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衚衕風情

作者:瀑川  於 2022-2-9 08:47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紀實|通用分類:原創文學|已有1評論

 

衚衕風情 (選自作者文集 《秋水長天》)

 

北京崇文區藥王廟前街二巷的西側有四個小院,我們家住在二號。衚衕東側是兩個大院的后牆。靠南是個大雜院,院門在受祿街口朝東開。除了雜散的居民,裡邊有兩家民營企業。一個是大興煤鋪,為居民供應取暖做飯的固態燃料,用通俗的話說,就是一家搖煤球的。那時還不講究機械化,把煤粉澆水摻土和成煤泥,在地上鋪平后切成方形小塊,再放到一個直徑一米多的平底兒大筐里,幾個人搖來搖去,把煤塊兒搖成球形,然後晾乾。一百斤煤球價值一元零五分,冬季每戶每月消耗量大約五百斤。

 

另一家企業是屠宰場。把驢帶到這裡后,先在驢的頭部打一悶棍,然後下刀。業主姓杜,他的二兒子叫順子,長著一雙扇風大耳,活潑可愛。他和我們是同齡的好朋友。解放后不久,屠宰場就搬遷了,以至於我沒親眼看過殺驢的慘痛場面。我父親讀過幾年私塾,應當知道「昔孟母擇鄰處」的佳話,然而他卻在屠宰場後身兒申辦了永久居留,大概出於無奈。好在我們沒搬,屠宰場走了。否則按照近朱者赤的基本原則,我長大后說不定會成為一位毛驢的職業殺手。可也是,誰讓咱老北京愛吃驢肉來著。順子的嫂子是北京的勞動模範,在天橋商場工作。我有位同學也住在這個大院,她哥哥在清華池澡堂工作,是位修腳工,也是勞動模範。一個大院出了兩家民企和兩個勞模,大興煤鋪算得上一塊風水寶地了。

 

衚衕北口外面靠東的是個獨門獨戶的四合院,有兩層青石板堆成的台階,大家管那戶人家叫高台階兒。那戶人家風度高雅,不像一般大雜院里的勞苦大眾。到了五十年代中期,劉家把院里的一排南房賣了,在二巷的東牆單開個門。開始住進來的是一位姓裴的醫生,有兩房妻妾,還有個知書達理的兒子,叫寶生。寶生的屁股上長了個肉疙瘩,他說等長大了再割掉。沒幾年醫生舉家搬往邯鄲。新住戶姓施,育有一女二子。施大叔緘默寡言,施大嬸快言快語,與鄰居很快融合起來。

 

對著衚衕南口,西園子街路南有個門臉。開酒鋪的是楊子亭老先生,裡邊有兩間半屋子深,擺著酒缸和幾張桌子,幾把椅子。備有開花豆、香椿豆、粉腸等小菜。來這裡打酒的人多,坐在這裡喝的人少。量酒的勺子用竹筒做成L形,下邊是裝酒的量具,上邊是一個垂直的長柄。盛酒時講究打得漂亮,要帶出酒花,讓顧客滿意。那時節好喝一口的人很少去買整瓶的酒,一塊七毛一瓶的二鍋頭算是佳釀了。想喝的時候,就讓孩子拿兩毛錢,到酒鋪去打一壺。酒壺是金屬製作的,橫截面呈圓形,底兒粗,口兒大,靠上方有個細脖兒。橫著瞧像一二.九運動時學生用的擴音器,只是尺寸須縮小四五倍。從縱截面看,下邊是個上窄下寬的梯形,脖子上是個短梯形,上寬下窄。

 

