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事之秋-1976 (選自 《依稀夢清華》)
1976年算是文革中的多事之秋,也算是十年浩劫的尾聲。
一月八號,周恩來總理去世,接下來就是批鄧,後來又有四五事件和殘酷鎮壓。7月6號,朱德總司令去世,20天後發生了唐山大地震,9月8日,毛澤東辭世,10月6號,四人幫倒台,文革結束。這一年,200號出了林蘭事件,清華開運動會,動員報名支援西藏。
一代名相周恩來逝世后,舉國哀悼,無不傷痛,捨不得讓這麼一位為國家心力交瘁的總理驟然離去。出殯那天,十里長街,由東往西,直到八寶山,數十萬市民站立兩側,自發地聚到一起,到處是低聲的哭泣。這些人里有帶著紅領巾的兒童,有白髮蒼蒼的長者,有男有女,來自各個階層,各個角落。一位帶著眼鏡的男子,在總理靈車馳過的剎那,不自禁地抽搐了一下,懷裡的孩子也一頭撲向父親的肩膀,為肅穆哀傷的畫面添加了動人的一筆。孩子也許不知道他是人民的總理,但是,他知道離去的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在中國5000年的文明史里,這樣的情景並不多見。而我們這代人卻被周恩來的高風亮節深深地感動,見證了人民對總理的由衷的愛戴。
直到幾十年後,當人們了解到更多的實事和開始獨立思考後,他們才對所謂「賢相」有了本質性的了解。
周恩來去世后,單位里又是大字報,又是傳聞。大字報鋪天蓋地,周恩來成了百姓關注的中心。街頭巷尾流傳著許多動人的故事。周恩來的汽車在府右街碰倒了一個騎車的人,停車后,周問那人受傷沒有,還把大衣披到他的身上;周對毛澤東忠心耿耿,毛換把新椅子,周都要先坐一坐,怕椅子不結實;困難時期,火車上的服務人員端上一碟他平素喜愛的炸花生豆,他連忙揮了揮手,撤了下去。當時還有個
詩朗誦《中南海的燈光》,感人至深。
然而,與來自百姓的自發敬仰和悲傷相比,官方的反應卻是不尋常的冷淡。首先,毛澤東沒去參加這個跟他多年不離不棄的股肱之臣的追悼會。各級領導也在阻止群眾參加悼念活動。清華200號有幾個工農兵學員要到城裡去送花圈,黨委知道后,馬上派車把他們追回。210教研組有個姓劉的教師,當時正在農場鍛煉。周末回來時他跟大家說,和他們一起勞動的有位人民日報的記者叫王若水,大家請他回去后彙集材料,系統介紹一下總理的生平。王一口應承。過了一周劉老師再回到教研組時,大家都想聽聽人民日報的內參。劉說:「王若水回到農場后,三緘其口,不敢再提周恩來的事情。」
毛澤東,按林副主席的話說,乃是幾千年才能出上一位的偉大領袖。他是個振臂一揮山呼萬歲的英雄。可惜,三個兒子丟了一個,死了一個,還剩一個又體弱多病。毛從外姓選人接班實出無奈。因而,對身邊的這些人,尤其是近臣,總是狐疑猜測.以致積怨過多,不得不一個個除之而後快。
劉少奇自60年代當上國家主席,羽翼漸豐,與毛澤東政見開始偏遠,迫使毛用文化大革命的方式,不惜舉國動亂,把睡在身邊的赫魯曉夫剷除。劉倒下去后,把毛捧到神壇的林彪在九大被欽定為接班人。兩年多后被毛逼走,折戟沉沙。林死後,周恩來成為毛旁最顯眼的人物,因而日子愈來越不好過,毛借口批孔老二,批宋江把矛頭指到周的身上。但周卻扮演一頭專心拉磨的驢子,在謾罵和皮鞭下默默地勞作,直到倒在磨旁。當慣了順民的百姓除了對他的盲目愛戴,還多少帶有幾分同情。
文革后,以江青、張春橋為首的中央文革高調極左,倒行逆施,人人惶恐度日多有抱怨。這種反差加深了百姓對周恩來的懷念。1976年清明節,廣大群眾自發地彙集到天安門廣場,送花圈,讀祭文,表達對總理的懷念,並且隱含著對遭受迫害的想為老百姓做點實事的鄧小平。有一首五言絕句被廣為傳詠,「欲悲聞鬼叫,我哭豺狼笑。灑淚祭雄傑,揚眉劍出鞘。」客觀地反映了老百姓飽受壓抑又無可奈何的悲憤心情。
