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一場罕見的大雪覆蓋了日本東北部,寒冷而明亮的夜晚。
芳香亭那扇窄窄的門被推開,門上的風鈴象是被驚嚇著了似的,拚命地響了幾聲,隨著鈴聲李華夾著一股寒氣站在小酒店的櫃檯前,店內的熱氣瞬間布滿了他的眼鏡,一邊與老闆娘打招呼一邊拿下他的眼鏡擦。
這是一間小酒店,只有兩張四人坐的小桌子和一張曲尺形的櫃檯,櫃檯前放著五個高腳圓凳,老闆娘在櫃檯里,客人在櫃檯外,下酒菜就是那麼幾樣,並不需要烹炸煎炒,只是冬季多了兩個燉的菜,也是前一天材料都準備好了,這時放進鍋里煮就是了。
老闆娘洋子多是陪著單身來的客人,天南地北地說一些不著邊際有趣的話,不讓他們感到寂寞,洋子十五年前從母親手裡買下這個店鋪,客人多是熟面孔,母親同年代的老客有時喝多了,會開些沒大沒小的玩笑,看著洋子的胸脯,大談她母親年輕時的胸脯的豐滿魅力,洋子嘻笑著聽,不停地搭幾句話,完全是局外人的樣子,倒是在店裡做工的肖玫羞紅了臉。
肖玫進洋子的店才一個月,她之前是一個五十歲的女人幫忙,肖玫是由她來日本的保證人介紹給洋子的,在日本語學校學了一年半日語,日常生活用語雖然沒有太大的障礙,離接待客人還相差很遠,好在洋子並不需要她待客,給客人上茶,收碗洗碗也夠肖玫忙的。
李華擦好眼鏡,脫下他那件黑色的皮夾克,掛到一進門的衣架上,一直走到櫃檯的最裡邊彎進去的那部分,正好坐一個人,洗碗的水池離他不到一米。李華頭次自己來時,洋子有意把他引到這個位子,那以後他每次都坐那裡,說每次總共也就三次。
肖玫第一天來打工,李華跟著他的課長鈴木還有三位同事為其中的一位送別,到芳香亭時已是他們的第三家酒店,夜裡十一點左右,只有叫佐藤的坐在洋子面前,起勁地談論著中國的事情,後來肖玫知道佐藤開的二十四小時店就在路對面,兩年前結束了他第二次婚姻,與父親住在一起,幾乎每天必來芳香亭,坐到閉店。
四個人魚慣而來,洋子滿面光彩,與剛才有一搭沒一搭應付佐藤的樣子判若兩人,最後走進來的人讓肖玫覺得與其他人說不清哪個地方有點不同,當他說晚上好時,肖玫看到他眼裡的疲倦,瘦長的身材被大衣壓的有點彎,臉上掛著不變的笑,除了他,其它的三人都帶著七分醉意,肖玫把冰水遞上去,鈴木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肖玫沒有防備,不禁大叫一聲,這一聲讓鈴木的酒醒了五分,手卻沒有放開。
洋子走過去用手拍了一下鈴木,嗔怪道「人家還是處女」
鈴木哈哈一笑「對不起,我是想給你介紹李先生」肖玫很為自己的大驚小怪感到不自在,也急忙道歉。
果然讓肖玫猜中了,鈴木把瘦長身材的李華介紹給她,李華不用說已知道她是中國人,淡淡地用日語說了句你好。肖枚聽說他是中國人時的熱情一下降到了零點,也用日語象對待任何客人一樣,說了一句:「歡迎光臨!」
洋子對好酒,讓肖玫端上去,聽見一個人說真是美人,另一個人問李華象這樣的漂亮姑娘在中國多嗎?李華注意地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肖玫有點惱他的注視,雖然日本人喜歡奉承人,可她的像貌從沒讓人這樣笑過,她長著鵝蛋型的臉,小嘴巴小鼻子,不算大卻很圓的眼睛,一米六的個子,算不上大美人,也能稱得上小家碧玉。肖玫想他根本就是看不起她,人家是職員自己是打工的,心中不禁怫然,兩人沒有再說話,肖玫甚至不再看他一眼,李華感到女孩的冷淡。
