代人,就是我指的是,我的老師輩的那一代人,再往上一代,像五四時代的這些人,胡適、陳獨秀、傅斯年、魯迅這些人,不管他們後來的政治傾向怎麼樣,他們都有一個特點:第一他們對於中國的傳統文化,精英教育是浸透了的。因此他們就能夠知道,這個弊病所在,要批判也批判在點上。這是第一。然後他們就知道,我們要吸收外來文化的話,要吸收它什麼地方。所以最後他們達成一個共識:要吸收的是民主和科學。
誰也沒有他們對於中國文化了解得那麼深。比如舉一個例子來說,胡適不是提倡白話文嘛,但是他在九歲就已經把這個四書五經和所有的這個,好多古書都已經讀遍了,他曾經用離騷體翻譯拜倫的《哀希臘詩》。這個非常漂亮。他可以達到這樣的一種水平,然後他提倡白話文,起了文化復興的作用。
那個白話文運動,我覺得跟那個西方的文藝復興,宗教革命,可以有一比,怎麼個一比法呢,就是把那個經院的文化,為少數人所壟斷的經院文化,能夠普及到大眾裡頭去。無論如何,那些非常典雅的文言文,念起來是非常難的。我小時候,在中學基本上念的都是文言文,而且我還學過寫四六駢體文。那個鑽進去了之後,也是很有興趣的。每一句話都得找一個典故,然後對仗,什麼這個那個。但是你要老鑽在這個裡頭的話,思想是活躍不起來的,而且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時間來搞這些的。
到現在,你要再叫我寫這樣的文章,我就不能表達我現在想寫的,想說的話了。你還得用白話文。所以我覺得這個白話文的普及,跟那個歐洲的宗教革命和文藝復興,有相通之處。就是把那個高頭講章,經院文化,普及到一般民眾都能掌握,然後你就不能夠隨便欺騙人了,然後底下就是啟蒙運動。
就是說,你不能夠,大家都有了文化以後,都知道(是什麼意義)。(歐洲人)先從(翻譯)《聖經》開始,大家都念過《聖經》了,我認為那個《聖經》裡頭是這個意思,是那麼說的,耶穌是那麼說的,你就不能夠再用拉丁文來騙我了,就是說因為我不懂拉丁文,所以(主教)你非得你就斷章取義,告訴我,你非得這樣,你非得那樣。然後後來就開始啟蒙的時候,就是要把宗教和世俗生活分開來,你只能管我的精神層面的東西,作為一種精神寄託,不能夠所有的政治生活,以及社會各方面你都管。從這個層面說,當時的那個"五四新文化運動",當然不僅僅是白話文運動,但是白話文運動的影響之深遠不可低估。
再講一下關於普世價值。現在又來批普世價值了,說是中國有自己特色的價值,好像普世價值就是西方的價值。什麼叫做普世價值,我們說的內容就是自由平等人權,加上民主。
有一位特別有名的明星說中國人就不該有自由,中國人就應該被管著。我就覺得很奇怪。就是說他自己不知道屬於不屬於該被管的。什麼叫管,哪一個國家的人,是不需要管的,不需要法律,不需要規範,誰愛幹什麼就幹什麼?除非他認為自由就是這樣的意思。
但是如果說人性的天性,是不要自由的話。為什麼各個國家不約而同地都把監獄當做懲罰,一種懲罰式的手段?說明你剝奪人家的人身自由這一點是最高的懲罰。說明人的天性是要自由的,這就是普世價值。當然人之所以為人,跟動物不一樣,人有思想,所以思想也是要自由的,思想自由跟言論自由是聯繫在一起的。你需要,你怎麼想,你可以說出來。如果認為自由不是普世價值,我就覺得很奇怪。
米勒MILL或者叫穆勒,我們現在翻譯成《論自由》On Liberty,嚴復是把它翻成《群己權界論》,就是我自己的這個權利,個人的權利跟群眾跟社會的權利之間的界線。我覺得他這點至少是得其精髓的。就是你個人的自由,你不能妨礙別人的自由,這是一個界線。所以有各種法律,規範,行為規範,禮貌各方面都是為了規範你,大家追求自由的權利的時候,你不要妨礙別人的自由。