四五事件后的星期一,我們回到200號的那天夜裡,黨委組織了全體職工圍繞虎峪村的大遊行,牆上貼著大字標語,「堅決鎮壓反革命!」革命的口號聲劃破夜空,驚醒了村民。頓時讓人感到又回到文革初期的哀怨肅殺陰森恐怖的氣氛。第二天,基層單位開會,讓去過天安門或抄寫過詩的人自己站出來,承認錯誤,劃清界線。領導鼓勵大膽揭發,不放過一個壞人。受到表揚的有政治教師劉元亮,他揭發了他的妹妹;51班學生孫冬紀,幹部子弟,揭發了她的父親。他們成了大義滅親的榜樣。
那天下午,抱著好奇心理我騎著自行車,從人大會堂和廣場間經過,還從背後看見兩個220 教研組的老師。由於我在清查五一六的運動中有了經驗,你越老實交待,他們越說你還有問題。我如果說路過,他們肯定會懷疑我去了廣場,抄了詩,於是我又會陷入被動。我就是不說,反正你也不能憑空誣陷。周末回家,聽說北京抓了一批廣場鬧事的反革命。
四五事件后,舉國上下大張旗鼓地開始了批鄧的高潮。清華大學在遲群、謝靜宜的率領下成了批鄧的急先鋒,校黨委常委可以破格參加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他們在傳達會議的精神時,說鄧小平裝聾作啞,一言不發。
年輕的常委榮泳霖同志說鄧:「 死豬不怕開水燙。」教研組的小組會上,人人表態過關,批鄧成了壓倒一切的中心任務。有個剛從二機部九院調來的女技術員,人很和氣,就是不愛說話。她會上不發言,散會就走。領導要找她談話。幾天後,她從幾十米高的渡槽上跳了下去,結束了生命。當然有可能因為她有抑鬱病,禁不住任何精神壓力。不管是什麼原因,在文化革命中,該說話時你不說,該表態時你不表,也是政治問題。俗話說,你不找政治,政治會找你。
這一年,清華開了校運會,運動會由胡健同志主持。他宣布「國家體委庄則棟同志也來參加,讓我們表示熱烈的」,說到這裡大家滿以為下邊的兩個字是「歡迎」,沒想到他老先生卻說「祝賀
」。莫名其妙,你家開大會,向人家莊則棟祝賀什麼呀。胡健是河南人,原為清華黨委第三把手,和第一副書記劉冰同屬38式幹部。文革前,在一次學毛選的動員大會,他說了個「人事處要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人事處的人當時懵住了,「清華那麼多部門單位,幹嘛非讓人事處去活學活用?」後來才知道,秘書在寫稿時偷了個懶,把「人人事事處處」里的第二個字人、事、處用兩點省略了,胡建沒看清這三個省略號。
胡健曾在1968年年底獲得解放。他在全校大會上,用快板的方式作了深刻檢查。他說:「我也曾挑著扁擔送公糧,我也曾走在和工農結合的大道上。劉少奇,蔣南翔,一個狐狸一個狼,給我一隻羅馬錶,派筆
,……」轟動很大。後來,聽說他在綿陽分校 651 主持工作時,主張用干打壘的方式蓋房,結果招來個歇後語「 清華大學蓋房—胡建」。76年,在動員支援西藏的大會上,他和他的女兒傅東妮同時表決心,當然兩人都沒去成。胡健在批鄧中態度堅決。四人幫被逮捕后,他又下了崗,因福得禍。我最後一次見他,是在78年間,他到藍旗營的一個早點部去買油餅。
清華還有個歇後語「清華大學教育革命—劉冰(溜冰)」, 這事跟劉冰倒沒有直接關係。這一年,劉給毛主席寫了封信,反映清華的兩霸遲群、謝靜宜的專橫跋扈作風。毛主席見到后批了一句話,「劉冰告遲群、小謝,矛頭對的是我。」一下子劉冰捅了馬蜂窩,在清華被批個狗血噴頭。當他的檢查還未徹底的時候,四人幫失
勢。劉冰又被重新起用,到蘭州大學做黨委書記,又可謂因禍得福。在文革中,事態變化之快,神鬼莫測,讓人迎接不暇。 結果常常出人意料,今朝座上客,明日階下囚。整個國家像賭博一樣,把注押對了,你就會飛黃騰達;押錯了,只好願賭服輸。
隨著批鄧的深入與推廣,深得中央寵愛的清華200號03820工程遇到了麻煩。國防科委代表林蘭打了報告,參了清華一本。200號地勢高,地處北京上水上風位置,不適於建造大型核反應堆,這會威脅北京的安全。一把利劍捅到了200號的痛處。
