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親 1983 摘自克斌文選 《秋水長天》
1983 年 7 月,我懷著激動的心情,乘坐中國民航的波音747,回到了闊別兩年的故鄉—北京,急切地想見到家裡日日盼我的親人,母親、妻子、姐姐和兩個兒子。然而在海關遇到了麻煩。我把買來的所有東西,手錶、照相機、計算器、以及北京提貨的大件單據都告訴了一個小警察。小警察仔細地審視著我填好的單子,用懷疑的目光望著我,問道:「你從哪兒弄到這麼多錢買東西?」我說:「我在外邊掙的。」「你怎麼掙的?」我說:「我當研究生掙的。」
盤問了很長時間后,他說我得上稅。這時,我急了一身汗,從玻璃窗外看到家人在焦急地等我出去。我打開箱子,讓小警察一件一件地過目,看看哪樣東西該上稅。我的誠實與配合,打動了小警察的良心,他放話說你就撿兩樣最便宜的東西吧。我拿著兩個小計算器跑去交了幾塊錢,然後慌慌張張地出了海關,見到前來接我的家人。忽然,被我感動的小警察又急忙出來找我,嚇我一桃。原來慌亂之中,我忘記把提貨單取回來。小警察把提貨單遞到我的手上。我表示十分感謝。他要是把貨單扔到廢紙簍里,就會給我帶來很大的麻煩。
到了金魚池中街的簡易樓,已經是夜裡兩點。我母親像過年30 似地等我回來。小兒子髒兮兮地揉著剛睡不久的雙眼,兩隻赤腳上塗著一層200 微米厚的黑泥。不管簡易樓多麼簡陋,不管住處多麼擁擠,不管天氣何等酷熱,它都是我的家。是我在美國天天想,夜夜盼的家。
打開箱子,分發我花了五六個周末買來的禮物,給一家人帶來了欣喜。 我看著 80 歲曾經把我抱大的老母親,額頭上又多了幾條皺紋,頭髮幾乎全是白色。可是人雖然消瘦,但精神矍鑠。她見到離別兩年的兒子,興奮心情難於言表。遺憾的是老父親已經在 5 年前去世。他吃了一輩子苦,退休后還得靠當小工、拉白菜來維持生計,供我讀完高中。要是他還活著,看著他寄以希望的兒子留學回國,一定會老淚縱橫,感慨萬千。
第二天上午,我騎車到台基廠的北京海關辦理提貨手續,把彩電、冰箱、洗衣機等大件物品一一帶回家中。1983 年,在中國一下子能置上這麼多大件的家庭為數不多,尤其是龍鬚溝這個窮人區,能有個黑白電視已經是稀罕物了。我母親一下子見到這些東西,喜出望外。她從來沒敢想過,美好的日子像做夢一樣剛剛開始。下午我到大柵欄給母親買了一塊寶石花牌的手錶。由於天熱,妻子和我一起到花市大街買了一台搖頭式立地電風扇,放到母親住的大房間。一個曾經只有一個小收音機的窮家破業,今天鳥槍換炮了。我在美國省吃儉用,省下這些錢,派上大用場,給全家帶來了歡樂。我的心裡樂呵呵的,總算沒白努力。用美元換成人民幣,還會附帶僑匯卷或外匯卷,用這些券可以買一些當時市場上緊俏的商品。
我最不喜歡的事就是向別人借錢,最忍受不住的就是還欠別人的錢。出國前為了學英語,我向好友王志中借了 60 塊錢,兩年了,該還了。我到他在禮士路附近的住家,把錢交給了他。他執意不收,我說:「過去我沒錢時沒少吃你的,喝你的。現在有錢了,我必須要還給你,你幫了我大忙了。」志忠雖然與我不同班,但近若兄弟。後來,聽說我得了腎衰竭,立即買了兩本醫學書送給我,叮囑我不得大意。要我提前退休,回國治病。這樣的好友,一個人一輩子只會遇上幾個。
圖 74我和志忠(右)、北大歷史系的張泉田(左)文革 時在香山的留影。
當時, 建國門附近有個友誼商店,進門時要憑護照,買東西要用外匯。我帶大兒子去過一次。小兒子知道了,對我說:「爸爸,您也帶我去高級高級。」我給他買了一聽可口可樂,他喝了一口,皺了皺眉頭,大概覺著味道不對。還是喝了。為了招待來訪同學、朋友,我買了一箱可口可樂。還買了國內尚未普及的玉米油,聽說玉米油膽固醇含量較低。
