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 2009年5月12日
「假洋鬼子」金老師在心底狠狠地罵了一聲,當然,她沒有讓宋明看出她臉色的陰沉。她對宋明不高興的時候,覺得罵這句話是最解氣的。
佐藤的研究室里有六位中國人,金老師是中國派來的訪問學者,李援華是做博士后工作,還有兩個讀博士課程的趙海和趙衛國,兩個讀碩士學位的張亞和劉微微,宋明是這個研究室的講師,這些中國人自然都歸宋明管。
不知道是因為宋明在這個研究室,所以,佐藤教授把一半弟子招成了中國人,還是佐藤教授想招中國人,才一直在用著宋明,這有點像問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可有一點宋明可以肯定,佐藤是很願意去中國的,研究室里去過中國的日本學生也都食髓知味,慫恿著教授去中國,那些山珍海味和旅遊總讓他們回味無窮,當然,這些都是中國方面免費提供的。
佐藤教授在經歷了若干次的惶恐和不安后,對這種招待變得有些喜歡了,他對中國方面來的任何邀請都會欣然接受,他也會給任何想來日本參觀訪問的人,發出邀請信,包括那些想來他研究室進修一年半載的人,不過,有一個條件,這些人都必須是自帶錢的,他沒有任何錢給這些人,連那些請他在中國享受了無數次免費餐的人來到日本,佐藤教授為了回報,會自己掏腰包請他在日本的中等餐館吃一頓,只有一頓,佐藤教授覺得盡了心意,宋明也覺得夠了,只有客人覺得受了冷遇,礙於面子,沒有在佐藤教授面前露出來,見到宋明便要發一頓牢騷,遠的說到一千年前中國無償地將漢字轉讓給他們,近的說到六十幾年前那場忘恩負義的戰爭,總結下來,就是對日本人就該不傳給他們文化,讓他們至今還生活在愚昧的狀態,才大快人心。宋明千篇一律地給他們一個解釋,就是日本的財務制度很嚴格,佐藤是掏自己的腰包請客人吃飯的,要說宋明不愧是中國人,這種解釋每次都能讓中國客人感到一種釋然,進而有一種感動,夾雜著一種做中國人的自豪,他們才是國家的主人,轉過來,他們又不能明白宋明在日本活著的意義是什麼。
金老師就是這種請客吃飯下的碩果之一,她是南粵大學的教授,大學雖然不入流,金老師在大學里卻能呼風喚雨,有句老話「寧做雞頭不做鳳尾。」金老師就是南粵大學這隻雞的雞頭,我沒有說她是大學校長,她正在向著大學校長的位置奔,這不是什麼夢想,金老師離這個位置只有一步之遙,現任的校長是她二十多歲的做研究生指導老師,後來,在校長能夠帶博士生后,她又是校長的第一號博士,那時她三十多歲,現在她剛剛進入四十歲時,校長給她提供了到其他國家進修的機會。
「我要讓你渾身鍍金,能掉下金渣滓來。」
校長說話很幽默,特別是在金老師面前,他總能讓金老師感到特別舒坦。
日本是校長為金老師設計的第一站,理由很簡單,校長曾經邀請過佐藤,他們是同行。在莫次的國際會議上見過面,後來,交往頻繁,金老師甚至認為佐藤一直用宋明也是她親愛的校長的作用,雖然那時宋明不認識校長。在金老師看來,宋明在這個研究室工作,完全是沾了和校長同族的光,不只是宋明,這個研究室的所有中國人都有份。
「這女人腦子裡灌水了嗎?」
微微背地裡和張亞抱怨,張亞和微微一起考上佐藤的碩士,半年前竟然在索尼公司找到了工作,差點把微微嫉妒死。微微和張亞比起來,起碼是不能同日而語的優秀,索尼公司硬是沒有給微微一個面試的機會,連張亞都覺得對不起微微,也第一次有了做男人的優越感,看微微為半年後的工作發愁,他的幸福感油然而生,聽微微的抱怨,對張亞來說,是一種消遣,可惜的是,這半年來無論張亞如何向微微表示好感,微微都無動於衷。