接下來,除了批鄧,還得批林蘭,
把他打成右傾翻案的代表。這個工程自1969年上馬,在以呂應中同志為首的一批核工程專家的帶領下,預計花上10萬元人民幣建成,1970年7月1日向黨獻禮—送電天安門。工程的核心是建造一個釷增殖堆,用釷232俘獲熱中子來產生鈾233,一種和鈾235一樣的同位素可用座核燃料。中國的釷資源豐厚。美國人原來想用十年而做不到的事情,我們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就能完成。這個建議得到了從周總理到康生等中央首長的支持。因為原計劃的高溫金屬堆難度大,後來改用了氣冷堆。
到了1976年,820工程還沒有成功。在安裝電線杆時還砸死了一個解放軍戰士。這次碰到林蘭的挑釁,清華試驗化工廠惱羞成怒,上綱上線,對林蘭一通窮追猛打。為此他們建了個高塔,讓放射性的銦114同位素在塔頂燒化,使之擴散到大氣當中。每日出車把小青工和複員軍人送往北京的各個角落,每人捧個盤子,回收空氣中的放射性銦114的樣品。力圖用事實反駁林蘭的謬論。我當時在教學單位,沒有參加這項工作。離開200號后,再也沒打聽過03820的下落。
7月28日子時,老百姓正在熟睡,忽然感到大地鏗鏗作響,床在大幅度地晃動。 我知道這是地震,
本能地分開雙膝,在孩子的上邊用手撐著,怕萬一屋頂塌了,傷著孩子。地震很快停止,人們惶惶恐恐、亂亂鬨哄,走上街頭,拿著小板凳坐在離樓房較遠的天壇馬路的邊上,擔心大震再次發生。從半夜坐到凌晨,天又下起了大雨。
我把一件雨衣披在患有半身不遂的老父親身上,還要打著雨傘。大家被這突如其來的災難嚇住了,不知所措,不敢回家。後來,聽說地震中心在唐山,死了幾十萬人。北京距離較遠,死了幾個人。
本來,那天我應當去平安里乘班車趕回200號。可是遇到了地震,家裡老的老,小的小,我不能離開。那時也沒電話,反正領導知道地震,也用不著請假了。雨停了,我用竹竿、木條和塑料布搭了個臨時小棚子,用板凳和鋪板支了個炕,讓二位老人過夜。我和我妻子坐著打個盹兒。有天黃昏,我在天壇馬路上往東望去,見到一個碩大的橢圓形黃里透紅的月亮不住地閃動,似乎有種預感。因為在文革中,清華有人在大字報上把毛主席比作太陽,把江青同志比作月亮。因為毛主席的緣故,她才發光。
幾天後,舊鄰居老環子騎著3輪車在街上轉,撿了不少碎磚頭。我從天橋的山貨莊買了幾領炕席和一卷油氈,在簡易樓前搭了個稍微正規一點的地震棚。兩周后,人們恐懼消除,開始搬回樓內。不過從此時起,北京掀起了在樓前屋后搭小棚子的熱潮,用來緩解擁擠窄小的住房條件。結果,使得本來就不那麼整齊的居民區,變成了犬牙交錯的貧民窟。安排好后,我回200號工作。200號的領導為了關心群眾生活,發放了一批木材給家住城裡的職工,並且派卡車送到家門口。我也分到了一些,不過沒有用到地震棚上,打了幾件傢具。
一天下午,我正在200號的宿舍看書,忽然聽到廣播說有重要新聞。隨著,有個工農兵學員在樓道里大聲喊著:「要開除鄧小平黨籍了!」大約四點鐘,擴音器里響起了一年間聽了3次的哀樂,一次是給康生,一次給周恩來,還有一次給了朱德。那低音號和長號的沉重冗長的節奏,讓人感到肅穆陰沉。2(高八度)-7-6-5-6—,6--1—5—3—2----。旋律由高到低,節奏由緩到慢。人們意識到,又一個「偉大的」人物倒下去了。這種聲勢叫人感到地在哀泣,山在呼嘯,江河欲止,大海欲嚎。今天這首哀樂奏給了毛澤東,我們喊了多年萬歲的毛澤東,我們天天祝他萬壽無疆的毛澤東。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大家不知所措,善良質樸的中國人除了悲傷就是哭泣。一個時代的巨人,一位萬民跪拜臣服的暴君終於走了。
