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絮語---幸運變奏曲
我生於甲申,序屬三秋。順順利利又磕磕絆絆活了八十年了。回頭一看,漫漫長途,跋山涉水,化險為夷,真不容易。但總起來說,我這一生還是值得冠以幸運二字。
投胎時,我降生到北京南城的一戶善良樸實的中年人家。父親42歲,母親41 歲,以做工謀生,不大富裕。他們只有一個女兒。兩口子正缺男丁。見男娃落生,喜出望外。 從此他們把我當成寶貝,疼愛備至。他們給我戴上百歲錢和長命鎖,還帶我到九頂娘娘廟做了跳牆和尚,留個小辮子把我拴緊。
當我記事的時候,炕上有不少玩具,小銅鑔、木魚、撥浪鼓等。父親上班前,總要在我的小臉吻上一下;早晨母親帶我去紅橋喝麵茶,吃油餅。她在旁邊看著。
49年,父親從被服廠失業,回三河務農。讓小小年紀的我經受了一次肌餓洗禮,過早地體驗到人世艱辛和炎涼。但父母沒有就此倒下,50年他們又回京搭建起家庭手工業的攤子,春風送暖,衣食無憂。唯一犯愁的是,寶貝兒子連續兩年考不上市立小學。幸虧一位私立學校老師接受了這個傻乎乎的孩子。沒想到呆童自此開竅。
到了九十中學,幸遇幾位敬業的園丁,他們修枝剪葉,把我從一個浪跡衚衕滯留天橋的頑童修理成酷愛學習成績領先的學生。老師勸說家父,讓我三年後去考大學。父親點頭微笑,並在以後的日子裡勒緊腰帶,兌現了承諾。
當我到清華附中讀高中的時候,恰逢困難時期,每人 三十斤定量,食不果腹。父親此時已經進了工廠,收入微薄。原本拮据的家道轉而低落。渴上加鹽,父親在60歲時,又被迫退休。為了讓我安心學業,父母對我隱瞞了變故。父母鐵了心,忍飢挨餓也要把我托進大學的校牆。
他們沒有失望。三年後,我拿到第一志願-清華的校徽。全家高興歡喜。可聽到年過花甲的老父做臨時工的掙扎,我卻淚灑胸前。喜慶之餘,行將年邁的雙親還要耐心苦等6年,才能見到兒子的寸草之心。兒子終於在1970年畢業,年近70的父母也終於享受到遲來的回報。僥倖的是,在大學生分配按四個面向*的火紅年代,我留在二老身邊。
1966年,憑藉天真和幼稚,我以滿腔熱血跟隨毛澤東的巨臂參與文化革命。哪料到到了4年半的時候,我又經受了第二次洗禮。一陣號稱抓516的狂風惡浪把我壓到海底,令我絕望窒息。不知一股什麼力量把我從鬼門關拉回,避免了白髮哭子的悲慘結局。然而我從那以後心灰意 懶,淬滅了維繫20年的政治熱情。全心全意地孝敬二老。在單位我則趴在地面,甘心做一輩子行屍走肉。這次洗禮讓我從政治風浪中覺醒解脫,不再為所謂的革命理想衝動。
誰想到7年後,時來運轉。在我要跳出清華-心死之地的時候,我收到科學院研究生院的錄取通知,做了名師趙忠堯先生的弟子。兩年後,在我為出國深造而猶豫的時候,又碰巧趕上CUSPEA的方舟,有幸到斯坦福大學攻讀博士學位。可惜老父已於三年前病逝。1981年8月,我乘坐CA 981
來到玲瓏陌生的舊金山。時年37 歲。此刻人生的長軌扳動了道岔。
我像馬拉松運動員一樣,馬不停蹄在科學的路上求索。7年的時光鍛煉了我的意志和毅力,提高了我的知識和能力。桑榆未晚,我終於在1988年畢業,時年45歲。
1989年的事件讓我對中國未來產生疑慮,因此暫停了回國工作的計劃,想先留在美國看看。正當我尋求飯碗的時候,天上飛來一個電話,麻州大學接受我博士后的申請。在麻州的五年,我不但學到新的實驗技能和電子散射知識,還實現了分別9年的夫妻團聚。
我於知命之年另謀高就時,又一個電話從空而降,讓我驅車到600 英裡外的弗吉尼亞大學。在此,我遇到年輕友善的瑙挼姆教授。我在UVa一直干到65.5 歲,因病退休。我和妻子享受到聯邦和州政府的雙份退休金。足夠維持簡樸生活並歡度晚年的嚼穀。
退休之後,從2010 年到2024年,我專心於中文創作。先在《天下論壇》,茲后又在《華夏文摘》發表各類文章300余篇,合百三十萬字以上。這些文章後來分別收進《落霞孤鶩》《秋水長天》《漁舟唱晚》《爽籟清風》《雁陣驚寒》和《晚秋葉繽紛》等文集。功夫不負苦心人,無意插柳柳也活。出乎意料,一位理工科退伍老兵在文學上竟獲如此豐碩的精神財富。以致一位文科朋友謙遜地說:」我都做不到。「
