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委內瑞拉看拉美左派落入低潮
——兼談拉美民主的發展
11/12/2015 波哥大 庾志堅
2015年註定是不平靜的一年。正在送羊迎猴之際,拉美的左派大國接連出事。首先,阿根廷總統大選過後,基什內爾夫妻檔的執政終於畫上句號,飄揚了十幾年的左派大旗改了風向。而緊隨其後的是委內瑞拉的國會議員大選,有如意料之中亦在意料之外。偏右的反對派聯盟贏是意料之中的事,但竟以三分之二的大比數獲勝則是意料之外,連反對派自己也沒有預料到。緊接著,在巴西,從左派偶像盧拉手中接過總統一職的羅塞夫深陷貪腐醜聞,支持率直落至10%以下,目前議會也啟動了對她的彈劾程序。剎那間,國內、國際媒體輿論聞風而動,「拉美左派全面崩潰」、「粉紅色浪潮退潮」、「拉美左派盛世告終」等等言論鋪天蓋地。在這裡,以我的陋見,並拿委內瑞拉作為例子,作為茶餘飯後的消遣,淺薄地談談拉美左派崩潰落敗的原因吧。
左派的起源與興起
拉美是共產主義運動起步較早的地方。十九世紀四十年代的歐洲革命失敗后,一些革命者和進步人士流亡到了拉美。巴黎公社失敗后,也有一部分公社社員來到拉美。他們給這片土地帶來了革命的火種。1959年,在古巴革命的影響下,拉美的共產主義運動取得了較有成效發展,很多國家都建立了共產黨,左派的力量開始壯大。
先不說歐洲帶來的革命火種,拉美本身就是左派和社會主義思潮的沃土。出生在委內瑞拉,偉大的「南美解放者」玻利瓦爾的諸多思想和言論是拉美左派取之不盡的養分。這裡有托洛茨基在此度過了他生命的最後部分,還有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左派圖騰——切·格瓦拉,以及美洲最早的社會主義國家——古巴。各種左派和社會主義思潮在這裡交集,也交匯出形形式式的本土社會主義思想。
在過去的兩百年間,美國實行「門羅主義」,一直完全控制著整個拉美。政治上扶持美國利益的代言人,經濟上將拉美變成美國的經濟殖民地。在當時尤其是軍人執政的國家,共產黨和其他的一些左派政黨、工會組織和學生組織都被定性為「非法」,隨時受到解散和鎮壓。
因受到美國新自由主義的影響,拉美各國長期以來備受失敗的改革、緩慢的發展和低迷的經濟所困擾。在新世紀之初,以古巴為據點,以反美鬥士查韋斯為先鋒,在整個拉美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玻利瓦爾革命運動,點燃了拉美左派革命的星星之火。隨著委內瑞拉的腳步,巴西、阿根廷、玻利維亞、厄瓜多等國政府相繼被左派攻陷,星星之火燎原至整個拉美大陸。
在委內瑞拉,一代政治強人查韋斯出生於一個貧困的教師家庭。在從軍生涯里接觸了一些宣傳馬克思、列寧和毛澤東的書籍。在翻看這些書籍和現實的對照中,對民眾的苦難身同感受,立志要打破這個不平等的社會秩序。1992年,他發動軍事政變,試圖推翻新自由主義的政府。但以失敗告終。在入獄期間,他大量閱讀馬列、毛澤東等革命先驅的著作。囚禁兩年後出獄,1997年組建「第五共和國運動」,以促進拉美團結的「玻利瓦爾主義」為政治綱領,批判寡頭精英集團。由此獲得了底層貧苦大眾的支持,並利用當時的民主選舉方式,以56%的得票率在1998年的民主選舉中勝出。
上台後的查韋斯曾長時間信奉人道資本主義和布萊爾的第三條道路,他的思想是一個龐雜的體系,他在馬列主義和拉美革命先驅的思想中探索,直到2005年才真正舉起社會主義的旗幟。2005年8月,查韋斯在接受《終點》雜誌社長採訪時說:……通過6年的摸索,到今天,我深信,社會主義才是出路。我認為,應該是新的社會主義……我把它稱為「21世紀社會主義」。在2007年,第三次當選為總統后的查韋斯,加快了他建立「21世紀社會主義」的步伐。
查韋斯靠著民主框架下的崛起,給拉美的左派注入了一劑強心針。巴西的盧拉也不甘示弱,提出「勞工社會主義」,組織「聖保羅論壇」以團結拉美左派政黨;厄瓜多的總統科雷亞也提出了「21世紀社會主義」;玻利維亞總統拉莫斯也搞了個「社群社會主義」。一時間,拉美左派山頭林立,委內瑞拉、阿根廷、巴西、玻利維亞、厄瓜多、智利、尼加拉瓜和烏拉圭等國的政權都被左派力量所掌握。這些國家的領土面積加起來,超過拉美總面積的70%,人口超過拉美總人口的50%。最後由號召力最強大的查韋斯和卡斯特羅的力推下,組成了「美洲玻利瓦爾替代計劃」(后改稱「美洲玻利瓦爾聯盟」),尋求一條獨特的一體化發展之路,以此對抗美國提出的美洲自由貿易區的計劃。