穆勒的《論自由》裡頭,有一條說得很清楚,他先是說人要有信仰自由,那麼它是不可剝奪的,它是天賦的,你沒辦法剝奪它。但是他自由了以後,有了信仰自由以後,他要說出來,所以他就應該有言論自由,他有了言論自由以後,他又要傳播,他希望他的想法能夠得到更多的人的認同,所以呢就有出版自由;他要寫東西嘛,要發表的自由;完了之後呢,一些同樣理念的人,希望在一起,能夠聯合起來做成一件事情,這就有了結社的自由。所以他這個是一層一層來的,這個是按合乎邏輯的。但是他底下又加了一個限制詞,他說所有這些自由,只是指的能夠為自己行為負責的成年人。比如說兒童,他還沒有長成呢,他自己不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他就要被管。
接著他又說,還有那些不開化的野蠻民族,它還沒成熟呢,所以呢,這個自由也不一定適合它們。那麼這句話作為一個英國人,在十九世紀中葉說出這樣的話來,肯定是帶有殖民主義思想的。那麼現在呢,我們中國人就說了,我們中國人素質太低,不能選舉,文化水平太低不能選舉,我們中國人是不適於有自由的,不適於有西方國家的人那麼樣的自由的,這個話不是等於自貶嗎?一方面又說,現在民族主義情緒非常之高漲,一天到晚覺得我們比外國人怎麼怎麼強,但是又說我們中國人,是不配享有自由權利的,這個是非常矛盾的。
所有這些價值觀裡頭,最基本的是自由,我認為。有了自由之後,就要要求平等,這個要求平等呢,我覺得平等這個要求,不是從古就有的。這個價值觀是隨著社會的發展,一步一步來的。我覺得跟市場經濟的發展,跟資本主義的發展,有很大的關係。就是它生產力要求解放每一個勞動力,成為自由人,成為自由人以後,他就應該享受這些平等的權利。所以一個現代化的社會,人是必須要有平等的。所謂平等是指的權利的平等,不是指的財富的平等。
那麼如何保障?在一個國家裡頭,一個國家它必須有政府。如何來保障這種平等的權利,用什麼制度來保障?人們就發現,到目前為止,試了各種各樣的制度,到目前為止,被稱為民主的制度,先籠統地說民主,其實它有各種各樣不一樣的(形式),是比較最適宜,最能夠保障這種平等權利的。但是我必須馬上就要說,它並不是沒有缺陷的,而且要不斷地改進。實際上在歐美這些比較先實行這種民主制度的國家,它的制度也在不斷地改進,而且不斷地發現它有缺陷。但是無論如何,這種制度比那個寡頭政治和集權政治和專制政治,專制制度相對說來,要更加適宜於保障公民權利。
你難道說所有這些都是西方的,我們國家就是不要的。但是為什麼現在成為一個問題呢?我覺得歸根結底不是文化問題,是制度問題。把明明是制度層面的問題,法律層面的問題,說成是文化。就是應該坦率一點,老實一點,面對這些問題,然後才能夠討論。這個玄而又玄地把孔夫子抬出來也起不了作用。
孔子是歷代專制政權統治中國的工具
那麼現在我再想講一個問題呢,就是尊孔和非孔的問題。有一個現象,從歷史上看很有意思的。就是原來在春秋戰國時候,春秋的時候,特別是百家爭鳴的時候,根本就不存在尊孔或者非孔。大家都爭論,都是平等的。所以它才造成了中國這麼繁榮,這麼豐富多彩的哲學思想。可以跟古希臘相媲美,而且時間正好差不多相同。而且我們現在老說我們五千年的輝煌的文明,其實吃老本就吃那個春秋時期的百家,到現在還是最豐富,博大精深。到漢武帝的時候,定於一尊了,然後就是儒家的學說,或者是孔子被抬到非常高的地步了。一定於一尊以後,你思想就不活躍了,其他的"黜百家"都把它貶下去了,就是只有這個一家,定於一尊以後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把這個孔子的學說,就給歪曲了。凡是哪一個學說,變成了顯學,變成最官方的官學的話,這個學說就倒霉了。它就要被歪曲利用,要被斷章取義,這個實際上已經面目全非了。所以歷代的帝王尊孔,實際上並不發揚儒學,把那個儒學就僵化起來,或者是說弄得面目全非。儒家的學說,從孔子到孟子,然後又派生出荀子,然後後來各家在那就是研究發展,或者是批判,都可以,是很豐富的一個學說。但是孔子這個形象,這個符號,被作為一種政治工具來利用,就沒起好作用。
