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老姨父和他的兩個兒子

作者:瀑川  於 2022-8-17 06:49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原創文學

老姨父和他的兩個兒子      (取自作者文集《漁舟唱晚》)

 

老姨父姓郭,比我父親大三四歲,廚行。比當時的那些體力勞動者要胖點兒。他留個光頭,前額飽滿,臉型富坦,說話聲音不大,透著和氣。看上去像個老壽星。

 

50年代初,他在東曉市路北油勺衚衕對面的一個小餐館里掌勺,做的都是大眾飯菜,炒餅、燴餅,最多也就是再來個辣子肉丁、木須肉什麼的。我家當時住在油勺衚衕裡邊的藥王廟前街二巷,老姨父經常到家來坐。聽母親說,我們剛搬回城裡的時候,日子艱難,老姨父三毛、五毛的沒少接濟。因此我對老姨父也有感激之心,格外敬重。

 

老姨父的妻子是我媽的叔伯姐姐,都是從燕郊的老鄒家嫁出去的姑娘。老姨長期生活在農村,很少進城。51年的時候,到我家住過一些日子。老姨膚色較黑,臉上有褶。她平時愛笑,但不愛說話,是一位老實憨厚的農村婦女。有一天晚上睡覺時,母親說:「老姐,把燈關了吧。」老姨就坐起來對著電燈泡用力地吹氣,怎麼也吹不滅。我母親說:「這是電燈,不是油燈,你把那根繩一拉它就滅了。」 

 

按說,我父親和老姨父是連襟,關係不近。但是老哥倆氣味相投,合得來,走動得比自家叔伯哥們還親。老姨父來的時候,家裡總要準備酒菜,老哥倆邊吃、邊喝、邊聊天。談得最多的無非是民國的那些事兒,什麼孫傳芳,吳佩孚,齊燮元,什麼兩湖兩廣直魯豫,等等。有時也會說到張大帥,以及炸死他的皇姑屯事件。往遠了也會說到李國楨大戰棋盤街,在天安門前的石頭獅子上扎了個洞。

 

老姨父抽旱煙,有一桿小煙袋,煙袋荷包上還墜著兩件貴重的裝飾。一個是墨綠色的荷葉形狀的玉石,一個是白里透青的玉犼。當我把玩那個玉犼的時候,老姨父還給我講著有關它的故事。望天犼可以對天吼叫,它就是坐在天安門華表上被神化了的動物。除了抽旱煙,老姨父還喜歡聞鼻煙。他有一個精巧的鼻煙壺,鼻煙是從大柵欄的一個小鋪子買來的。我也試著把鼻煙抹在鼻孔的下邊,有股清香,也有股刺激味,還有點嗆,故而享受不到其中的奧妙。

 

無論冬夏,老姨父離不開炒菜用的爐灶,進入老年後,得了寒腿病。到了冬天,他得穿很厚很笨的棉褲,還有半尺長的褲腰。56年以後,他離開大廚的位置,到陶然亭附近給餐飲單位看門去了,父親帶我去看過他一次。老姨父平時一個人形影相弔,見到故人欣喜若狂,連忙到外邊買來酒菜和父親對飲起來,我也撈上一個吃醬肉、小肚和燒雞的機會,大快朵頤,不也樂乎。到了59年底60年初,老姨父退休回家。

 

1960年,老姨又一次來家小住。可惜,碰上國家困難,食品緊俏。儘管老姨從老家帶了一點糧食,我每天下學后還得到欖桿市的一個中餐館去買蓋飯。所謂蓋飯就是在八寸的盤子里先盛上4兩米飯,然後在飯的上邊再倒上一勺炒菜。份數有限,去晚了就沒了。我把蓋飯折進小鋼種鍋,再端回家去。當然,老姨也沒在乎這種寒酸的待客方式。

 

1962年念完高一的暑假,我對母親說想到老家去玩幾天,母親同意了。我從北京站坐火車到了通州,又坐汽車到了燕郊。在姥家停留片刻,便走到中心庄,住在老叔的家裡。一天上午,我從中心庄東往南方向走了五六里路,到小庄去看望老姨父。老姨父見我遠道而來十分高興,問了問我父母的狀況,我一一作答。老姨父介紹我認識了大表嫂。表嫂姓藺,在中國這是個小姓。老姨父給我講起戰國秦趙相爭、完璧歸趙以及將相和的故事。裡邊的男一號就是藺相如。表嫂是位精明強幹的農村婦女,養豬、餵雞、田裡操作,里裡外外都是好手。

 