毛澤東離去后,誠如他老人家所言,地球還是要繼續轉下去,只不過中國的形勢增加了不確定的因素。老實說,跟著毛主席在文革中滾了一身泥的我,把政治已經看穿,對文革已經厭煩。毛主席早死一天,中國就會早消停
一天。周恩來死後,我曾掉過眼淚。這次毛去世,我卻沒那麼傷痛,只是感到愕然惆悵,大概是因為慣性。
毛的追悼會是在天安門開的,只有表現好的職工才能參加。我在電視里看到華國鋒用手指沾著吐沫一頁一頁地翻著講稿。不過當時中國急需一個新的領袖,也顧不上去評頭論足。何況華國鋒是個厚道人,不搞特殊化。他曾經步行到孩子的學校參加家長會,在高幹層里這已經很不一般的了。
毛主席死後的幾天,我在前門大街的副食店裡,看到貨價上的二鍋頭酒的瓶子都轉了180度角,把紅色的標籤朝里放去。有點像侯寶林的相聲《改行》里說的,把紅蘿蔔放到藍套里來賣,好在我不是酒糟鼻子,沒在街上挨幾鞭子。不過挨鞭子的還是大有人在。毛主席去世的當天200號就抓了個反革命。他那天晚上買了一瓶酒和一斤肉,一個人美滋滋地喝了起來。黨委把這種舉動當成了階級仇恨和反攻倒算。回家后,聽說有個街道辦事處的支部書記,因為女兒來家探親備了酒肉,大吃大喝一番。她被人告發,丟了黨票。
1976年,江青和以她為首的四人幫顯得更加活躍。死去了他們日夜詛咒的周恩來,撂到了死不改悔的鄧小平,他們感到躊躇滿志,成功在即。江青到大興縣去騎馬,江青在推廣親自設計的唐裙,江青在鼓動多種文冠(管)果(國),江青
還找了外國記者,撰寫《紅都女皇》。好一個忙忙碌碌四處奔走的第一夫人。這一年,繼江西共產主義勞動大學的電影《決裂》后,又推出了一部《反擊》。更加粗製濫造,重彈階級鬥爭的舊曲。裡邊寫了幾個走資派的後代對無產階級的刻骨仇恨和最後的反撲。
1976年9月30日,江青要到清華的200號作報告,恰逢十一前開始的長假。黨委規定,只有家裡揭不開鍋等著工資的人才可以在中午進城回家,其餘的要等到首長報告后才能離開。我加入了揭不開鍋的行列。過完十一回到200號后,零零星星聽到了一些江青講話的內容。她身上帶把剪子,隨時準備拚命。她身上帶了幾千塊錢,預防天有不測風雲。那天,除了跟200號食堂要了幾根蔥,廚師、廚具、和飯菜都隨首長車隊而來。我們組有個姓謝的黨員幹部,聽了江的講話后當時表示:「頓覺開朗,一掃悲觀情緒。要跟著首長幹革命。」一個星期後,四人幫倒了台,他又說:「對江早有察覺。」
可見其水平之高,後來這位高人被調回高級黨校作教員去了。
1976年10月6日,以華國鋒主席為首的新的黨中央,英明果斷,一舉逮捕了王、張、江、姚,
為國為民除了大害。市民們自發地到街上遊行,為打倒四人幫而高興,為甩掉了一條精神枷鎖而輕鬆。西單商場賣螃蟹時,都說:「仨公一母」。
四人幫倒台後不久,教學人員和學生又搬回了清華。6年裡, 搬來搬去,折騰了三次,全憑領導一句話。
為了除掉身邊的赫魯曉夫劉少奇,毛澤東不惜傾全國之力,自下而上,發動了文化大革命。打倒了劉少奇,又出了王、關、戚,又出了楊、余、傅,又出了陳再道,甚至又出了林彪。然而中國人民最大的不幸還是豢養了四人幫,他們思想極端,心地險惡。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讓7億人民陷入階級鬥爭和無產階級專政的黑暗長達十年之久。鬥來鬥去,沒完沒了,這就是毛澤東的其樂無窮。運動連軸轉,整人坑人不斷,按照毛95%
的大眾都是好人的估計,每次運動、清查都要湊上5%。只弄得父子反目,夫妻成仇,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終日。
如今,四人幫受到懲處,實乃罪有應得,老百姓總算是出了口長氣。然而,誠如571 工程所說,科學教育青黃不接,國民經濟停滯不前。百業待舉,百廢待興,中國大船航行到一個新的歷史拐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