而且還有一件事情,就是異族統治的時候,特別尊孔。元朝是對漢族的知識分子貶得低的不得了,叫做九儒十丐,把人分成十等,九儒十丐,最低一等是要飯的,那麼倒數第二等是這個儒,是讀書人。這就是所以臭老九那個時候就開始了。它把讀書人貶到這麼低,可是它把孔子捧得特別高,就是孔子那個大成至聖文宣王,是那個時候,就是元朝給他封的。還有一個奇怪的呢,就到清朝,清朝康熙是最尊孔的,康熙親自到孔廟祭孔有好多次,或者是派人去祭孔,而且把他捧得非常高,然後有一個,我背不下來,有一個非常非常長的頭銜。是清朝給孔子的。是康熙親自題字,萬世師表。為什麼異族統治中國的時候,要那麼樣的尊孔,這個問題我覺得可以大家來考慮一下。
還有一個我自己親身經歷的很奇怪的事情。太平洋戰爭之後,英國也變成是跟日本的交戰國了,所以從1941年以後,日本的勢力就進入了租界。然後我們的學校也受影響了。但是日本的偽教育局來改我們的教科書的時候,它做了兩件事情,一個是把我們的公民課改成了修身課。民國教育裡頭是有公民課的,公民課就是要教育培養現代的公民。小學的時候,開始學的公民課,是講公德,包括不隨地吐痰,不闖紅燈之類的。高年級的時候,他們就開始講少數服從多數啊,應該怎麼選舉啊,都是講這些了。而且那個時候的教課書裡頭,就是那種五四時代的那些人的文章,像胡適、魯迅,這些選得挺多的。到了日本人來的時候,他把公民教育變成了修身,修身是什麼,修身課裡頭講的是什麼,講的中國古代的忠孝節義的故事。兒子怎麼孝順,老萊子娛親啊這些東西,有好多。這個當然他不會選文天祥之類的,這個肯定不會。
他另外再加,每個禮拜有一堂經訓,就是高小一念《孝經》,高小二念《論語》,初中一念《孟子》,初中二念《詩經》,就這麼念下去,當然都是選讀了,這一堂課不可能念好多。但是為什麼這個侵略者來了之後,要叫我們多念這些東西?當然他把那個教科書裡頭的現代文學,大大地取消了。所以這個情況就很值得深思,我到現在也沒有想得特別明白,說是讓你多念一點傳統的東西,會使得你不想抗戰。這也有這個可能性,就是說就是魯迅說的人要念古書念多了,人就沉下去,念洋書念多了,人就奮發起來。這是魯迅說的,可能有一定的道理。就是都弄得跟小老頭似的,搖頭擺耳的,所以我現在看見說是讓那些小學生穿著那種衣服背《弟子規》,我就覺得這實在太背道而馳了,跟時代。所以這個問題需要很好的考慮。
還有一個呢,就是大凡在思想特別活躍的時候,這個文化繁榮的時候,常常出現非孔的思想。你比如說魏晉南北朝的時候。魏晉南北朝的那一批人,我小時候特別喜歡那一批人,受他們的影響很大的。就是說特立獨行,非常之灑脫,愛幹什麼幹什麼,但是常常挺怪的。同時他們是非孔。你看從西漢開始把孔子定於一尊,實際老實講那個時候,到東漢,魏晉南北朝的時候,才不到四百年,三百多年吧,可能孔子的地位還沒有這麼樣子的這個根深蒂固。所以到了東漢的時候,佛教就傳進來了。所以那個時候,到了東漢以後,魏晉南北朝很多人就信佛了。還有一些人主要是道家的,還有好多人就特立獨行,就是提出各種(思想),還有一些非孔的言論。但是這個時候,世道非常亂,但是文化非常繁榮,並且我覺得那時候的知識分子,士大夫找出了一條保持自己獨立人格的道路,就是隱居,就是離開這個官場。
