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信賴關係 2

作者:暗夜行路  於 2010-10-30 12:28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原創文學|已有11評論

我不再奢望在山本這裡拿學位,給日本其他大學的同行教授謝信,希望有誰能接受我去他們那裡讀完學位,我對日本的無知甚至讓山本感到要笑出來,他又把我叫去,這次為防萬一,他把井上和助手也叫了進去,他遞

給我一沓信,那都是我寫各個教授的,他帶著得意的笑說:

「在我們日本,信賴關係是最重要的,任何教授都不會不經過我的推薦接受我的學生。」

我的心已經徹底涼透了,不再有任何的企求,也笑著說:「這隻能說是你們的僵化,你有什麼可以驕傲的,日本政府為了擴大影響,

給我們獎學金讓我們來日本,你卻以你自己的狹隘的心去臆測別人,懷疑我的人格,其實正是你自己的人格低下,我想通知你,我正準備給文部省寫信。」

我故意轉向井上和助手說:「希望你們憑著自己的良心作證」

井上和助手大睜著眼看著我,他們有生以來一定是第一次見這樣的場面,山本有點驚訝但並沒有驚慌,若有所思地問:我感到了自身的危機,不知道明天我再說不知道,山本該如何對待我,我的恐懼來自於我想把我的學業繼續下去,為來日本,我把大學的工作辭了,糟糕的是老婆最近也辭了工作要來日本陪我,已經沒有退路。

 

山本是對的,楊文跟著我才開始做他明白的實驗,起碼,我讓他記住了幾個方程式,他很高興他有了進步,在辦公室里,他開始容忍我的咳嗽聲,但我卻越來越難以容忍他做實驗的行為。因為他和我做同一個課題,我們倆共用同樣的實驗工具,楊文一反他平日謹小慎微的行為,用過的東西從來不洗。輪到我做實驗時,還得先洗實驗工具。有那麼兩次后,我有點兒生氣:「我想你知道,這個實驗室明文規定誰用完東西誰洗。」

楊文這次沒有露出他特有笑容,不滿地說:「沒想到,我們中國人之間也不互相體諒,你拿著獎學金,我做完實驗還得去打工。」

「你如果那麼忙,可以不給教授他們沏茶的。」

我是諷刺他每天早晨都要給教授,副教授,助手沏茶,聽說別的研究室都是助手做這件事,不知楊文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每次看到他那笑容可掬的樣子,我都象是吃了個蒼蠅。

楊文漲紅了臉,幽幽地說了句:「站著說話不腰疼。」依然故我。

事情的解決是偶然的,有一個星期,我因為要寫文章,沒有去做實驗,井上突然去用我們的實驗工具做實驗,看到沒有洗的工具,怒火朝天地沖向楊文,楊文頭天做實驗他是看到的,加之,在這之前,楊文到我這裡做實驗,他以為是楊文要求的,心裡一直窩著火,這次正好總算帳。立刻讓楊文把用過的東西洗乾淨,這還不算,還讓楊文把實驗室的規則背得滾瓜爛熟向他彙報,楊文只要不讓山本知道什麼都可以做,這以後,楊文不敢不洗東西了。

 

   「我不喜歡和不誠實的人打交道,我們之間需要建立信賴關係。」山本迷著眼睛,在聽到我還說不知道楊文的去處時,用一種暗淡的聲音說著,我在那時並沒有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麼,沒有說什麼,可就從那一天起我被停止了實驗。

   來日本十個月,突然的假期,在最初的兩個星期里,我還能安靜地去查資料,簡單地認為以我十個月來的努力,山本過了氣頭會回心轉意的。但一個月過去了,山本仍沒有理我的跡象。我一如既往地在辦公室泡著,每次看到山本,我都立刻和他打招呼,山本卻彷彿我不存在般,理都不理我地走過去,這時一股怒火就會從我心底衝上來,使我有種衝動,要拽住他的領子,給他兩個巴掌,要問問他:他憑什麼能如此地對待我。每次我都咬著牙抑制住了自己,告戒自己,我並不是為和山本鬥氣來日本的,所有的一切,就是為了拿一個學位,這個想要拿學位的念頭,左右了我當時考慮問題的方法。