酒壺的容量大約四兩左右。如果是冬天,喝酒的人要把酒壺放到熱水中燙上幾分鐘,喝口熱酒覺著暖和。楊老先生留著一綹銀白色鬍鬚,言語不多,在當地是位有聲望的老翁。他有個兒子,我們小輩兒都叫他楊叔。五十年代初楊老先生仙逝時,楊叔舉辦了當地最為隆重的悼念活動,請來七八個和尚,連吹帶打。中間的首席經師濃眉大眼,斜披袈裟,頭戴五佛冠,宛若唐玄奘轉世。眾僧人莫里莫拉地念了大半宿。一條橫幅上寫著大字,「子亭楊老先生駕鶴西遊」。我們這些小孩子好看熱鬧,在院子里呆得很晚。後來酒鋪由楊叔接任總裁。在拍攝《龍鬚溝》電影時,楊叔應邀演了角色。聽說劇組送給他一塊手錶作為回報。

 

這張照片攝於2007年夏,我站在二巷的南口,左邊是滲溝。新鋪的地磚取代了原來的土路。左右牆上的後窗也是後來鑿出的。我家的小院在電線杆的對面,夏天我們經常在電線杆的路燈下打百分。

 

      

                   

       作者走訪故居,2007年。

 

和楊家同院的有位蘇大媽,帶個閨女名叫蘇丫頭。母女倆靠在街旁擺小攤兒為生,經營著煙捲、杠子糖、瓜子兒、鐵蠶豆、毛桃、酸杏等商品。主要的顧客是我們這些貪吃而家裡又不大富裕的孩子,平均每位客戶的最低消費金額大約有三四 分錢。那時抽煙的人也常常是一次只買幾根兒,成交量很低。雖說是小本經營,但母女二人的吃喝總算有了著落。蘇大媽去世后,蘇丫頭嫁給受祿街東邊名叫賀立柱的小夥子,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

 

酒鋪西邊有個油鹽店,是我們這一片的Minor 超級市場,經營著油、鹽、醬、醋、豆豉、白糖等食材。老闆姓劉,臉上有幾粒麻子,為人和氣,話語不多。常務經理的是他的大女兒。他的二女兒在龍潭湖游泳館認識了一位香港青年,後來嫁給那位港澳同胞。他家的孩子經常穿著各種港式服裝,花花綠綠式樣別緻,往往會讓這些沒見過世面的土著居民多瞄上幾眼。

 

再往西走幾步,就是《龍鬚溝》電影里的那批首發版的自來水站了,方圓百米的居民都得到這裡取水。一根扁擔兩個桶,把水挑回家去,倒進水缸。我們家的缸得五挑水才能灌滿,每周至少挑水一次。開始時我父親挑,後來姐姐挑。長過一米六后,我也能挑了。顫悠悠的柳木扁擔壓在肩上,邁著碎步,把兩桶水挪到缸里,也是種樂趣,可惜現在的孩子享受不到了。水站左邊的街口旁伸出一間如同七十年代地震棚的建築,我們叫它防空屋,大概是1948年為防轟炸而建的。裡邊住個個子不高帶著眼鏡的中年人,從外地移民到此,獲得了藥王廟地區的「綠卡」。他和他的家人的職責就是看管水站,代賣小商品。

 

水站 右邊有個空洞洞的房子像小廟似的。早先住著一位帶著好幾個孩子的中年女人,性格倔強,不大合群,走路時總仰著臉。聽說她的男人在解放初期被鎮壓了。她每天趕著一輛小驢車,經營客運工作,算得上五十年代的 DI姐兒了。不久她家的大兒子出於對新社會的仇恨,拿刀砍傷了一個外國人,被逮捕法辦。這件事成了這個一平如水的窮街陋巷的頭條新聞。後來再沒見過這個趕小驢車的神秘女人,不知他們是集體入住監獄,抑或離開首都,移居外地。

 

二巷的北口有段短而寬的衚衕,那是我們的運動場。找四塊碎磚頭,擺成兩個大門,分作兩撥,我們一塊兒踢一個直徑十幾厘米小黑皮球。冬天在路邊低洼處潑點水,形成一條兩米長半米寬的溜冰場。冰場小的好處是不需要冰鞋, 減輕了家長的經濟負擔。

 