「他呀,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在金老師這位半老徐娘面前,微微毫不慚愧地稱自己是天鵝,最主要的是要貶低張亞,在這一點上金老師和微微站在同一條戰線上。金老師是因了張亞對她敬而遠之的態度,微微是因了張亞有了工作,撇下自己為自己的性別懊悔。張亞做夢也想不到他成了兩個女人的友誼的橋樑,而且是她們能找到的發泄憤怒的唯一話題。特別是對發散金老師的壓抑有好處,微微還可以到張亞那裡罵罵金老師,到底是金老師的涵養好,不願意在李援華或是那兩個趙面前罵微微,不過她最想罵得還是宋明。
在金老師看來,他們是有恩於宋明的。說他們,是說校長為代表的,曾經邀請宋明去他們的學校講座一個月,給了宋明多少錢,宋明心裡知道。校長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讓他照顧一下金老師嗎?話雖然沒有挑明,但金老師和校長的關係,宋明不應該不明白。
什麼叫揣著明白裝糊塗,就是說的宋明這種人。金老師有時候來氣,恨不得揪著宋明的耳朵告訴他,老娘是校長的情婦,你對老娘客氣點。
說起來那還是金老師剛到日本的事情,宋明把給金老師找房子的事交給了微微,微微就在自己的樓下給預訂了一間。一棟日本舊式的木板房,建築年份無從考查,房租便宜,一切手續費,修理費都不要,在留學生中很搶手。微微算得上是為金老師近水樓台得了月,嘴上,微微說是金老師的運氣好,心底里等著金老師感謝她。
金老師看著房子,半天沒有說話,她說她需要給國內打一個電話,才能決定住不住這間房,她要用宋明的手機打一個國際長途,宋明把手機遞給了她。金老師很大方地直通了她的校長,當著宋明和微微的面,詢問校長她在日本的住房報銷的問題。這個問題一定是討論過的,金老師一直在用「真的沒有辦法了嗎?」的話,她終於在問了無數次后,切斷了電話,無可奈何地說。
「只有住在這裡了」
那樣子像是別人給了她多少委屈。
宋明看到微微不高興,急忙告訴金老師這裡是最便宜的,沒想到金老師用鼻子哼了一聲「便宜沒好貨」
金老師這一聲哼讓她自己進了微微設置的地獄里,已經永世不可能翻身了。
「宋老師,金老師哪是我這樣的窮留學生,住在這裡不合適。」微微故意用了很鄭重的語調,到讓金老師感到微微比宋明明白事理。
宋明本來是要圖省事,這次碰上了金老師這盞不省油的燈,只能認了。
這樣吧,我帶你去兩家不動產介紹處,你自己決定。」
金老師很高興,再去看看房子,她認為宋明一開始就應該這樣做。
微微要去打工,宋明帶著金老師去了學校附近的不動產。宋明經常和這兩家不動產打交道,看房子也不是一次兩次。不動產的老頭看到他們,問清想要的房型,便領著他們去看了兩處房子。金老師看到的房子都比微微那裡好,不過,一說價錢她就感到喪氣。
就這麼無精打采地回到了微微的樓下。宋明幫著她把行李從車上往屋裡搬,也給她帶來了一些鍋碗之類的東西。金老師還在還在想著剛才看到的房子,特別是有一處帶傢具的房子,感到很舒適,她怎麼也想住那樣的房子,但她的學校不會報銷出國人員的房費,那麼——金老師突然湧出了一個好主意。
「哎,宋明,研究室能不能給我開一張收研修費的證明。」
宋明有點吃驚,
「不是不收研修費嗎?」
「在我們學校,研修費可以報銷,房費不能。你能不能告訴我們學校需要研修費,讓他們把錢打到研究室,用這筆錢給我付房費,我想住離學校近一點,也好多做一點實驗。」
金老師為自己能想到這樣的妙計充滿了興奮,她坐在帶來的大皮箱上,翹著一條腿,完全不是四十歲的樣子,她到這個年齡還可以看出年輕時的姿色,可惜宋明沒有聽到一句悅耳的話。
「接受訪問學者收研修費的事,我沒有聽說過。」
宋明在日本的時間長了,嘴上說出的是中文,卻用了日本式委婉的拒絕法。
金老師聽不出來,照自己的思路說話
「總有例外吧,只要你們開口,我保證校長會給我出。」
宋明用了稍微明確的拒絕。
「錢,到了研究室,就是研究室的,不會給個人的。」
在金老師看來,宋明的這種話純粹是一種託詞,這世界上的事最好辦的就是個人和集體打交道,追問道:
「教授總會有辦法的,這是他的研究室,再說我也是為了做好實驗,對他也是好事。你還是和教授說一說。」