   山本終於叫我去他的辦公室,我的欣喜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俄羅斯和巴基斯坦學生都來祝賀我,在這一個多月里,他們看著我,也感到了自身的危機。井上和助手完全是山本手下的兩個被山本控制的機器人,山本話從來都是分毫不差地照辦,山本告訴我不能做實驗,助手每天盯著我,我連實驗室的門都進不了。這時他們兩人遠遠地用了奇怪的眼光看著我,我說他們是奇怪的眼光,確實,自楊文走後,他們的眼光就變了,他們桌子的抽屜上了鎖,辦公室的鑰匙開始由助手掌管,第一個來的是助手,最後一個走的也是他。

  山本沒有什麼嗜好,不抽煙,不喝酒,不苟言笑,襯衫永遠是白的,眼光永遠是灰色的,我該是他最後的學生因為在我畢業那年,他該退休,井上等著接手這個研究室,我至今沒有懷疑過山本在學術上的水平,他的所有文章都要發表在這個行道世界級的雜誌上,做研究不是為了追求文章數,在他這個歲數,研究於他是人生的趣味,上升成為意識形態的高度,我是在接觸他半年後意識到這一點的,當時楊文還在積極準備著考試,我已經感到他考不上,山本壓根不想去做誰的老師,他需要的是能夠按著他的想法為他做實驗的人,楊文不具備這個能力自然是不行的。

   山本陰沉著臉,遞給我兩張楊文未付錢的通知,一張是天然氣公司的,一張是自來水公司的,在日本,租房子是需要保證人的,山本是楊文和我的保證人,房東便把帳單寄給了教授,我突然覺得這是和山本緩解矛盾的機會,主動表示我可以來付這些帳單,為什麼會有這種行為,其實是不僅山本認為我和楊文是一體的,連我自己在山本面前,有意無意地也將自己和楊文連在了一起。山本的臉上浮出一個若有所思的笑容。這個笑容給了我重重的一擊。

  

楊文不知從哪裡聽到一個說法,考碩士的外國人只要在國際雜誌上發表過一篇論文,考試的成績不論,都讓入學,正在書本的汪洋大海中複習的楊文象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那天,楊文一定要請我去附近的一個小餐館吃飯,這是我們交往半年的第一次,說交往,只是在研究室里,給他布置一點實驗,幫他分析一下實驗數據,然後,他去忙他的複習,我有做不完的實驗,我們也曾經在周末閑聊過天,聽他沒完沒了地敘述他從小到大,應該說到他出國之前的光輝歷史,甚至於有幾個女孩追他,其中有一個女孩還差點自殺的事,都讓他臉上放光,他妻子的父親是他們學院原來的黨委書記,可惜在他結婚後,很快退休了,餘熱也只讓他當上了個辦公室主任,這次出國還是他自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出來的。

   「怎麼也得背個博士學位回去吧!」

   那時楊文還充滿了自信。我在第三次聽到他又開始講他的過去時產生了厭惡,借故逃掉了,從此也盡量避免和他聊天,楊文立刻感覺出我的態度,我們彼此間開始客氣起來,這是我一直想要建立起來的關係。楊文請我吃飯,讓我覺得有點忐忑不安。