「媽媽」鈴木喊著洋子,「媽媽一起喝一杯
一周后李華再來,洋子完全把他做為肖玫的朋友,而且背過身給肖玫一個意味深長的笑,肖玫故意用日語問李華點什麼菜,李華要了一小鍋朝鮮辣白菜燉蛤蜊,一杯熱的日本清酒,看著肖枚忙亂著收盤子,洗碗。問道:「你很快樂?」
肖枚楞了一下,故意揚起頭,一臉燦爛的笑容:「當然」
這是那天晚上,他們之間的唯一的對話,李華看了一會兒肖枚洗碗,便回去了。後來的兩次,李華仍要了同樣的東西,仍看著肖枚快快樂樂地洗碗 ,卻沒有說任何話。每次洋子都說「這人有點奇怪?」
肖枚也覺得李華哪裡有點和一般人不一樣,不愛說話?不愛說話的人很多。每次吃同樣的東西?也許他就是沖著這菜來的。肖枚皺著眉頭想找出李華哪裡奇怪。在肖枚二十一年的生命中,這是她第一次去分析一個人,沒想到這麼費勁。
肖枚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多想李華的事,她每天上午上學,下午打工,這個小城市的時給低,除了下午的工,她還得干一份早晨的,這樣她就可以在上完語言學校後去上她喜歡的服裝專科學校,按現在打工的狀況,在她服裝學校畢業回國時,她還會存有一筆錢,讓她開一家象模象樣的服裝店,一想到她的服裝店,她感到的孤獨和辛苦就煙消雲散了。如果你問她現在有什麼不滿的話,那就是她的覺睡不夠,她需要更多的時間睡覺,所以直到現在她還沒有想出李華的奇怪處。
在這樣的風雪夜,只有佐藤和兩個開大貨車的司機。佐藤已經來了兩個小時,洋子在招呼另兩個開大貨車的司機,他們要趕快吃完,喝完上路。雖然法律上,嚴禁酒後開車,但這些要開夜車的大貨司機,卻不管那一套,洋子非常喜歡這些人來喝酒,她可以兌酒時放更多的水,告訴肖枚這是為了不讓司機喝醉,他們太沒有自制力了,這樣做於她的錢和良心都有好處。對這些人她也就有更殷勤的服務,甚至有時會容忍他們摸她一下,而不惱怒。佐藤偶爾會斜眼朝洋子和司機那邊看一眼。
招呼李華,自然成了肖枚的事,肖枚見李華一進門,她就把小沙鍋放在了爐子上,酒也送進微波爐加熱,李華剛落座,熱乎乎的日本清酒,散發出一股米香味,擺在他的面前,外加一碟免費的腌白蘿蔔,肖枚輕聲告訴他,菜還要等一下。
「菜,我還沒有點菜。」李華語氣裡帶著明顯的不滿,把清酒杯子推了一下「這也不是我點的。」
肖枚為自己的自作聰明悔得眼淚在眼圈裡打轉,一邊說對不起,一邊往下撤酒杯。
李華一副不依不饒的勁,突然轉成中國話說:「別象日本人一樣,假惺惺地說對不起。」
肖枚已經把眼淚憋了回去,冷笑一聲,反詰道:「你還能算中國人嗎?」
「我要是日本人,你敢這樣對待我?」
「要不是看你是中國人,我不會理你。」
肖枚這是一句真心話,雖然他們之間沒有什麼對話,但她總是對李華報以微笑。這種微笑對中國人是不用解釋的,那裡面有著安慰,鼓勵,有時還帶有對自己所處尷尬境地的嘲笑,李華既然不懂,沒必要再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