宋明這時真的是無言以對了,不要說是對日本人說,就是對中國人,這種赤裸裸的利欲熏心的話都讓他難以啟齒。
金老師看宋明半天不說話,以為自己的話奏效了,她從皮箱上跳下來,拍拍皮箱說:
「不用急著開皮箱了。」
宋明故意讓自己笑著說。
「這樣吧,我現在就把你帶到研究室,你自己和教授說去。」
這話說得讓金老師的自尊心大受打擊。金老師之所以沒有先去說英語的國家,就是英語說的不好,日語雖然不會,有宋明這樣現成翻譯在。宋明說出這樣的話,明顯是要她得好看。
「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金老師終於把要流出來的淚給憋回去了,雖然沒有受過這麼大的委屈,畢竟她也四十歲了,有了一些承受力。宋明不幫忙,教授那裡她還不急著去。宋明這裡也不能太得罪了,這以後還有的事讓他幫忙。金老師換了一幅輕鬆的臉和聲調。
「以後再說吧,我先住下,明天怎麼辦呢?」
時間已經是夜裡八點鐘,宋明還得回學校去一下,聽到金老師突然的轉變有那麼一點高興。
「我讓微微,帶你坐一次公共汽車,以後,你可以騎自行車。」
金老師聽微微說宋明家離著她們的住處不遠,本心裡指望宋明能上班時捎帶上她,宋明卻沒有一絲那種意思,金老師又加了一句:
「我不會騎自行車。」
「那你只有坐公共汽車了,或是走一個小時。」
「假洋鬼子」金老師在心裡罵了一句,「變得這麼沒有人情味。」
第二天,微微帶金老師坐公共汽車,金老師看到車票的價錢,不由得嚇了一跳,都說日本的食物貴,汽車票更貴,她心裡倒有點覺得對不起微微,微微的臉上看不出有任何的不快,她剛來的時候,宋明也專門帶她坐了一次公共汽車,她這也算是為宋明吧。
金老師看著票價,忍不住想知道宋明的汽車是否可以利用。
「微微,你坐過宋明的車嗎?」
公共汽車裡坐滿了人,金老師和微微站在車中,手裡抓著弔帶,金老師聽不到一個人說話,鴉雀無聲,金老師雖然壓低了聲音,微微還是覺得刺耳。
「昨天,不是就坐了嗎?」
微微的聲音如同蚊子在叫。
「我是說,比方,你去研究室什麼的,要求坐宋明的車一下。」
微微有點明白金老師的意思了,心裡好笑,想說,你可真會用人啊。轉而卻用了和她的身份不相符的嚴肅口吻說
「宋老師可忙了,又要對付教授,又要指導學生,光是課題什麼的,他每晚都要忙到十點。」
不用說金老師看出來微微想阻止自己,這麼個黃毛丫頭,到底不知道人世間有多少複雜的關係,她倒是覺得有義務教育教育微微。
「你知道我們校長和佐藤教授的關係嗎?」
「什麼關係?」
「佐藤還帶著老婆去我們學校過呢。後來,才開始大量地要中國學生。」
這是金老師聽了校長的一面之詞,校長來佐藤研究室參觀時,只有一名中國學生。校長後來聽說上到了六名中國學生時,就認為是自己的功勞,在不經意當中,告訴了金老師,金老師自然是認為校長是當之無愧了。
「是嗎?那我的叫全研究室的中國人感謝你的校長。你和校長關係非常好吧!我在這裡先謝謝金老師了。」
金老師覺得微微的話怪怪的,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李援華主動要求帶金老師做實驗,說帶,金老師不愛聽,應該是熟悉研究室的實驗設備。大的設備不用說,金老師也知道叫什麼,最頭疼的是那些藥品的名字,上面標著英語和日語,金老師能認識的屈指可數,李援華不厭其煩地把藥瓶上都標上了漢字,好讓金老師認識。李援華口口聲聲金老師金老師叫著,他在佐藤研究室已經作了四年的博士后工作了,國內的工作一直沒有著落,連宋明都替他著急。在金老師來之前,宋明就和李援華打了招呼,這次來的是學校一把手的-----,宋明沒有把話說完,即使不說完,李援華也明白後面難以啟齒的詞是什麼,這就是兩個說母語人的默契。警告李援華再抓不住這個機會,回國進大學的夢就別作了。
李援華這次認了真,老實人認了真,做出的事就會讓人懷疑,他甚至把老婆的自行車借給了金老師,幫助金老師練習騎自行車,看他的忙乎勁,佐藤研的中國人都不知道老李吃了什麼仙丹妙藥變得這麼活泛起來。