這個倒是我從小就知道,就是不為五斗米折腰,陶淵明,就有這樣一種精神,這個也是支撐了中國,一方面是仕途是唯一的道路,非得做官不可,但是也有一條道路,就是你想保存你自己的獨立人格的時候,你可以離開官場。這個就是魏晉的精神,魏晉士大夫的精神,是提出了這樣一條道路來。還有到了晚明的時候,也產生非孔的思想,像李贄李卓吾,他的一些著作裡頭,非孔是相當厲害的。然後後來呢,到那個晚清。
所以說打倒孔家店,其實他沒說打倒,他就說,那個人不是胡適,胡適說吳虞這個人,"只手打孔家店",他是說他這樣.那麼這孔家店並不是說,完全否定,他們也沒有系統地說,整個的儒學都是要不得的,而是說,這孔家店是作為一個禮教的一個所在地。就是說那個時候,那些非常頑固的舊禮教,限制了人們去放開思想,考慮問題。這個也不能說,那個也不能想,這個也違反聖人之道。最重要的那個時候,像巴金寫的《家春秋》,為什麼它的影響這麼大呢?因為它當時確實反映了最普遍的現實,那個時候的大家族就是這個樣的。是在這種背景下,打倒孔家店的。
所以我說,很奇怪的,有兩個有趣的現象:就是把孔子作為一種工具,連異族統治的時候,為了統治和籠絡中國的讀書人,漢族的讀書人,要抬出孔子來。在抵制一切新的思想的時候(要抬出孔子),想要解放的時候,就要非孔。我再次聲明,我不是說儒家的思想一無可取,不是指的這個,而且我覺得假如說弘揚中國的傳統文化,應該回到春秋的百家去,不能現在就說傳統文化就是儒家,這個不能這麼說。不能說由於歷代的帝王利用了儒家,你就認定了,因為幾千年來,我們都是以儒立國的,所以儒家就是只能是這一家是代表我們的傳統。這個是不對的。那你就是說,我們永遠應該認同,這個皇權專制的這樣的一種制度。我只能說,孔子這個符號,被皇權專制幾千年所利用了,現在我們又把它抬出來,為了抵制普世價值,這不是又是一脈相承的嗎?所以我對現在的尊孔提出這樣的一個看法。
現在有人就說我們低俗文化之所以泛濫,是由於市場的緣故,市場化的緣故,這個我覺得是不對,是由於,一方面市場化,一方面又管制的緣故。你要是真的市場化,就不會這樣。也不能夠說是,由於外來文化的緣故,我們那些個什麼,二人轉之類的,絕對不是外來文化,我覺得夠低俗的。現在真正把這種低俗文化當做是傳統文化的,本土的傳統文化的代表,堂而皇之的搞那個非常豪華的會館,我覺得這個就是文化的墮落,而這個墮落,跟外國人一點關係都沒有,相反就是為了抵制西化,把這些非常低俗的東西拿出來,這個是我們現在的文化的危機。所以要講文化的復興,首先要有一個非常寬鬆的環境,並且真的是對於深刻的、嚴肅的、高雅的東西要予以支持,能夠得到一個發展的空間,這樣才能夠這個,真的達到文化復興的目標,我先講到這。
各個領域的政策往往是「逼良為娼」
王魯湘:81歲高齡講了那麼長時間,回答問題的時候,當然是為了舒展一下,活動活動,也是尊敬大家,站著回答大家的問題,有什麼問題趕快問。
觀眾:您認為孔子學院對我國與國外的文化交流推進意義大嗎?得到的成效是否與投入成正比,就是這個問題。
資中筠:我是否定的。因為我覺得並不是說不能夠搞一些不管名字叫什麼的學院互相交流,但是這樣大規模,我聽說投入好幾億,那(與效果)太不成正比了。到外頭去,其實人家願意學中文的話,應該他出學費,我們教他。我們去送學上門還出那麼多錢。這個真的能夠做多少工作,這個裡頭我覺得是投入和產出是確實不成比例。為了振興中國文化的話,應該首先在國內多培養一點高水平的中文教師,或者是在學校裡頭加強中文教學,現在的中文我覺得還是很不好,很糟糕的。
謝謝老師。
觀眾:資老師您好,我想問您,就是說中國現代形成了怎麼樣的文化?