左派的黃金時光
拉美左派政府崛起的黃金十年有如「孔明借東風」,正好碰上中國經濟井噴式的發展。拉美國家的天然資源豐富,屬於資源型產品出口國家,像委內瑞拉的石油、鋁礦,巴西蘊藏的大量鐵礦石,還有阿根廷遍植的大豆等等。當中國從拉美大量進口原材料,抬高了這些資源的國際市場價格,拉美各國的出口貿易收入大增,政府財政充裕。
經濟實力的增長,國家財富的殷實,左派政府掌控著大量實現對普通民眾承諾的籌碼。因此,這些左派政府馬上就掀起了改善底層民生、擴大民眾福利的狂潮。以委內瑞拉為代表,憑藉國際油價大漲得到的外匯,搞起了查韋斯的「21世紀社會主義」的各種計劃,如:合作社計劃、掃盲計劃、免費醫療和住房、實行補貼的低價社會主義商店、甚至對貧民區實行憑登記身份證,每星期免費領取基本糧食或每天免費就餐等等。所有這些,無疑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底層民眾的生活,得到了廣大民眾的支持。同時也是使貧困數字下降的原因和爭取票源的手段。無獨有偶,同一時期,巴西、厄瓜多等左派國家都採取了同樣措施,擴大了政府的開支。但民生改善了,福利剛性的種子也就埋下了。這種「授之於魚」的做法,在拉美這個整體都是享樂主義的社會大環境下,使懶惰的人更加懶惰。而中國的俗語說得好,「學壞三天學好三年」,以後要糾正就難上加難了。
自從查韋斯上台後,委內瑞拉的政權一直處於統一社會主義黨的控制之下。在2004年反對派罷選后,所有權力機構都由該黨人士出任,查韋斯的權力膨脹到了極點。在這種利用手中權力和資源作為誘惑的前提下,查韋斯一路乘勝追擊,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修憲把總統的任期延長、兩屆之後不能再參選的改為無限次參選,以此來為他成為西蒙·玻利瓦爾第二的夢想鋪平了道路。
在這十多年間,除了委內瑞拉外,巴西的勞工黨也順利地實現了從盧拉到盧塞夫的權力交接。而後儘管政績平平,甚至有的說是糟糕,但羅塞夫還是能順利蟬聯總統寶座;厄瓜多和玻利維亞通過修憲延長總統任期,科雷亞和莫拉雷斯連選連勝,地位固若金湯。
左派的衰落與教訓
2008 年的金融危機過後,國際大宗商品價格暴跌,終結了拉美左派國家撒錢狂歡的經濟來源。經濟增長乏力、政府開支捉襟見肘、民眾切身的福利受影響,受寵慣了的人們不會理會政府的難處。因此,以前的撒錢買支持、現在各種福利承諾不能兌現之下,自然產生的就是逆反心理,這種情緒又形成新的民粹思潮,結果就是將選票投到反對派那邊,又重新捲入「左右鐘擺」的漩渦。
還以委內瑞拉為例,「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正如委內瑞拉民眾所評論的那樣,查韋斯是反對派以前的白黨、綠黨輪流執政輪流貪污,不顧底層民眾的死活而製造出來的產物。而查韋斯實行福利剛性、腦子裡的超前消費的觀念(用石油還貸款)、對違反市場規律的措施執迷不悟、實施授之於魚的不可持續發展的手段、無法控制的政府部門和軍警內部的貪腐,剛好碰上石油等大宗商品價格的崩盤,使整個社會基本生活物資缺乏、罪案率急速上升治安惡劣、通貨膨脹率步步高升,由此導致原來支持他們的民眾把票也投給了對方——反對派。
兵敗如山倒,如今兩個執政了十幾年的左派政府,阿根廷已經轉向,委內瑞拉國會選舉也以偏右的反對派贏取2/3的席位而告終。那邊廂,巴西的羅塞夫深陷貪腐醜聞,議會也啟動了對她的彈劾程序。根據最新官方數據,巴西通脹率飆升超過10%,失業率也徒增至7.9%,甚至有專家預測,巴西經濟今年收縮4%,明年進一步縮水3.3%。標準普爾已於今年9月將巴西評級調降至垃圾級。
而隨著委內瑞拉反對派的權力轉移,委內瑞拉將減少甚至停止對古巴的經濟援助,還有美洲玻利瓦爾聯盟和加勒比石油援助計劃都將受到衝擊。屆時,所有左派國家都將面臨更為嚴重的打擊。為此,老謀深算的左派鼻祖,已經退位的卡斯特羅,面對委內瑞拉的形勢也禁不住親自寫信,力挺馬杜羅政府,擔心委內瑞拉的援助會在不遠的將來終止。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委內瑞拉的反對派能夠最終掌權,馬杜羅明年的位置就難保了。如果委內瑞拉終止對古巴的援助,那麼改革開放中的古巴有可能加快與美國的雙邊談判速度,古巴也將由左轉向中。而隨著開放的速度和領導人的更換,很有可能向偏右轉去。如果連古巴這個唯一的老牌社會主義國家都改變方向的話,多米諾骨牌效應將把拉美左派推向低潮。