不知道有沒有人考證過獻媚是具有傳染性的,李援華的行動,給了這個研究室其他幾個人一種暗示,好像給金老師獻媚,定會得到什麼好處,這種暗示最先顯現在微微的身上。她是這個研究室最年輕的中國人,不都說年青人接受事物快嗎?這話一點不假,不需要任何人的提醒,微微寫出了套住金老師的計划書,說來,能寫出這樣的計划書,真要感謝教授,日本人作任何事都要寫計划,甚至是研究室人在一起吃頓野餐,宋明也要交份計划給教授。微微這兩年來最大的收獲,就是萬事開頭前,能寫個讓計划經濟委員會的人都叫絕的計划。
第一, 助金老師為樂,盡量多和金老師接觸。
第二, 對金老師的要求,能辦到的辦,不能辦到的讓她感到自己的誠意。
第三, 在半年內要把金老師交往成至死不渝的好朋友。
終極目的:通過金老師向校長進言,將自己安排到南粵大學。
金老師騎著李援華老婆的自行車,由劉微微護駕導航,穿梭在異國他鄉的大街小巷裡,在那倆個趙博士意識到非要做點什麼的時候,只剩下請金老師到校外餐館吃飯這樣花錢的事情了。
金老師的日子又變得前擁后呼起來,這讓她感到很愜意。
金老師學什麼都很快,她的自行車在她來日本半個月後就能從家裡騎到學校了。更快的是她去研究室的第一天就和她的校長連了網,後來是她的姑娘,再後來是她的丈夫。
自信和驕傲環繞著金老師,讓她在佐藤研究室有著優越感,這種優越感只限在和中國人比較上,不去說微微那樣的研究生,連宋明在她的眼裡不過是有能力做做實驗,帶帶學生。她的前途卻是無可限量,唯一讓她擔心的是校長的身體狀況,只要校長活著。距離產生了擔心,她每天要在網上與校長通一下消息。
金老師是校長研究室的頭,這麼多年,校長每天都會聽取她的報告。不要說別人,連她的丈夫都從沒有懷疑過她。金老師的丈夫是他們那個城市最好的一所大學的老師,和金老師可以說是很般配。不過金老師從沒有把丈夫領到她的學校去過,後來就更不領了,她自己直線上升的時候,她的丈夫一直還是個講師。他們在丈夫的單位有套房,她的婆婆為了照顧孫女和他們一起住著,這讓金老師沒有了後顧之憂,金老師在學校也有一套房,她自己有事的時候就住在學校里,一個星期怎麼也得住那麼三天,這種日子在他們夫妻都成了習慣。
金老師本來是來鍍金的,沒想到這個研究室到處都是「銅臭氣」,金老師從心底鄙視著這些人,沒有一點扭捏作態地融了進去。以她這樣的研究者身份出發,發表文章是首要的。看來,在李援華的文章里掛個名那是小意思,最好自己能在文章里做第一名,那才算得上李援華為自己做了事,不虛這半年之行。金老師有了目標,對李援華的實驗就格外的關心,這李援華自來到佐藤研究室以後一直都在做氫氣的吸儲試驗,這是世界都關心的用氫解決能源問題的一個環節,一個難點,三年沒有發一篇文章,今年,好不容易有了那麼點寫文章的材料,也想以此作為自己的資本,得了金老師的關注,彷彿是妙齡姑娘臉上的青春痘,覺得礙眼還不敢輕易除掉。好在研究室的實驗室就那麼三個,做實驗的學生多,李援華做實驗的時間不能固定,金老師很有怨言,卻無可奈何,只有李援華白天做實驗而金老師正好在的時候,去看看,那樣的實驗一個星期才一次,而李援華因為晚上做實驗,白天來學校的時間與金老師錯著,金老師要見到他還得刻意地去等他,有時候金老師就覺得李援華這是故意在躲著他,不過,殺手鐧在自己手裡,金老師沒有任何煩惱,再說,金老師也沒有時間再把心思放在李援華身上,她的校長在金老師的多次請求下,要來佐藤研究室考察了。
研究室的所有中國人,除了張亞,都像是被打了強心針,人人臉上泛著紅光,當然,誰也比不上金老師的光芒。
比起金老師的興奮,微微讓自己忙碌了起來,她儼然是金老師的經紀人,竭力要把自己經營的這樁買賣賣出一個好價來,竟然不計報酬地幫助金老師打掃了屋子,金老師慷慨地請她吃了一個大個的蛋卷冰激淋。隨後兩個人密謀了如何向宋明要求為校長預定旅館的事,宋明巴不得有人能分擔這些雜物事,對微微連說著:「謝謝」。心裡思忖著,一定是金老師的主意。
