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這種結局的,您一定是一位浪漫主義者,在您的心裡對愛情的定義是天長地久。
潤蘭不在,大姨媽禁止我再去栓子家,以她的意思,栓子那裡就是個污水缸,專門污染女孩子。潤芝姐妹做了他的鄰居,也是前輩子欠著栓子的,我覺得他的話違背了事實反駁道:
「栓子給潤芝花了那麼多錢治病呢,是栓子欠著潤芝的吧」
「所以說是冤家阿!他們互相欠著對方的,扯在了一起,你不能往裡攪。」大姨媽認為自己說的話都是真理,我只有服從。
潤芝姐他們走後的第三天,大姨父從公社回來,把大姨媽拽到西屋,嘀咕了半天,兩個人一起過來,讓我準備準備第二天就回去,潤芝媽和我一起去天津,說是潤香姐前兆流產也住院了,我媽在上班,潤蘭一個人照顧不過來。
正在說話,潤芝媽歡天喜地的聲音,從院子里一直傳了過來:
「哎呀呀,這叫我說什麼好,我去天津還讓你們出錢。」
大姨媽這次出人意料地急急地迎了出去。
「你這不是還要替我照顧潤香嗎?要不我也得去。」
潤芝媽很同意這個觀點,
「你說這潤香,懷孕了也不說,突然住院,我連件褂子也沒有做。你說去人家大城市,這土眉葷臉的,讓人家笑話吧。」
潤芝媽穿著一件灰色的大襟褂子,在城市裡這種衣服已經絕跡,加之,潤芝媽並不是愛乾淨的人,衣服上油漬斑斑,不要說她怕被笑話,連我都覺得不好帶她出門。大姨父一定和我一個想法,我們都不由地去看大姨媽。大姨媽早有了心理準備,掀開大柜子,拿出了兩件褂子,遞給了潤芝媽。
「我也就這兩身能穿出去的衣服,借給你,先換著穿。」大姨媽特意把『借給你』說得很重,好讓潤芝媽知道這是需要還的。
大姨媽執意要潤芝媽一起吃午飯,吃了午飯還拖著潤芝媽說閑話。
「他姨呀,這次人家栓子幫了大忙了,人家可是有情義的。」大姨媽一邊剔著牙一邊說。
潤芝媽心裡正高興,順著大姨媽的話茬:
「誰說不是呢?看這個架勢,栓子心裡還有潤芝。」
大姨媽眉頭皺了皺:
「我看人家要是要潤蘭,只要姑娘願意,你也給了吧。」
潤芝媽肯定心裡不願意,不過到底要給大姨媽一個面子,嘴上應承著:
「人家掙得比拿工資的都多,我願意。」
我聽著她們說話洗著鍋,明明在他的小舅舅上學去后,一個人一直在牆角悄悄地。一個三歲的小男孩悄悄地沒有聲響時,不用說是在做壞事,果然,他在用指甲摳著炕圍上曹操頭上的盔甲。
炕圍子上的畫,那是大姨媽的最愛,畫是大姨媽結婚那年請畫匠來畫的,一面是《牡丹亭》中{遊園}的場面,小姐,丫環,亭閣,池魚,花草樹木,奼紫嫣紅;另一面畫的是《三國演義》上的{ 桃園三結義}的故事,不只是劉備關羽張飛,還有三國的其他人物,上面的人物畫栩栩如生,大姨父常會點著一個人,給孩子們講一段故事。
大姨媽並不知道畫中人物的故事,但擋不住她對這幅畫的熱愛,特別是十年前,那畫匠死了,他的手藝竟沒有傳下來。更讓大姨媽不知是惋惜還是驕傲,逢有人來家,就要讓人家看看她的炕圍:
「可惜了,這麼好的手藝。」
明明每次上炕都被姥姥提醒不要用玩具或是指甲劃了炕圍,今天好不容易找到了沒有人注意他的時候,他倒要試一試。
大姨媽看到曹操的頭頂上金色的頭盔被摳掉,露出了下面難堪的白牆,丟失了好脾氣,探出身子,一把把明明扯離了炕圍,明明已經號啕大哭起來,嘴裡喊著:
「我要媽媽。」
潤芝媽在一邊嘀咕道:「潤香不在,孩子怪可憐見的。
大姨媽終於意識到了什麼,態度緩和下來,朝我說:
「玲玲,領明明出去玩一玩。」
我也在家裡憋了三天,聽這句話如蒙大赦,趕快放下手裡的活,給明明穿好鞋,一溜煙跑了出去,生怕大姨媽又想起什麼,不讓我出門。