從多方面看,自二十世紀七十年底末至今,整個拉美牽起了一股民主浪潮,而在這種歷史背景下,政治左派得到了合法化,並積極參與了本國的民主進程。從認知方面得到了提高,至少與武裝鬥爭相比,通過民主選舉奪取政權,避免了很多無謂的犧牲,而且具有合法性。新世紀以來,從民主到重拳治理貧困,取得了豐碩成果,極具進步意義。阿根廷貧困率從53%下降至10%,烏拉圭從39.9%下降至0.5%,巴西有4000萬人脫貧。世界銀行2012年的報告顯示,2003年至2009年,拉美地區中產人口比例增加了50%。
左派的衰落並不能埋怨誰,病根還是在他們自己身上。以前,他們沉迷於打游擊,搞對抗,對於治理國家和經濟建設方面缺乏經驗。當大權在手時,剛好碰到好運氣,以中國為首的國家經濟發展迅速,帶動了大宗商品貿易的價格上揚。勝利會沖昏頭腦,在拉美更加如此。因為這裡沒有「未雨綢繆」,只有「寅吃卯糧」超前消費的觀念,眼光非常短淺。有了大量的收入后,盡情揮霍,過度發放福利,以此來籠絡人心、鞏固票源、換取權力。而過度集權、破壞法治、腐敗無能、奉行民粹主義,損害了包括窮人在內的本國人民的長遠利益,使國家陷入了不可持續發展的道路,最終害了自己。
然而,獲勝的右派不能說是真正的贏家。如果他們不吸取教訓,依然沉迷於貪污腐化,不尊重底層民眾的權益,不提高治國理政的能力的話,那麼仍然逃脫不了被選下去的命運。而輸掉的左派也不應棄壘,而是應該總結經驗,提高治理國家和搞活經濟的能力,下一次沒準還能贏回來。
拉美民主前景的探索
「拉美國家的政治體制正在經歷新一輪調整。與上世紀90 年代存在於民主和獨裁之間的鐘擺不同,本輪政治周期的調整則在於左翼和右翼。」中國社科院拉美所社會文化室副主任郭存海在接受記者採訪時分析道。
雖然在大趨勢左派兵分瓦解的時候,但也有一枝獨秀的例子,如玻利維亞的拉莫斯,他依然成為左派乘風破浪的弄潮兒。最初他的激進觀點曾遭到冷嘲熱諷,然而他在去年第三次當選總統。如今被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讚譽:實施了行之有效的經濟和社會改革,降低了貧困水平,增加了實際工資,助推了高增長率。
拉莫斯在國內有高達60%的支持率。經濟上依然堅持由國家主導的發展模式,繼續深化工業和和國有化改革。從2012年至2014年,每年的經濟增長均維持在5%以上。同時,貧困率從1999年的63.5%下降到2012年的40.9%,同期赤貧率從40.7%下降到21.6%。
在委內瑞拉,查韋斯的早逝給馬杜羅留下了一個爛攤子,通貨膨脹無止境、經濟規律遭扭曲、外匯管制掐生產、政府限價商家怨、物質缺乏排長隊、治安惡劣人驚心、階級鬥爭分族群、石油價格沒見底、外匯儲備快用完、病入膏肓難復原。這就是當今由查韋斯留下的遺產——委內瑞拉「21世紀社會主義」的寫照。
其實,當年的查韋斯在得到廣大底層民眾支持下上台後,應該利用高價石油收取的外匯,及時調整單一的經濟結構,支持各類中小企業的發展,拓寬政府收入的渠道,使中產階級有更好的出路。這對國家的發展和對他本人的政績都有好處,也更容易達到他連任的目的。他錯失了一個帶領委內瑞拉走上富裕之路的絕好機會。
咱們再來看看另一個例子。早在2010年的智利大選中,右翼的反對派聯盟「爭取變革聯盟」總統候選人皮涅拉就幾百左翼政黨聯盟候選人、前總統弗雷,終結了左派領導20年的歷史。但在其後的2013年大選中,中左派政黨的候選人巴切萊特取勝,左派回潮。然而,國際分析人士認為,智利的政治、經濟、社會穩定,法律和制度比較健全,無論左或右派當選總統,都不會給國家帶來天翻地覆的變化。看來,這就是民主成熟的表現。
在拉美,不論左派或者右派上台,民主是最大的贏家。畢竟鐘擺已經從民主和獨權進步到左右兩派,已經上了正軌,進入初步探索階段。如果雙方能放棄階級鬥爭,求同存異,平衡各方利益,齊心治國,走出一條折中的道路,相信拉美的民主定會一片光明,鳳凰磐涅。
正如彼得·H·史密斯所言:「這是一個民主克服了令人望而卻步的不利條件而崛起並生存下來的地區,一個公民不斷執著爭取基本權利的地區,一個廣泛的政治試驗——左中右三翼——交織於民主之路的地區。這是一個出人意表的地區,很可能讓世界再次刮目相看。」
——完——
2016年1月15號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