微微陪著金老師買了五套新衣服,預備著校長在的日子,一天一套,微微故意打趣道:「金老師,你是不是在準備結婚的服裝啊?」
金老師正在試穿一件紅花的連衣裙,這時現出了嬌羞,紅了臉:「胡說什麼呀!」
金老師的樣子真讓微微渾身起雞皮疙瘩,微微寧可金老師這時候呈現出她厚顏無恥的一面來,起碼還給微微留下一點兒對自己羞恥心的自豪。這時連這一點都讓這個女人毀壞了,微微的仇恨勃然而升,她的計劃也因此改變了。
金老師看微微看著她發獃,會錯了意,越發嬌羞的帶了發嗲:「誒呀,我能有那麼漂亮嗎?」
微微給了她一個很醜的笑,讓金老師為自己的漂亮更加過意不去。
與此同時,宋明也在和李援華緊鑼密鼓地計劃如何接待校長的事宜。去什麼飯店吃飯,到什麼地方去玩,花多少錢買禮物,倆個人都帶著點書獃子氣,搞起這些來,自然是費了不少腦筋。腦筋費了也罷了,李援華最頭疼的是不知道該送多大的禮,才能打動校長。急急地去聯繫那些早已疏遠的不用說現在的相貌,連以往的相貌都不記得的同學。每個人都是非常的熱情,說到送禮,大家都在恭喜他有禮可送,至於多少,要看去什麼單位,市場價是不一樣的,竟然沒有一個人把李援華的技術含量包括在送禮的範圍內,李援華一提,人家就要問他是否在〈自然〉或是〈科學〉雜誌上發表過文章。發表過,沒有人請你,也請你閉口。那到底要送多少錢呢?其中一個同學還依稀有著李援華的記憶,給了他明白的提示,「在〈聖經〉中,上帝要求子民們,拿出收入的十分之一來祭祀他,你算一算校長到退休的年齡,換句話說,你在校長手下工作的年月,把你工資的十分之一,送給他。要記住這是最低線,不能送校長的低於送上帝的。」
李援華立刻回家查了那本積滿灰塵的〈聖經〉,在舊約里果然有這句話,知道同學的話不妄。
十分之一的錢怎麼算又讓李援華猶豫,李援華覺得自己的文章數足夠教授的資格,按教授的工資送禮,那是筆大錢;按低的來又有些不甘心。想和老婆商量,那無異於與虎謀皮,這些錢都是老婆給日本人打零工掙來的,要送給貪官,連李援華都說不出口。只有不經過大腦地去做,才免了心頭的疼痛。好在他可以和宋明商量,宋明是局外人,到有了冷靜的判斷。他讓李援華按教授的工資算,但這次只送一半的錢,另外一半等到工作定了再奉上。這一招是宋明從看的黑幫電影上學來的,怕校長不給辦事還把錢吞了。李援華這次對他的宋老師不僅是學問上連人際交往上都佩服的五體投地。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們的行為如何傷了校長的自尊,這是后話。
兩個趙博士這幾天進進出出地總不在實驗室,整個佐藤研究室的中國人就像浮在雲霧中,搞得日本學生來問張亞是怎麼回事,問完更加地糊塗了,校長來,到底和這些中國人有什麼關係呢?張亞並不想把事情說清楚,省得讓日本人得意,這點愛國精神張亞還是有的。還不止這點,前幾天,在一家叫業務商會的商店買了一包便宜的中國產的粉絲。打開了一看,裹在粉絲中的竟是一些成塊的,不能吃,張亞就因為這是中國貨沒有去退。張亞自覺比那些在網上以謾罵和攻擊來標榜自己是愛國主義的人,更加愛國。不過這個國家可不包括金老師以及她的校長,這幾天,這個研究室的中國人都要被張亞剔除在他的國家之外。他自己也有點感到孤獨,到能夠理解了那首,「缺月掛梧桐,漏斷人處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魂影。」的詞,心裡面是一片凄涼,彷彿在日本的公司就職,都是他不得已的選擇,張亞願意這樣想。
去機場接校長的任務自然是宋明的,金老師和微微陪同。
校長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時候,完全顛覆了微微對校長的推測。那是一個五十多歲瘦弱,低矮的老頭,如果不是西裝革履,你一定認為他處在飢餓的邊緣上。微微看多了中國的臉譜化電影,貪官,如果沒有一個將軍肚,便不知道他會把貪污的錢財放到哪裡了。