資中筠:這個是無形的。就是說我覺得現在就是還應該進一步開放。應該就是不加人為的禁錮的。比如說很多老師們,做這方面工作的,應該有一定的引導,向著健康的開放的發展。我們希望能夠把中國傳統裡頭的精華髮掘出來,跟吸收外來文化的精華融合起來。老籠統地說西方,實際腦子裡頭想的還是政治問題,就是說我們不要美國的這個什麼什麼,然後說美國要強加於人什麼什麼,然後說這個歐洲怎麼樣。說來說去是這個,其實從文化的角度來講,這個是講不通的。老早中國漢族的文化沒有一個是純而又純的。我不是研究文化思想史的,但是我聽過一次葛兆光先生的講話,他是研究中國思想史的。他說中國實際上,人們認為中國是過去是封閉的,只有鴉片戰爭時候才是打開的,但實際上封閉的時間比開放的時間少,一直都是開放的。只不過是開放的程度和多遠就是了。所以中國的文化才能夠一直發展到現在。要是一直都是封閉的,一點都沒有開放過的話,早就沒了,早就萎縮掉了。那麼那個時候的開放就是比如,就是漢族的文化向少數民族,向現在我們被認為是少數民族開放,向西域開放,這個一直都是有的。
比如你要去甘肅莫高窟,看一看那個裡頭的那些壁畫,那些壁畫我覺得跟土耳其的非常像,就連藍色都是那個土耳其標準的藍色,我在土耳其看到的。就是說那個時候中亞的文化老早就已經傳到中國來了。那個佛教其實是印度傳進來的是吧,西天取經。可是現在我們把佛教捧為中國的教來抵制基督教,然後把基督教看成是西方的教,所以所有這些都不是文化問題,是政治問題,真正的文化老早就在融合中,在不斷地融合中。
觀眾:我想結合您剛才講的第一是胡適,他對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了解,以及現在的小學生培養的時候,這個對《弟子規》《三字經》這些的學習,是不是這個,因為現在很多我們接觸的知識都是西方的一些信息,我想這個過程中是不是這樣的培養方式,對這些學生以後的這個融匯中西,博古通今有一定的作用呢?
資中筠:我們現在小學教科書裡頭沒這個吧?所以現在並不是說小學生,就是正式的小學教育裡頭有這個,我是說現在有些人為了弘揚,所謂的弘揚傳統文化把小學生弄出來。我不知道現在的小學教科書是什麼樣的一個狀況,但是我是不贊成把《弟子規》這些東西讓現在的小孩來背。我贊成現在的學生要多念一點經典的東西。不管是四書五經裡頭的選讀也好,不管是唐詩宋詞也好,不管是秦漢文章也好,都應該讀。就是說把這些優秀的東西,典雅的東西來熏陶一下。但是我不贊成就是為了一種價值觀所謂的"主體",就培養,從小就培養這種東西,什麼首孝悌這一套東西來搞,這個我覺得是首先是沒必要,第二是無效。你跟他現在的社會,他每天碰到的事情相差太遠了。我覺得現在我們最急需的從小培養的怎麼樣做一個好公民,這個是最重要的。現代的道德的規範,現在是最重要的是這個。而現在我們發現有一些人,他的私德還可以,但是公德非常非常差,而中國恰好就是缺乏這個東西。觀眾:我的問題是這樣的,您認為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在文化復興當中他的作用是什麼?謝謝您!
資中筠:所謂知識分子不過就是多讀了一些書,就這麼一回事,就是比別人幸運有機會多讀一些書,同時他的職業又是在做那個學術方面的工作。那麼我覺得既然你進入了這個所謂知識圈,要做這方面的工作,那麼就我想就是老老實實地憑良心做事。你比如說我就想舉一個例子,你要是做你的專業想做得比較好,你千萬別剽竊,別做這些。現在這個在高級學者裡頭也是剽竊成風,所以這個你起碼你得守住吧,要守住一些底線。
王魯湘:這不好守住,他要不剽竊完成不了本年度的學術發表論文的任務,七篇在核心期刊上。
資中筠:對。就是這個問題,所以我就說,當然他問的是知識分子本人。那麼當然首先要改變這個體制和這個政策。所以我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我們在各個領域裡的政策基本上常常是逼良為娼。就是說你想好好乾的時候,你總是得不到好。然後你要投機取巧邪門歪道的話,你倒容易得到好。所以這是另外一個問題。但是他現在問既然在這樣的情況下,你能夠守住就更加不容易吧。但是起碼我想還是有很多人不剽竊的,我想不剽竊的人還是多於剽竊的人。
王魯湘:不剽竊就跟我一樣,現在還是副教授。
資中筠:那就是說你甘當副教授也不要剽竊。我想知識分子應該守的就是這個。千百年來假如說傳統文化裡頭最優秀的東西,就是孟子那三句話,就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要做到這一點是非常不容易的,但是你要碰到坎的時候,碰到你如果你這樣還是那樣的時候,就得想想這個問題。有的時候不需要碰到這些坎,你還是可以很順利的既不剽竊,又評教授,這可能性也還是存在的,在不同的那個領域裡頭。但是你要碰到你非得要剽竊你才能評教授,那你就寧可別當,你就當個副教授也不至於餓死。
王魯湘:時間很珍貴,一下就過去了,我個人對資先生這個講演的感受是什麼呢,在中華民族文化復興這個問題上,與其重複去尊孔讀經,還不如重新再開設公民課,這是我的感受,不知道您怎麼想。
資中筠:對,就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