我的生涯涉及四科。考進清華,我加入了工科,代表課程就是機械製圖與工程畫;在研究生院和斯坦福大學,我轉入理科,代表課程就是四大力學;退休后,我又潛入文科,代表成果就是文庫中的wang-kebin.hxwk.org 和我在LULU公司出版的幾本著作;寫作之餘,我又重拾童趣,唱起京劇,並把自拉自唱和編曲的幾首唐詩放到U管。這些天橋的把戲誠然談不上陽春白雪,但縱然下里巴人也可跟藝術勉強沾邊了。 6-4當天,我還在正義的驅使下作詞譜曲了《悼念同胞》,在灣區募捐會上由文藝界朋友演唱此歌。
我童年健康不佳,母親常常抱著我四處求醫。但自小學之後我注重體育鍛煉,身體逐漸好了起來,一直到畢業后在美國的職業生涯。50歲時,發現II型糖尿病,2003 診斷出動脈堵塞,2007遭受腎衰竭的打擊,2015
又查出前列腺癌。後來,經過藥物和胰島素調節,糖尿得到控制。2003年做了支架和氣球手術。腎衰竭后住院四天,保留並維持了30% 的功能。至於癌症則被劃分到革里森6 級。此類癌苗滋長很慢。最終要我性命的恐怕還輪不到它,此乃不幸中之大幸。
總覽一生,可以概括兩字,幸運。家境雖然貧寒,但父母把僅有的一塊窩頭和半碗豆汁毫不猶豫地都留給我,舐犢情深。貧寒的經歷使我從小不畏艱難,不會忘本,還要立志脫離一窮二白。父母和老師的呵護又使我身心健康,未入歧途。90中雖然地處文化窪地,但老師為我照亮了一條求學上進之路。我也不負重望,在這條曲折漫長的小路上孜孜不倦地跑了將近28年。
在我報考學校的時候,我實現了最好的選擇。我想出國的時候,又登上中美物理考試的大船,考進一座馳名世界的學府。在生活上,在我需要撫愛的時候,我有雙親的悉心照料。在我考慮婚姻的時候,一位勤勞賢惠門當戶對的姑娘朝我走來。在年邁雙親想見孫子的時候,送子觀音又接連送來兩個兒子。
老年雖有多種疾病,但我得到醫院按時檢測和治療,至少快80歲還沒有收到死亡威脅的SOS信號。回顧幸運的一生,從龍鬚溝到斯坦福的三級跳,從斯坦福到弗吉尼亞大學的漂泊,又從弗吉尼亞大學飛到南加州養老。總覽一生,充實美滿。於是乎我可以坦誠地說:」此生既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
除了兩次洗禮,我的人生軌跡上的小注都是幸運。我對幸運的回答是首先感謝。感謝上帝,感謝父母,感謝老師,感謝趙忠堯先生和斯坦福的Hanna導師,感謝親朋好友,感謝50多年相濡以沫的老伴,感謝兩個孝順的兒子,感謝CND的支持,感謝李政道先生的大船,讓我從一個征途跨越到另一個征途,不間斷地跑著跑著。
我對幸運的另一個回答是滿足。從母親當年為三分醋五分醬油犯愁和兩間總共14 平米的危房,到我和老伴居住的250多平米的新建別墅、SUV和歲歲有餘的進項,簡直是地天之別。
王克斌其貌不揚,始於草莽。汝有何德何能,源源不斷受到多方垂愛,一路坦平?加之晚年光景又遠超過童年的夢幻,我還有什麼煩憂和怨語呢?
時光荏苒,如今我進入老年,需要調整心態。骨錚錚,心平平,胸闊闊,腦清清。安心養老,別無他念。
當老叟拄著拐杖,挪步終點的一刻,我會欣然面對人生最後的一次轉折,My last turning point.
附打油詩兩首:
暮年自勉 莫憐我
暑去寒來葉飄落, 老耄蹣跚疾病多。
日月穿梭鬢髮疏,順應天律莫憐我。
心如止水憤怨逝,懷若深谷胸襟闊。
榮辱成敗俱往矣!淡泊世塵追雲鶴。
老年自嘲
清華美西繼美東,《秋水長天》譜平生。
一路風光貧寒起,《漁舟唱晚》道真情。
《爽籟清風》涉文史,《雁陣驚寒》砭時政。
《落霞孤鶩》雁聲留,笑等無常叩門鈴。
*四個面向:面向農村、面向邊疆、面向工礦、面向基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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