校長很有涵養先握了宋明的手,宋明把校長的行李箱接了過來。然後是微微,他在握微微的手時,一雙小眼睛炯炯有神地,盯視著微微的眼睛,讓微微感到自己的想法都被這個老頭看去了。
「你一定是劉微微吧,謝謝你來接我。」
微微這時突然有了媚態:「校長,這是我的榮幸。」
校長是久經沙場的老戰士了,自然不會被這樣的一句話媚倒,他的反應是緊握著微微的兩隻手,時間要長一些。
「哎呀,校長,金姐一直在念叨著您呢。」
微微仍然是一種小女孩的撒嬌樣,手卻抽了回來。宋明確實是在微微說第二句話時離開他們的。他拖著校長的行李,飛快地奔向了機場的大門口,然後,突然停下轉過頭來。
宋明終於能夠喘過來那口氣,他相信剛才自己的哮喘病又有發作的跡象。他還能清楚地記起第一次哮喘病發作的時間地點和誘因。那一年他已經七歲,一天放學后,他和美美一起回到他們住的工廠大院,發現人們都在向工廠的大禮堂擁去,他拉著美美的手也擠進了大禮堂,在大禮堂舞台上站著的不是演員,卻是美美的媽媽和她的王師傅,美美立刻大哭起來。他就在那一刻感到喘不過來氣,他看見美美的媽媽披頭散髮,胸前掛著一個大牌子,上面是:淫婦兩個字,王師傅的牌子是流氓。工人們震天的喊著:「把他們釘在恥辱台上。」幾個工人笑眯眯地抬上一塊門板,讓美美的媽媽雙手舉起,靠在門板上,一個工人拿著把鎚子和大釘子,宋明的呼吸突然停止了。等他醒來時,他是在自家的床上。等到宋明三天後再出門時,美美還在哭著,這一次她是在哭她的爸爸,他跳河自殺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宋明沒有弄清楚美美的哭,是他的夢境還是真實。連同美美人,她很快同她的母親搬離了工廠大院,也變得虛幻。只留下哮喘告訴宋明,人世間的痛苦。
宋明從來不認為自己在道德上有什麼可以標榜的,當金老師若隱若現讓宋明感到她和校長的關係時,宋明其實是沒有認真想過,猶如美美媽媽和那個王師傅的關係,一直是停留在他七歲那時的模糊的概念。他從來不希望想清楚這些事,但今天卻由不得他的意願,非得讓他面對現實。他突然間能夠明白,那自殺的不是美美媽媽而是她爸爸的原因。
從機場到學校有三十公里的路程,被告知他們的司機有哮喘病發作的可能后,校長和金老師堅決要求坐出租,當然他們要求微微陪著他們,因為他們需要翻譯。微微竭力讓宋明把汽車存在機場,和他們一起坐車回去,宋明說只要離開過敏原他就沒有事了,他要去一下機場的醫療室,讓醫生看一看再說。
「看他好好地,怎麼會有哮喘,出什麼夭蛾子。」金老師坐上計程車后,氣呼呼地蹦出這句話,如果宋明是那隻夭蛾子,相信他會被金老師的氣吹回中國,讓他不得好死。
「金姐,」微微已經把金老師當成了自家的姐妹叫著,「鄧麗君的哮喘,我們誰能看出來,那不是說發就發了。」
「我看宋明倒是個老實人,這要是在國內,怕得罪人,硬挺著,倒霉的是我們,那時的宋明就該是給我們送命的啦。」校長的話逗得兩個人哈哈大笑起來,再仔細一想,又有了毛骨悚然的恐怖。
佐藤教授總是在不經意中漏出他的小家子氣,你不能說他沒有像一個女人一樣在算計著。一般來說,佐藤請中國人吃飯,宋明都是作陪的,為了達到一箭雙鵰的效果,佐藤必定會在吃飯前對宋明的工作表示讚揚,佐藤花了一次錢,既清了中國客人,又請了宋明。在日本沒有免費的午餐。
「劉君,這頓晚飯你來和我們吃吧。」佐藤知道宋明一時半會兒趕不回來,叫微微陪校長,把站在校長另一邊金老師晾到了一邊,好在金老師不懂日語,微微也沒有給他們翻譯這句話,把校長留在教授的辦公室,讓他們去用各自母語式的英語交流半個小時。微微和金老師出來,兩個趙博士約好了在等著他們,說好和教授吃完飯,微微和校長再和他們三個人會合。金老師見他們安排的這麼周到,對佐藤的小氣竟然寬宏大量了,還有打趣微微的閑心:
「小心校長把你拐跑啊!」