運動場的北邊有個大門,庭院深深,進深三層。戶主姓宋,是這個地區的首富, 經營羊毛生意。年齡較大的是宋大爺,個兒不高,身材敦實。雖說首富,但宋家人從不張狂,見了街坊不論貧富,都打招呼,宋大爺還是街道積極分子。他有兩個兒子,一個畢業於北京大學化學系,一個畢業於北京醫學院藥理系。在這個貧困角落算是家境富庶的書香門第了。年紀輕些的叫二叔,他也有兩個兒子,還有一個女兒。他的大兒子叫小路子和我們院的孩子是朋友。

 

每年秋季他家收進大批的皮毛,需要雇些短工把羊毛剪下。這時衚衕里有許多婦女坐在牆角下,拿把剪刀,咔嚓咔嚓地剪起羊毛,增加點額外收入。我母親和姐姐也加入過這種場面壯觀的勞動大軍。遺憾的是她們沒像澳大利亞人那樣瀟洒,未能留下一首類似《羊毛剪子咔嚓響》(Click Go The Shears)的歌曲。

 

2010年回北京時,故地重遊。宋家大院還在,只是如同一件補丁套著補丁的衣服,東一層,西一片,雜居著文革時搬進的新人,顯得破亂不堪。到了後院跨過高高低低的門檻,見到宋家二叔。他老人家九十歲了,起居自理,身體硬朗。我解釋了半天,他也不知道我是誰,直到我說了小名叫八十,他才恍然大悟。他還知道我已經移居國外。

 

我們的南院,一號,有五間北房,住著兩戶人家。靠近院門的姓張,靠里的姓郭。張大叔每年夏天都腆著大肚子在衚衕里給大家講聊齋故事。張大嬸不上班,料理家務。生了兩個閨女后,第三個又是姑娘,起名三多。老四叫招弟,結果引來個老五還是妹妹。鄰居們為了安慰他們,常常用五女拜壽的故事表明女兒更孝順。

 

郭家的戶主是郭二姐,寡居。她比我母親小不了幾歲,她稱我母親為五嬸,我討了個大叫她二姐。他的兒子比我大十多歲,已經成家立業,我又叫他學貴大哥。那時鄰裡間亂輩份的事兒時常有之,畢竟不是本家,何必在乎。我的本家侄子比我大十多歲,見了我還是一口一個八叔。他要是叫我小弟,我大哥不會答應。

 

郭二姐巾幗不讓鬚眉,帶著兒子和媳婦打天下,在本地區的小手工業界佔有一席之地。 一家和和睦睦,讓周圍街鄰仰慕。二姐的兩個孫子和兩個孫女,全都白白凈凈,端莊大氣。那是二姐的驕傲。

 

北院是三號,格局和我們二號院一樣,南、北房各六間。南屋靠里兩間住著張桂元一家,他比我大二十多歲,他是我大爺的徒弟,他稱我父親為五叔,我叫他桂元大哥。他和他的妻子同在鞋廠工作,他的岳母和他們一起生活。我沒聽老太太說過一句話,絕對安分守己。不知從哪兒論(LIN)的,我叫她親(QING)娘。

 

大哥有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文革時大部分孩子都已參加工作。大哥是從舊社會過來的,愛遵循老禮兒。我姑姑每次從鄉下來,他都要請到家裡去吃飯,問寒問暖。我母親纏足,小腳兒鞋不好買,每年桂元大哥都做一雙送過來。我們搬到金魚池的簡易樓后,他經常過來看看。直到我出國后他還來為我家的蜂窩煤爐子裝煙囪。把活兒幹完后,待會兒就走,從不留下來吃飯。我結婚那天,大哥也來忙前忙后。後來不知他搬到什麼地方,我母親去世后,這層關係也沒了。現在這麼好的徒弟不多了。

 