出了門,我們也只有一個去處,南灣溪。
正是八月的正午,這個時間段,鄉下人都吃罷午飯在休息,等日頭下去一些后,再去地里幹活。女人們趁著熱的時候,到南灣溪去洗衣服,腳泡在涼涼的溪水裡,既消了暑,又趕了活,洗完的衣類,曬在河床上,等女人回家時,大部分都幹了,還不誤男人們去幹活。
南灣溪其實大部分在村子的西面,離村子三百米處。有一部分彎到村子的南面,然後又轉向南方。順著小溪道的一側是小樹林,那裡原來是公社的苗圃,現在聽說也分給了個人。
還沒有走出村子,已經聽見了溪邊女人們的歡笑聲,影影綽綽地還夾雜著《喜洋洋》的樂曲聲,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熱鬧的場面,在溪水裡玩的是沒有上學的孩子們,溪水邊延綿幾百米,都有女人在洗衣服,河床上連走路都要注意不要踩到人家正在曬著的衣服。
「喂,小侉子來這邊。」
不用看也知道是五姥姥的大兒媳,我叫大妗子的在叫我。她是一個四十多歲的黑胖女人,又黑又胖,鮮明地留下了印象,她的臉長得什麼樣,從見她的那天起,就沒敢好好看。她那天是來大姨媽家借大笸籮,我正在看大姨媽摘黃瓜,她走過來搬起我的臉,嘴裡嘖嘖嘆道:
「呀呀,難怪我婆婆說城裡的水養人,看看這般俊的小臉,看看這白生生的皮膚,這可讓多少男人愛個死。」
「閉上你那張臭嘴,看嚇著我們姑娘。」大姨媽衝過來,打掉她的手,大妗子不服氣地說:
「這有什麼可嚇的,我們在她這個歲數,孩子也有了。」
大姨媽急急忙忙地給她拿來大笸籮,一邊往外推大妗子一邊說:
「別說我們,那是你,做的那些醜事。」
以後,偶爾在路上見了,她會很親熱地喊「小侉子」。若是有旁人在,仍然是那兩句「俊的小臉,白生生的皮膚」。我想她知道的形容詞不過這些了。
三大媽和劉嬸嬸前後距離大妗子兩米的地方,看見我也都停下手裡的活,三大媽招呼我道:
「大學生來了,坐這裡,讓大媽也沾你點仙氣。」
明明被劉嬸嬸的孫子喊去玩。我脫下涼鞋,挽起褲腿,在三大媽附近找了一塊石頭坐了下來。
劉嬸嬸不知是對我還是對三大媽不滿,陰陽怪氣地說:
「沾仙氣,你個老不死的,沾了仙氣還想再嫁人啊!」
三大媽對自己的容貌有足夠的自信,這讓她說起話來居高臨下:
「咋啦,倒回二十年,不比潤芝差。」
隔著小溪對面的小樹林里,栓子帶著他的徒弟還有三個人正在練習。遠遠地可以看見來旺和雙喜還有一個老人拉著二胡,二奎打著木魚,另外兩個人,一個人吹嗩吶,一個人吹笛子,栓子坐在一個小木凳上,沒有拿任何樂器,不時地打斷正在演奏的樂曲。
大妗子譏諷道:「那潤芝有什麼好,漂亮不也被男人扔了嗎?這還不知道死活呢。」
劉嬸嬸見多識廣地插嘴道:「二奎回來說,潤芝進了天津的大醫院,肯定能治好。玲玲,你去過那個醫院吧。」
我不知道潤芝姐到底進了那家醫院,劉嬸嬸一定是認為天津的大醫院,就那麼一家。我想說解釋,又覺得太掃劉嬸嬸的面,笑著點了點頭。劉嬸嬸受了我的鼓勵,繼續她的道聽途說:
「聽說,瞎栓子讓潤香的男人走後門給潤芝要了一間單人房,瞎栓子準備花一大筆錢給潤芝治病。」
《喜洋洋》又重新開始演奏。
三大媽用手擋著陽光,向對面小樹林望去:
「平日都是瞎栓子和來旺拉二胡,現在讓雙喜拉,莫不是,瞎栓子在給自己的婚禮作準備呢?」
大妗子像是被觸到了興奮神經,把正在洗的褲子向上拋起,忙不迭地介面道:
「是了是了,我還在日怪,瞎栓子他們整天拉得曲子,怎麼今天又來練習,定是沒有栓子領著,這幫人沒有了底氣,要來練練。這潤蘭不是要上學了嗎?學校讓結婚嗎?」