「金姐,你還是準備好了,小心我把校長拐跑了吧。」微微朝著那兩個趙博士故意擠眼弄眉,三個人發出了幾聲乾笑,多少有點尷尬,金老師有點怪微微缺乏幽默素質。
校長和金老師那一晚上,都喝得盡興,但絕沒有喝過了。一是日本的清酒本來就沒有多高的度數,再就是,校長和金老師都有自制力,特別是金老師,她需要辨別去旅館的路,需要一個清醒的大腦,儘管,在他們告別的時候,微微自報奮勇地要把他們送到旅館,校長也拉著微微的胳膊像是迷路的孩子,嘴裡一個經地:「一起來,一起來。」
但金老師拒絕了,非常乾脆利落,沒有給那兩個人一點餘地。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校長主要是在這個日本的中等城市觀光,由兩個博士中的趙海開著他的輕型車,在市裡市郊地轉。本來這是宋明的任務,也是最讓宋明頭疼的。那些即使是知道宋明自掏腰包給他們出汽油錢和飯錢的中國客人,都要給宋明個面子,讓宋明盡地主之誼,不挑剔飯菜的質量的,就是有涵養的了。這一次,金老師的校長有了機場的教訓,加之,解明了宋明名字的奧秘,在心理上已經忌諱坐宋明的車,好在趙海很湊趣,踴躍地要為校長效命,加上金老師和微微陪同,校長覺得車子不是問題,心情好就好。
這種皆大歡喜的事,只有一個人不能高興,那就是李援華,原打算宋明給校長開車,自己去陪校長一天,總會有單獨機會把錢送出去,
搞貪污腐敗這種事,在李援華看來,還是偷偷摸摸地好,連他自己都恨不能把自己的眼睛遮住。現實卻是他沒有辦法與校長單獨見面。校長身邊一天十二的小時有四個人圍繞著,剩下的十二個小時,還有金老師。一個人的時間,恐怕只有上廁所了。要說李援華是可以通過金老師拉線的,不過李援華一直認為金老師不過是閻王廟前的小鬼,巴結她只是為了不讓她壞事。李援華還有另一種心思,跳過金老師,如果這筆錢能打動校長,那李援華的論文就安全了。這也算是李援華處心積慮的手腕。
李援華在那棟旅館的周圍已經轉了三天,他希望瞅個校長單獨在的機會,每次看著那五個人進去,出來的只有微微。不用說金老師,連那兩個趙博士從沒有出來過,李援華不能想象那兩個趙能開放到和校長金老師同居一室,那一定是旅館另有出口,那沒有什麼奇怪。可是趙海為什麼不把車開回去呢?直到第四天晚上李援華看到他希望的,那四個人說說笑笑地出來了,這次趙海開上了他的車。李援華去敲了校長的門。
校長是認識李援華的,李援華想去南粵大學的事他也從金老師那裡知道了,只是自己這次來,李援華一直沒有來,有點奇怪。聽到敲門聲,也就猜到了。
李援華進到房間里,房間里有一張雙人床,一張桌子,一個電視,和一個小冰箱。和李援華出外定的房間沒有多大區別,這倒讓李援華感到意外,連忙讚歎,「校長您可真節省啊!」
校長平靜地說:「應該的,應該的。」顯出來的平實態度,讓李援華對自己來的行為感到疑惑,但下一個瞬間,他看到桌子上的棕色的女人的法卡,那是金老師的,李援華又變得泰然了。
說話的內容好像並不重要,李援華拿出錢,當他說出這是一半的錢時,校長態度堅決地拒絕,嘴上是說:「現在學校缺少人才著呢,我巴不得給那些人才點錢到我學校呢。你就和學校聯繫吧。」 在心裡面對李援華冷笑著:當我稀罕你這兩個錢,還給我來這一套。
李援華曾在網上看過一篇文章,說當一個中國官員,對你說國家需要你的時候,他是說你和他沒有關係;當他說集體需要你的時候,那裡是他可以干涉的範圍內,你處在他可管可不管的範圍,給你留下了機會;只有在他說,他需要你的時候,才表明他要幫你,你是他的人了。按這種理論推理,校長還在給著他機會,可校長又不收錢,難道真的校長也覺得他是個人才嗎?李援華心裡有那麼一份感動,急忙向校長表示他正在做著的工作的潛力。校長應付這樣一個毛頭書生,只用一種態度——慈祥。甚至用不著費他的一根細胞,就能打發走李援華。不過他倒感嘆在中國人中還有這樣一具沒有開竅的活化石在,也算是奇迹,再想到宋明的不諳世事,倒應那句古話,「名師出高徒」。
