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大小兒

作者:瀑川  於 2022-5-25 00:04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散文|通用分類:原創文學

大小兒 2014 12      (選自文集 《漁舟唱晚》)

 

大小兒的大名叫周廷祥,他和我一起進了普濟小學。他比我小一歲,長得虎頭虎腦,胖胖乎乎,招人喜歡。那時候,小學生最大的樂趣就是放學後到同學家裡去玩兒。大小兒家在東曉市北邊的穿行店裡,到了穿行店北口往東,那裡有幾座院子。他家在其中的一座四合院里。進門時有個台階,經過門洞,就見到一個長方形小院。大小兒家住在一排北房裡。

 

小學一二年級,我們常到大小兒家裡去玩,因為他爸爸給他買了一個小足球。小足球不過五塊錢一個,但是能花得起五塊錢買玩具的家庭不多。50年代初,足球又是很熱門的體育運動。收音機里經常實況轉播足球比賽。當時名氣大的球隊是火車頭隊,新中國成長起來的新球員有張宏根、年維泗、張俊秀等。還有一位和我同名的左前衛叫王克斌。於是大小兒家的足球成了我們這幾個男孩子共同分享的體育器材。

 

大小兒家的對面是大市,每天上午都有做帽子的、做衣服的、緔鞋的到裡邊擺攤賣貨,基本上是批發。顧客來自北京四周的城鎮或農村,這些個體經濟當時還挺紅火。我父親在裡邊也有個攤位。大市西牆外和八道灣衚衕口之間有塊寬敞的地段,這就是我們的足球場了。大家把書包放到牆角,摘下棉帽子放到地上擺成兩座大門。然後自報要踢什麼位置。大小兒會玩兒,又有足球,自然是中鋒。我是初學,還沒入門道,只好選個二道,就是後衛。對方把球帶過來時,捅上幾腳,把球踹出去。魯班館傢具店的兒子郭滿立喜歡把大門。有個小同學還不知道位置是啥意思,一個勁兒地嚷著:「我踢中線!我踢中線!」惹起大家一陣鬨笑。

 

我跟大小還學了不少動作,包括胸部擋球、卸球、定球、轉頂、背丫兒、奔丫兒等。所謂丫兒就是腳丫子。背丫兒就是把前方飛來的懸空球倒鉤一腳,把球踢到身後。1989年秋,我都45歲了,和一幫年輕的中國留學生一起在斯坦福的大草坪上踢球。沒想到我還能來個懸空倒鉤的動作,把球丟到身後的大門裡,然後後背躺在草地上。那是我一生最得意的一個動作了,可惜沒人錄像。這還得感謝我的小老師,大小兒。

 

有一回,我們踢得正在興頭上,頭上冒著汗氣,我父親出去辦事穿過八道灣走過來,看見我踢球。他命令我回家,我連忙從地上拾起棉帽子和書包跟著他走了,為沒有盡興而感到遺憾。父親小的時候大概沒玩過足球,不曉得踢足球的樂趣。那時的孩子對父親很尊重,父親說了什麼,孩子都得聽。何況我爸爸還經常給我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的革命道理。當然他都50歲了,就我這麼一個兒子,無論如何也不會讓我去死。我戀戀不捨地回頭看著繼續搶球的同學,帶著遺憾和父親走回家去。

 

三年級后,我們這個班的學生對京劇產生興趣,除了清唱,有時還排練折子戲。排練廳選在吳新水家的傢具店的庫房裡。他家在東曉市路北,靠近紅橋,對面是羅圈衚衕,旁邊是東明園澡堂。有一次我們六七個人要排練鍘美案。吳新水演包公,大家推舉大小兒當陳世美。他雖然不會唱,好在挨鍘的時候也沒多少台詞。幾位刀斧手按著胳膊把他撂倒在長凳上。當吳新水宣布開鍘的時候,大小兒忽然覺著不對勁兒,嚇哭了,一個人怏怏走回家去。折子戲因陳世美同志臨陣脫逃而不歡而散。

 

在我們班上,大小兒的家算是比較殷實的一戶了。人們尊稱他爸爸為周老闆,他在水道子街的南口,東曉市的路北開了間門臉,雇了幾個工人,經營著做襯衫的生意。周老闆平日里總是笑呵呵的,對大小兒的那些小同學也很和善,並不厭煩。他最喜歡的就是他的兩個兒子,白白凈凈,仁義大器。二小兒叫瑞,比哥哥小兩歲,說話有點大舌頭,對踢足球沒啥興趣。

 