「怎麼是和潤蘭結婚,看著這是要和潤芝結婚。」
三大媽很肯定。三大媽的娘家和潤芝姐的婆婆家是一個村子,而且還住在前後院子里,三大媽自認為對潤芝的事最有發言權。
劉嬸嬸斥責三大媽道:「你盡在這裡胡攪,瞎栓子再瞎也不會放著個能掙錢的大姑娘不要,再吃回頭草。」
大妗子嘻嘻地笑著說:「對瞎栓子,最好是娶了姐妹倆。」
話說得越來越不堪聽,不用說十八歲的我,無法在這種對話中插上話,既使再過三十年,鄉下婦女粗俗的語言也讓你無言可對。那個時候,我有點為難,不知道該坐下去聽還是站起來走了為好。
遠處一個女人朝著對面的栓子喊:「喂,栓子,吹個《小放牛》」。
不用說女人附近的人,連我身邊的這三個女人也一起跟著喊《小放牛》。
我抬起頭看栓子時,他仍然坐著,笛子已經端好,須臾,《小放牛》的樂曲,宛如一縷飄渺的輕煙,裊裊依依地飄了過來,轉瞬即逝。
女人們與其說是想聽《小放牛》不如說是要找個話頭,看到栓子立刻端笛子吹起來,倒有些不盡意。三個人輪番地說今天日頭從西面升起來了。音樂聲只能從她們說話聲的空隙漏進來,讓我渾身難受,又不好說什麼,只有借故離開她們。
我很想走到小溪的對岸去,聽聽栓子吹的笛子,還有那首我常在收音機里聽的《二泉映月》,認識栓子這麼多年,我沒有聽栓子拉過二胡,或是演奏任何一種樂器。對栓子來說,擺弄這些樂器是為了吃飯,不會讓它們進入到我們的談話中,就像一個外科醫生不會津津樂道他的手術刀的鋒利。但我已經領教了女人們的閑言碎語的力量,沒有勇氣跨過小溪,只能回到大姨媽家。畢竟,還會有機會。
我領著潤芝媽和明明回到天津才知道,潤芝姐骨癌晚期,已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
我奇怪潤芝媽在得知潤芝的病情並沒有哭天搶地地悲憤,安靜地聽著潤香姐的安排,潤芝媽將和小李叔叔一起把潤芝姐送回家。潤蘭因為開學在即,不用回去了,學校需要的都由潤香姐給她準備。我猜想叫潤芝媽來,就是不讓潤蘭回去。這也一定是潤芝媽的想法,在潤蘭擔心她媽一個人照顧不過來姐姐時,潤芝媽顯現出了我從來沒有見過的自信和勇氣,再三說自己年輕時不僅要照顧躺在床上的丈夫,還下地勞動,什麼苦都吃過。
我比潤芝姐他們先離開了天津去上海上學。一個月後接到母親的來信說潤芝姐去世了,我給潤蘭去了封信,本來想要安慰她,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把我在上海的情況寫了滿滿的一頁紙,最後寫了一句,「聽到潤芝姐去世,我很傷心。」便匆匆地結束了。潤蘭沒有給我回信。
寒假, 我回到天津時,大姨媽正在天津給潤香姐坐月子。看到我回家,高興得不得了,說是她正在為買菜的事發愁。她聽不太懂天津話,人家更聽不懂她的內蒙話,我義不容辭地成了他們的採購員。
背過潤香姐,大姨媽就會有許多的閑話。
「那個潤蘭,潤香為她家做了那麼多事,現在用著她了,她躲個清閑,回家陪她媽去了。」
「潤芝姐也死了,潤蘭一定覺得她媽可憐。再說,我們這裡這麼多人,哪能用得著潤蘭。」
大姨媽對潤芝媽一點也不同情:「潤芝媽凄惶,她不要太得意了。住著栓子的磚瓦房,花著栓子留下的錢。」
我有些奇怪:「栓子去哪裡了嗎?」
大姨媽突然起了滿臉的悲哀:「死了,那個槍崩的,自己死了。」
大姨媽嘴裡罵著,卻忍不住大慟。
死,在我的腦海里是一個沒有太多內容的字,當我聽到這個字時,它並沒有和痛苦聯繫在一起,看到大姨媽鼻涕眼淚傾下來時,栓子在我的心裡仍然是個活生生的形象,我還是要問,他是怎麼死的。