老姨父有兩個孫子,大孫子來福,小時候因為發燒,搶救不利,留下了大腦遲鈍的病根。但是挑水、劈柴、干農活還可勝任。小孫子叫小二頭,聰明伶俐,彌補了哥哥身上的缺陷。

 

吃過午飯,老姨父拿來一把長竹竿,站在院子里的大棗樹下,噼哩啪啦地打下一堆大紅棗,足有三斤,裝在一個口袋裡,讓我帶回北京。從那以後,我再沒見過老姨父,儘管時不時地會想到這位和善溫存的長者。

 

老姨父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叫寶琦,二兒子叫寶全。

 

寶琦大哥比我大15歲左右,解放前來北京學徒,經我父親介紹,入了鞋行。出師的時候已經是1951年了。他的兩個師兄弟,少亭和連甫聯手開了個鞋鋪,繼續緔鞋的營生。寶琦大哥卻另闢新徑,入了黨,轉業到一個工廠當了保衛科幹部。

 

寶琦大哥經常在周末到我家來,講的東西大部分都和政治有關,什麼馬克思、列寧,什麼共產黨員的修養。「毛主席三天不學習,趕不上劉少奇」也是我第一次從他口裡聽來的。由於他談思想進步太多,反倒讓我有種不盡人情的感覺。不過他的確是個老老實實的好人,只想要求上進而已。有時趕上我的姑表哥也到家來,他不大喜歡寶琦大哥過於教條的說教,倆個人會爭論得名紅耳赤。後來姑表哥也加入到黨員的行列。

 

寶琦不久調到永定門附近的消防器材廠,繼續作安全保衛工作。70年代后,到通縣縣城的一個工廠工作,離家近多了。他的家小一直在農村。那時有了北京戶口的農村人似乎沒把北京當成家,老家和祖房,那才是家。還好,他在文革中沒有受到衝擊。

 

二哥寶泉老成木訥,不愛說話。說話前先抿著嘴害羞地笑幾下,像個大姑娘似的。然而他身材高大,有把子力氣,飯量也大。他進城時經常到我家來看看。1960年經濟困難,二哥為了找個飯碗,參軍入伍,到山東某部當了趕大車兵。開始時和家裡有書信聯繫。不久,聯繫中斷。

 

五六年後,二哥帶著妻子和孩子來到北京,先到了我家。他說,當年大車兵太苦,成天在野外運東西,吃不飽肚子,餓得難受,於是他跑了。和一位不認識的老鄉換了一套衣服,開始了打工和流浪的生活。幸好遇到一戶善良人家,只有一個獨生女兒,看他老實巴交的樣子,招他做了養老女婿。於是二哥在山東安家落戶。

 

他拿出一個口袋,裡邊裝著凍得死硬的火燒和鹹菜,兩個大人和一個孩子一路上啃的就是這些乾糧,忒能吃苦了。風餐露宿,二哥和二嫂的臉凍得暗紅,山東農民真叫樸實。隨後,一家人回小庄去看望久別的父母。

 

這哥倆來自同一家庭,一個是政治上進取的共產黨員,一個是不問政治的逃兵,區別太大了。然而,二哥也是饑寒交迫,為了活命,才脫離了保衛祖國的神聖崗位。似乎也情有可原。

 

三年前上網查詢老家中趙葡村時,改革開放的春風還沒有吹到那裡。今年四月回北京,友人驅車帶我去看燕郊的一位清華學長。他又帶著我們去了幾里路遠的老家。原來的三條街沒了,小孩子戲水的西坑沒了,燒磚用的西窯也沒了。取而代之的是正在動工的高聳的樓群。鄉里鄉親不知去向,也許他們正拿著一筆優厚拆遷款享受著無盡的人間歡樂。

 

城鎮化的速度像大躍進一樣,從中南海發出的平面波正在所向披靡,吞沒著田園的景色,同時又把GDP維持到不斷增長的水平。想憶的舊沒了,想找的人搬了。面對這人間的奇迹,我卻悵然若失,連車門都沒打開。心裡默念著,這些老農民把拆遷款花完之後,吃什麼呢?農田上蓋起了高樓,糧食找誰去要?

 

中國有句古話是「見好就收」。看這個勢頭,城鎮化的巨浪怕是收不住了。它要消滅的不光是工農差別和城鄉差別,而是整個的農民階級和全部鄉村。超出了馬克思先生關於共產主義的長遠規劃。這無疑又是一顆碩大的衛星,主席應無恙,當驚世界殊。想到此,又令人感到一陣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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