周老闆跟我們衚衕的鄉里鄉親都很熟悉,尤其和南院的郭二姐,他們之間有過業務往來。大小兒也常到她家去玩。不知道從何論(LIN)起,衚衕里的人都管大小的母親叫二姑。好像因為叫慣了,二姑成了代名詞,沒有輩分的意思。也沒人問自己的父親:「她是不是您的姐妹兒?」

 

大小兒家境比旁人要好許多,周家除了四合院,還擁有一處門臉,在當地算是名副其實的資本家了。冬天,他家堂屋裡的煤爐子燒得挺旺,很暖和。放學后,我喜歡到他家去,一起去做作業。

 

還沒來得及公私合營,待人和氣舉止風雅的周老闆因病去世。於是大小的家境開始變化。不久,二姑也參加了工作。公私合營后,他們家的門臉改裝成了理髮館。工人和夥計也散了攤子,有個在國軍里干過的夥計還拿起推子,改行做了理髮師。

 

小學畢業后我和他的成績都不優秀,我往金魚池的方向去了第90中學,他到了東邊的第49中。有時我們會在路上碰面時說上幾句,有時他在看望郭二姐時也到我家順訪,交流上中學的心得體會。

 

初中畢業后,我進了海淀區的清華附中,他去了崇文區的第26中,都是全市有名的好學校。我需要住校,每周回家一次,和大小見面的機會就少了。

 

高一暑假,我正在自家的小破屋裡看書。大小兒帶著他弟弟二小來了,約我到北海公園去玩。我說:「我可沒錢。」這是實話,當時我家和國家一樣,正處在困難時期,我連五分錢的五路無軌錢都得節省下來。買完票數到第六站下車,剩下的幾站自己走回去。大小說:「不要緊,一切費用由我出。」我們三個乘車去了北海,在綠樹紅牆之間划船,喝汽水,吃冰棍,大小對我很大方。我很感謝他們兄弟二人的慷慨和友情,在那個困難的歷史時期還讓我留下一段美好的回憶。

 

上高中后,大小變得成熟多了,對學習也更加努力,成績也不錯。畢業時,他可能已經感悟到資本家出身會成為他考進大學羈絆。於是他選擇了放棄高考,到寧夏務農。我沒出身不好的包袱,放心大膽地報考了清華,還是機要系。從此,跟大小見面的機會幾乎沒了。

 

聽郭二姐說,大小在寧夏養蜂,幹得不錯。還戴上了黑框眼鏡。我為他能在農副業做出成績而高興。

 

1999年夏天回國時,聽說他已經返回北京。大小、二小對二姑十分孝敬。一天晚上,我從東曉市走過,到了穿行店,忽然想到大小家。於是轉身走了進去。到了院里,喊了幾聲:「周廷祥。」沒人搭理。只聽到北房裡雜亂無章的吵鬧,大概是一群外來的打工仔。很遺憾,沒見到這位小學的朋友。後來,聽說他搬到西園子街去住,他有個女兒在某個電視台當電工。

 

人老了,總愛無影無蹤地回想過去。我的問題是想完了也沒辦法重回故里,找尋我過去的足跡,探訪我以往的朋友。退休后留在國內的好處是想看誰就去看誰,只要你還能動彈。呆在異國的好處是想想誰,就去想誰,只要你還想得起來。

 

在交通和通訊高度發達的今天,地球小了。可對我來說,它還是很大很大。每天,我只能在我住所的附近孤獨地散步,降掉血液里多餘的糖分。僅此而已。

 

後補: 幾乎每次回國,我都想找到這位當年要好的小學同班,每次都失望而歸。沒想到2017年在北京的時候,在返美的前一天,跟大小聯繫上了。當時我正頭暈(耳石症)。 家人勸我下次再見吧,我無論如何不肯放棄這難得的機會。大兒子開車帶我在天壇北門與大小見面。

 

原先又白又胖的小伙, 如今成了北京人常說的那種老頭。大小皮膚髮黑。大概是塞外的寒風過於冷酷。我們到方庄的一個飯館共用晚餐。他說了那段不平凡的經歷。本來他在高三時想考進北大圖書館系,可是由於出身,老師阻止他參加高考。

 

於是他剛一畢業, 就去內蒙農區插隊。養馬、種莊稼、養蜂、當老師。他做過許多不同的工作。他和當地一位姑娘結成連理,育有一子一女,子女都很孝順。90年代, 托同學幫助,回到北京。他在一個中學教地理課。 現在已經退休, 過上幸福的生活。

 

55 闊別52年後,大小和我又聚到一起,二人沿著不同的路,飽經滄桑,老態龍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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