「你知道我為什麼非要有個博士學位嗎?」楊文停下他正吃著的飯考我道。

我故意搖搖頭。

「因為想要做大學校長必須是專家。」

「但你現在連碩士還沒有上」我對楊文一直懷有的遠大理想,總是想給他潑涼水。

「是啊,這需要你的幫助。」

「我能幫你什麼呢?又不能替你去考試。」

 如果說大丈夫能伸能曲,我想該說得是楊文這種男人,他在這時無論我說什麼都是笑嘻嘻的。

「那種犯法的事,我怎麼會讓你干呢?」楊文顯出一副肝膽相照的樣子,把他聽來的消息說了一遍,「你看你要投的論文能不能掛上我的名字。」

我楞了一下,楊文並沒有做這篇論文的實驗,他做的是下一篇的數據,下一篇論文出來時得到明年,他等不及:「下一篇不掛我的名字不就得了,一點兒不影響你。」

「不是我的問題,是山本決定掛誰的名字。」

「只要你同意掛我的名字,山本問起來時,告訴他我參與了這個工作,山本那裡我去說。」楊文很有信心。

不知道楊文是如何跟山本說的,我被叫進山本的辦公室時,楊文還在。山本看著我,臉上露出的就是這種笑容:「楊文說,他也參與了這個題目的實驗,是嗎?」

我點點頭,不敢看山本的眼睛。

「那你是同意掛他的名字。」

我仍是點頭。

「好吧,把你的名字換成楊文的名字,我相信這個工作是一個人做的。」山本在這裡等著我。

我的胸口賭上來一口氣,什麼也沒有說,這件事無異於掩耳盜鈴,後悔自己被楊文拖著做這種糊塗事。

「論文寫好了沒有?」山本問我

「還沒有。」我這時突然有了報復的心理。

「什麼時候寫好?」

「我認為這篇論文已經與我無關了。」

山本少有地笑起來,「是的,這該楊文寫」他轉向楊文:「你能把這篇英文論文寫出來嗎?」

楊文在這件事上不能原諒我,他覺得我簡直沒有人格,在外國人面前出賣了他,及至他沒有考上,他的怨氣大部分都集中到了我這裡,在這個大學的中國人中就流傳著我的惡名聲,我完全是為虎作倀的漢奸,乘機攫取中國人的血汗二洋鬼子。

 

山本的笑容告訴我他不信任我,但我還是鼓足勇氣問他,我可以開始做實驗了嗎?

山本馬上換上了一副威嚴的神態說:「我們之間最重要的是信賴關係,你說對嗎?」

山本說這話不是來徵求我的意見,他仍然不讓我做實驗,恐怕在找到楊文之前,我是做不成實驗了,突然間湧起的憤怒,使我象是被人抽出了骨頭,渾身酥軟,上下牙齒不聽指揮地打著戰,我這一個多月的苦悶,一起涌了上來,我不再考慮什麼,只想衝上去抓住山本的領子給他兩個巴掌,「你憑什麼懷疑我?」,我的腿卻一步也挪不動,嗓子里呼嚕著發不出聲,眼睛瞪著山本。

我的樣子一定很可怕,山本慌慌張張地打電話把井上和助手叫了過來,他們兩人把我架到沙發上坐下,我聽見他們在喊我的名字,也終於喊了一聲「為什麼?」

   

    學校發榜那一天,楊文一天都沒有去研究室,助手告訴我他沒有考上,這早在我的預料之中,但楊文的性格和他一直處在順風滿帆的經歷,讓我有點擔心,早早地回到宿舍,楊文還沒有回來,我在屋裡坐著等著楊文回來,他不回來,我發現自己沒有心思做任何事,夜裡十二點,楊文還沒有回來,我心裡有點發慌,跑到楊文打工的飯店,店裡的人說那天沒有他的班。

我呆立在午夜灰濛的路燈下,開始後悔沒有全力幫助他,楊文雖然有點功利,還說不上壞,如果真是自殺了,我的一生都會覺得不安寧。

當我再回到宿舍,發現楊文屋裡的燈亮了,敲敲門楊文沒有應聲,我怎麼也想安慰他一句說:「退一步天地寬。」沒想到這句話一個月後,留給了我自己。

 

 

「這樣說你真不知道楊文的地址?」

我冷冷地說:「知道不知道,我都有權利保持沉默。」

 

那一天,我愛人梅從北京來了,這一個多月的折磨讓我心力交瘁,我從來沒有對梅提過一個字,我們一到我的小屋,梅扔下東西,捧著我的臉:

「子文,你怎麼了,為什麼這麼憔悴?」

我的眼淚被這一句話誘了出來,所有的委屈都象決了堤的河水,梅靜靜地聽著,不時地象一個母親安慰孩子般撫摸著我的背,她不再是看到女兒身上出現個紅點就驚惶失措的梅,也不是在我面前撒嬌的小妻子,她那麼鎮靜地聽完,舒了口氣說:

「不就是拿不到學位嗎?一路上我擔心死了,以為你得了什麼病。」

直到這一天,我確實感到了梅對我的愛。

   我準備領著梅在日本玩幾天,就一起回去,我去告訴山本我要請幾天假,雖然這只是一個形式,但在我心中還是想告訴山本我是堂堂正正的,

山本陰著臉,冷嘲熱諷地說「你拿著我們的錢,去遊山玩水恐怕不妥吧!」

我想說這都是托你的福,卻換了一句:「我也是沒有辦法。」最後的最後我不願再用語言傷他。說完我便走了出去。

我不能記得我和梅去了哪些地方玩,所有的地方,所有的人都幻出山本那付毫無表情的臉,這張臉壓迫著我,我想上去撕破那張臉,理智上我知道我必須離開了。

一個星期後,我剛進研究室,助手像是一直在等著我似的,一見我立刻讓我去山本的辦公室,我兜里放著已經寫好的退學申請書,心裡突然感到很輕鬆。

山本仍是坐在他的桌子后,看見我進去,他抬起了頭,用了日本人禮儀方式說了一句:「你回來了」

我一時不知道他在對誰說話,向身後看看並沒有人跟在我後面,山本今天的臉色非常緩和,他接著用英語問了一句:

「玩得很開心嗎?」

這次我能確定他是在同我說話,但我無法回答他。

看我不回答,他接著問:「你知道楊文----

一聽到楊文兩個字,我不等他說完,搶過來說:

「關於楊文我不能和你說什麼。」

「你是不能和我說什麼,楊文自殺了,警察來調查過了,他離開這裡后,沒有固定住所------

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楊文死了,我覺得自己同他一起死過一回,  山本還在說著什麼好象是讓我第二天去做實驗,我搖搖頭,機械地把退學申請遞給了他,山本也在搖頭。

楊文的死使我的精神到了崩潰的邊沿,雖然我們並不是一類人,但在這一個多月中我相信我同他一起經歷了同樣的痛苦,他的死正是這種痛苦的一個了結。

外面的櫻花又開了,正是我去年來的季節,梅在屋裡忙著收拾我的東西,她帶來的包還沒有打開。

 

另外,我寫給文部省的信也是泥牛入海沒有音訊。

井上來了一趟說他認為我的退學理由不應該寫是教授的責任,最好寫是自己身體不好之類的,才符合日本人的習慣。我對他說我是中國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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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11 個評論)

回復 yulinw 2010-10-30 13:36
挺難過的~~
回復 light12 2010-10-30 13:39
其實如果沒有楊文,你跟山本沒有問題。
回復 瑞典林 2010-10-30 22:12
做點事咋這麼難呢?
回復 Lawler 2010-10-31 01:34
是中國現行的學術風氣害了楊文。
回復 Giada 2010-10-31 13:57
真不幸。
回復 暗夜行路 2010-10-31 19:10
yulinw: 挺難過的~~
回復 暗夜行路 2010-10-31 19:11
light12: 其實如果沒有楊文,你跟山本沒有問題。
還有別的。
回復 暗夜行路 2010-10-31 19:11
瑞典林: 做點事咋這麼難呢?
回復 暗夜行路 2010-10-31 19:12
Lawler: 是中國現行的學術風氣害了楊文。
還在繼續著。
回復 暗夜行路 2010-10-31 19:12
Giada: 真不幸。
回復 light12 2010-10-31 19:54
暗夜行路: 還有別的。
沒寫出來的不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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