宋明聽說校長沒有要李援華的錢,著實吃了一驚。說校長嫌錢少,可校長並不知道數字,說校長真得把李援華當成了人才,宋明有懷疑,李援華的工作不是這一兩年就能見效果的,校長還有五年要退休,當下沒有實惠的校長,難道要賭李援華得諾貝爾獎金時分一湯羹,好像有點太遙遠。左思右想沒有結果,校長要回國了。
送行的隊伍浩浩蕩蕩,金老師不用說,兩個趙博士和微微要把革命進行到底,李援華給校長買了各種水果,想要校長回到中國還能記著他這個人才。宋明是代表佐藤教授不得不去。張亞是不要去的,那些日本人的眼光卻讓他受不了,在日本,不合群的,一般被認為是有問題的人,他一副不情願地擠上了宋明的車。
校長看到張亞來送他,比其他幾個人來送都高興:
「小夥子,什麼時候日本的公司呆不下去了,就回來吧,中國多好啊!」
坐到趙海的車上時,校長還在和金老師感嘆:「這麼多中國人在海外,不進行愛國主義教育不行,那不是丟個人的臉,是丟中華民族的臉。」
進了機場大廳,微微一直舉著錄像機在給這幫人錄像,兩個趙博士趕著去把行李送到安檢處。李援華站在校長的左側,盡量彎下他的腰,好把頭放到校長頭的高度,反正謙恭的態度又不值錢,不用掏錢還能辦事,這已經足夠讓李援華感到驕傲的了。金老師站在校長的右面,有意無意地要去摻著校長的臂膀。
「李援華,你躲開點。」微微對李援華不識相有點惱火。李援華剛要離開,被校長一把抓住:「不用走。」
金老師立刻意識到了什麼,離開了校長,去看微微的攝像機。微微把攝像機對準了金老師。
「金老師,擺個好姿勢,好好就這樣,非常迷人。」
微微微笑著,把她剛才給金老師攝下的像,重放了一遍,順便問了句:「要我給你刻張盤嗎?」
金老師有點遺憾地說:「太少了,不值得刻吧?」
「怎麼少呢?這幾天一起玩的,刻一張都不夠呢?」
金老師有了無名的惱火,「你什麼時候拍的,我怎麼不知道。」
微微像是對金老師的生氣,有點意外:「對不起,是趙衛國拍得,他說拍人的自然狀態最真實,不讓我告訴你們。」微微一副無辜的樣子。
「我得告訴校長去。」金老師突然感到事情的嚴重。
微微附在金老師的耳邊悄悄地說「你不用告訴他,趙衛國已經給校長刻好了一張盤,一會兒就給他。金老師,這以後你不用擔心校長會離開你,我們幫了你。」
金老師徹底地傻站在那裡,她的大腦沒有了思考。微微攙扶著她,好像她是承受不住分離的痛苦。校長正在進入安檢,拿著趙衛國給他的盤,特意向金老師揮了揮。
通訊的發展,讓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小,辦事的效率越來越快。校長回去一個月後,就打電話通知佐藤教授接受微微和趙衛國畢業後到南粵大學工作。趙海晚一年畢業,校長也和佐藤教授說好了接受。佐藤對宋明得意洋洋地說:
「我們研究室的學術水平還是被認同的嗎?南粵大學把我們的一半學生都要去了,可喜呀。」
宋明昏頭脹腦地走出來,把正在寫論文的微微叫到僻靜處,聲音冷峻:「你們幹了什麼好事?」
微微已經知道南粵大學來了通知,痴痴地笑著:「我說了,宋老師你保證不會看不起我。」
「你,你,不會---」宋明不願意說出來。
「你也太小看我了,他那麼老」
「花錢?你們有多少錢?」
「用不了多少錢,不就是鏡頭和攝像機,還有旅館的費用。」
看見宋明仍然不明白,微微一副無可奈何。
「為了給校長一個紀念,我們為他日夜都錄像了。」
宋明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還帶著學生氣的微微,半天回過了神,連說兩聲:「夠嗆,真夠嗆。」
微微有點急:「宋老師,你不是保證不小看我嗎?」
宋明氣急敗壞:「我會高看你嗎?你怎麼忍心把那個老實人丟下呢?」。
微微怔怔地看著宋明遠去的背影,想起金老師罵宋明「假洋鬼子」,看來有道理,假的永遠也真不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