「還不是讓潤芝把魂靈攝去了。」大姨媽的痛苦找到了傾訴的對象。
據大姨媽的敘述,自潤芝被送回來,村裡人都知道,潤芝沒有救了。只有栓子不相信,大神仙請來跳大神;老巫婆請來念咒語;土中醫請來開藥方;病癒的請來傳經驗。栓子把他能想到的,道聽途說來的,都用了,潤芝還是在一個月頭上死了。
潤芝死的那天,栓子一個人哆哆嗦嗦地來找大姨媽。大姨媽說,她聽過人的魂靈被攝去的故事,當那一天她看見栓子,才相信那是真的。
栓子是來請大姨媽給潤芝做一身「裝老」衣服。本來這樣的事,不用栓子來,大姨媽就要去和潤芝媽商量,栓子來是要大姨媽用同一匹布料也給他做一身。
「四嬸,這是布料。」
栓子把一匹淡青色的迪卡布料放在了炕上。大姨媽先看到栓子失魂落魄的樣子,還在心疼,聽到要做同樣的衣服,就來了氣
「栓子,你這是想殉了潤芝嗎?你爹死前讓我搭照著你,可沒有讓我給你做殉死的衣服。」
栓子給了大姨媽一個扭曲的笑容。
「四嬸,我就是覺得心裡空落落的,連那點亮光都沒有了。就想做了同樣的衣服,摸到這衣服,就能看到那點亮光。」
大姨媽隱隱地感到了許多的不安,走過去抓住栓子的手說:
「你一個傻孩子,潤芝她明白你這一片心也要去死,明白你的一片心還要嫁人,她那裡把你放在了心上,你好好地發送了她,就放下吧!」
栓子搖著頭說:
「潤芝姐嫁人都是被她的父母逼得,現在死了,也是為我死的。」
當我們說,一個人愛著另一個人時,其實我們在說這個人處在一個非理智的狀況,沒有經歷過愛情的人不能理解這種偏執。大姨媽也不能理解,她認為也許栓子是被潤芝附體了,於是大聲地斥責道:
「潤芝,你死了還來作弄這個可憐人,你個沒良心的。我告訴你,栓子是潤蘭的,你消停著點,讓他們倆好好地打發了你,讓你在那一邊有吃有喝,也算你的造化。」
大姨媽很得意自己的這番話,她後來告訴我時還在說,潤芝一定是感到了她的利害,因為栓子變得清醒了一些說:
「四嬸,和潤香姐商量一下,不要叫潤蘭回來了,別耽誤了她的學業。」
大姨媽這時已經注意到了栓子身上的毛衣,她知道那是潤蘭夏天給栓子織的,還是故意地問道:
「呀呀,栓子,你這件毛衣嬸子可喜歡,誰給你織的,嬸子也想給你叔織一件。」
栓子囁囁輟輟地說是潤蘭織的。
「栓子,村裡人可都知道你在和潤蘭處著,你不是對潤香也說了嗎?潤蘭她心裡有你,嬸子給你作主,潤蘭咋們娶定了。」
大姨媽說了大話,她是要給栓子一些奔頭。
「四嬸你是好人。只是我這心裡沒有了亮光,我怕對不住潤蘭。」
栓子臉上沒有一點的生氣,大姨媽的心中一下也失去了亮光。
大姨媽真做了兩套「裝老」衣裳,一套給潤芝穿了,另一套給了栓子。暗地裡大姨媽希望這套衣裳能給栓子沖沖邪氣。
潤芝姐的葬禮辦得很是隆重,請來的裱糊匠,給潤芝姐在那邊的生活,裱糊了高房大院,車馬牛羊,鍋碗瓢勺,甚至還裱糊了兩個小丫環。栓子準備了全村人吃三天的飯食,他的鼓匠班也輪流著不停地吹打了三天。三村五里的人都趕來看熱鬧,老人們說,這種場面還是他們父輩時,財主家的老爺子壽終正寢才有過,吃著人家的,嘴上不好說什麼,還是覺得栓子是被錢燒得。
大姨媽的評價還是那一句:「栓子的魂靈被攝去了,做的都不是人事。」
不過栓子顯現出來的精神狀態,讓大姨媽鬆了一口氣,他和村裡的人一樣,把這出悲哀的葬禮化成了喜樂的宴會。
潤芝媽那一邊自然是沒有意見,在她家的歷史上還沒有誰比潤芝更有面子。反正她也不出錢,不過她要知道結局,她會阻止栓子的。
潤香姐因有身孕沒有來,潤蘭知道姐姐去世已經是一個多月後,同時她知道了栓子死的消息。