我買了點心,帶著禮物到南沙溝的高級公寓去看望了 80 多歲的導師趙忠堯先生。彙報了我在美國學習的體會。趙先生告訴我,他在20 年代末讀研究生時,一年的獎學金是 1500 美元。到了80 年代,1500 美元還不到 3 個月的津貼。50 年裡,通貨膨脹400%多。我用新買的加農AE1 相機為老師照了相。老師拿出他珍藏的老式萊卡相機讓我看,沉甸甸的像個銅疙瘩,算得上一件古董了。趙老師頭髮脫落不多,還是兩年前的黑色。說話時手在不停地抖動,畢竟上了年紀。感謝老師收我為徒,指導了我三年的學業,還寫了介紹信幫我申請學校。他在簽字的後邊掛上,PhD 1930, CalTech。 在美國也是老資格了。
圖 75 老師和師母的合影。
當時能出國的人還是少數,我回去後會遇到不少朋友,因此準備了不少小禮物。比如計算器、墨鏡、電子音樂磁帶、電子錶筆等。我去看望初中的班主任陳老師,給他帶去一個得克薩斯(IT)生產的科學計算器。老師去了香港,我見到他的夫人徐老師。我的內弟讓我帶回一個加快軸,東西不貴,只需50 幾塊美元,但跑了好幾個商店才買到。他把驅動軸裝到自行車的後輪上,少了四根車條,原來中美自行車的制式不同。好在東西勉強能用。
我的干姐夫在進修學院工作,需要個攜帶型的錄音機,我給他帶來了。我姐夫在我出國前要一塊羅萊克斯手錶,我在商店的櫥窗見到了,最便宜的要3000 美元,相當於我半年的收入。老實說,買不起。我回來后給他380 元人民幣,他自己買了一塊歐米伽手錶,還算滿意。我的兩個表哥、堂兄也都見到了禮物,他們為有我這位表弟而高興。
圖 76來訪好友在寒舍合影。前排中是孫傳耀,右是孫永明。後排左為魏義祥,右為譚彩雲老師。
七月的一個上午,我們全家到頤和園去遊園。母親在北京住了60 年,還從來沒去過那裡。母親和孩子們坐計程車,我和我妻子年輕,乘公共汽車。到了頤和園,母親坐在長廊邊上,用剛帶回來的望遠鏡朝四處瞭望。姐姐、妻子和孩子們租了一條腳踏船在昆明湖上遊盪。一家人歡歡樂樂,度過了幸福的一天。
回來的路上,我和妻子到全聚德後門去買烤鴨。一位售貨小姐坐在凳子上蹺著二郎腿,頭也不抬,伸出右手掌跟我說:「21!」 我給了她42 塊錢,買了兩隻,帶回家去。我從全聚德門口來來往往不下幾千次,從來都沒正眼瞧過那個老字號。這倒不是因為我生性高傲,而是囊中羞澀,沒那個資格。
圖 77姐姐(右後)、英(左後)和孩子們在腳踏船上。
一個月後,我拿著斯坦福頒發的 IAP66 表格到秀水東街的美領館辦簽證,很容易就被批了下來。兩個月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全家又送我到首都機場,我依依不捨地告別家人,告別北京。又一次孤雁西飛,繼續漫長的學業。魚我所欲也,熊掌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
我把西服放進手提箱,穿著10 年前結婚時買的確良藍制服和一雙懶漢布鞋。通道口的一位大姐看我不順眼,說我的提箱超過尺寸,不得帶上飛機。我說我的家人已經離開,我來時提的就是這個箱子,沒啥問題。大姐橫豎也不答應,非讓我去交行李費。我問了一下,要80 美元。可我的西服才值 70 美元,不合算。我知道這位大姐今天要跟我過不去了,連忙跑到機場外邊,望著家人的身影,大聲喊叫,大兒子趕回來把我的手提箱帶回家去。進了飛機,那些老外的提包比我的要大許多,一個個都帶進來了。我真不明白,為什麼咱中國人只會欺負中國人,特別是對那些衣著土氣的同胞。
1981 年我出國時民航小姐取締了我的頭等艙位,給我一個下馬威。今天這位看門大姐又無理刁難,借口阻止我登機,難道我做個中國人也是過錯。沒想到這次愉快的探親卻讓這位大姐劃了個掃興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