潤芝姐下葬之後,聽說栓子把收來的弔喪錢全給了潤芝媽。除了讓村裡的人嫉妒的嘆息外,人們沒有發現栓子有什麼異樣。過了潤芝姐的三七,大姨媽悄悄地問來旺,來旺一臉傻相地反過來問大姨媽,師傅怎麼了?連大姨媽都覺得栓子應該沒有事了。
也就是在這場問話后的第五天的凌晨,雙喜把大姨媽家的門敲得山響,大姨父打開門,雙喜哭哭啼啼地說,昨夜,師傅出去后,沒有回來。早晨放羊倌在南灣溪看到師傅躺在溪水裡,等他們把師傅抬回去,已經死了。
大姨父和大姨媽顧不得多問,趕到了栓子家。
來旺和二奎為師傅換上了乾衣服,蓋上了被子。栓子沒有戴墨鏡,他像是太累了進入了夢鄉。
大姨媽直到把手放到栓子的鼻子上,碰到了栓子冰冷的面頰,才相信栓子死了。
據雙喜說,自從潤芝姐下葬了后,師傅每天半夜都要去潤芝姐的墳上坐一會兒。
潤芝姐的墳安在南灣溪邊的那片小樹林里,潤芝媽把分給她家的四棵樹砍倒,用了那塊地。這是栓子的主意,潤芝媽起先不願意砍樹,口口聲聲地說等樹長大了她要用來蓋房,但讓她把潤芝安葬在她家的自留地她又捨不得地,她還要靠那塊地吃飯。
其實潤芝媽有她的小九九,她看出來栓子想把潤芝姐安葬在小樹林,故意延遲著。在小樹林里,栓子也有兩棵樹,潤芝媽覬覦著那兩棵樹。在潤芝媽看來,潤芝姐被婆家趕回來到死,都是栓子造成的,要他兩棵樹都是便宜了栓子。
「這樣吧,我的那兩棵樹,如果我活著的時候,您什麼時候蓋房什麼時候拿去;如果我死了,那兩棵樹要給我做棺材,我這房子就送給您了,您說怎麼樣?」
栓子對潤芝媽說這話時,當著他的幾個徒弟,還有大姨父的面。大姨父回家告訴大姨媽時,只是憤恨潤芝媽的貪得無厭。誰也沒想到栓子安排了他的後事。
栓子第一天夜裡去潤芝姐的墳上,還帶著雙喜。雙喜到底是個孩子,跟著栓子來到潤芝姐的墳上,聽著秋風吹過樹梢的鳴叫,恐懼的連瞌睡都沒有了,緊緊地抓住栓子的手,栓子想放開都不能。
「師傅,我們還是白天來吧。」
雙喜聲音顫抖地哀求著。栓子輕柔地摸著他的頭髮:
「對師傅,白天和黑夜是一樣的。以後你不來了,不要告訴別人。」
雙喜真的沒有告訴任何人,只是睡得不踏實。栓子每次都是在他睡前出去,等到雙喜睡了一覺醒來,栓子已經回來。雙喜聽過一些鬼怪的故事,看栓子每次都平安,想那些鬼怪必定是怕他的師傅。
栓子的死,在村裡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法是,栓子失足倒在了溪水裡,被大石頭嵌住了腳,嗆死了,意外死亡;另一種說法是,栓子喝了安眠藥,自己把腳嵌進了大石頭,不讓水沖走。這后一種說法,有街上藥鋪的佐證。
一個農民的死,只要不是謀殺,怎麼死都沒有區別,公安機關也不會要查明他的死因。
栓子的樹沒有被砍。大姨媽自作主張,把栓子的那兩棵樹換給了鄰接著潤芝姐墳墓的農戶,將栓子安葬在潤芝姐的旁邊。潤芝媽想著還要住栓子的房子,對這種安排也不好說什麼。
「我家裡的一副好木板給栓子做了棺材。那木板還是你爸爸從東北老林給買來的,費了不少周折,村裡人誰見過那麼厚的棺材板?總算也對得起栓子爹的託付了。」
大姨媽有點可惜她的好木板,但更多的是一種完成了使命的安心感,她的眼淚因為自豪而停止了流。
我卻不能開口說一個字。直到今日,我仍然不能和大姨媽再說起栓子,他成了我心中最大的痛。
栓子去尋找他的光明了,他眼睛雖然看不到光亮,但他的心始終有著光亮,追尋著那種光亮。我們誰又能夠說,在我們心中也有著同樣的光亮呢?栓子死了,我們卻活著。是我們的眼睛欺騙了我們,讓我們渾渾噩噩地,擎著一副軀殼,向前奔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