桂元哥對面住著劉叔和劉嬸。經營著做鏡子的手工業,膝下無有子女。他們有兩個徒弟幫襯著。一個是德深大哥,另一個我們叫他四哥,四哥是劉嬸的弟弟,和四嫂一家人住在南屋。每天他們都在鐵砧子上叮叮噹噹砸鐵皮做鏡框,不時還會有金剛鑚割玻璃的高頻噪音。聽說德深哥年紀不大眼就瞎了。現在我才意識到那可能是汞中毒,因為做鏡子離不開水銀,當時又不大講究安全生產。不知道院子里其他人的水銀含量是否超標。由於水銀分子較重,污染大概不會傳得太遠,至少我的眼睛到現在還沒啥問題。

 

劉叔喜歡小孩,愛跟孩子們開玩笑,有時還講故事。他說過一個兔子精化成婦女,到人家裡來吃年夜飯。當她用手抓生餃子餡時,被主人識破。拿起菜刀把妖精趕跑了。劉叔還諷刺過一個好顯擺的人,那人穿著大皮鞋,戴著手錶,鑲著金牙。劉叔學他走路的樣子,伸出手腕,咧開嘴唇,抬起腳來亮出皮鞋。逗得大家直樂。劉嬸不愛說話,喜歡到我家來坐,只喝兩杯清茶,吸一支香煙。一坐就是一兩個小時。母親說我們搬回城裡時,劉嬸在街道管事,為上戶口幫了我們大忙。劉嬸對我家有恩,我對她也格外敬重。

 

北院靠外三間北房的住戶姓王,戶主戴副眼鏡,身材稍胖,在東曉市有一套兩層樓的門臉兒,經營棉線生意。他家在這個衚衕算是富戶。大概因為他行四,我們叫他四叔,四叔是本分的生意人,很少和鄰居們搭訕。他家有三男一女,長子高中畢業后當了警官,女兒高中畢業后當了小學教師。

 

再往北一點的四號是個三合院。北房中間住著王大叔。左邊的一家姓蘇,右邊的姓楊。兩家都在工廠上班。蘇大叔年近五十才得了個兒子,一家人視為珍寶。蘇家大姑到了四十來歲才嫁出去,在當時算作晚婚的典型了。楊大叔有個女兒。

 

王叔在院子里開個肥皂作坊,這肥皂不是用來洗衣服的,而是用作機器的潤滑劑。東廂房是他的生產車間。他家為了接洽生意,裝有衚衕唯一的一台電話。 鄰居有事,常去借用,他們從不拒絕。路過他家的門口,經常有股熬牛油一樣的怪味。當時我還沒有化學分子式的概念,沒問過他們用的是什麼配方。

 

西廂房住著李叔,中年喪妻,和兒子住在一起。李叔好說大話,喜歡跟別人說他如何能幹。1956年他不願意參加合作化,堅持單幹,後來他靠給別人釘蠅拍謀生。兒子結婚後丟了工作,城裡鄉下兩頭跑。李叔在我們衚衕算是懂京劇的了,我從他口中知道了反西皮的《白帝城》唱段,可惜只聽他唱過四個字「點點珠淚」,從未見他「往下拋」過。文革前他從農村找來個老伴兒,還帶個閨女,一家人沒有正經工作,也缺少糧票。那個年頭兒,不知道他們是怎麼熬過來的。 文革還沒結束,李叔因癌症辭世,享年不過五十幾歲。

 

肥皂廠的王叔、王嬸接人待物都很和氣,從不傲氣凌人。他們有兩個女兒和兩個兒子,也都乖巧聽話。大女兒的丈夫是個複員軍人,他有一輛摩托車。文革那幾年,一聽到嘟嘟嘟的聲音,就知道騎電驢子的進衚衕了。

 

20072010年,我到老衚衕去過兩次,除了和家住一巷的小學同學四坡還有宋二叔說過話,沒見過幾位老鄰居。不少人已經搬走,換來新的住戶。我也沒敢貿然走進我出生的那個小院。除了地上的磚塊和左右伸出的後窗,沒有多大變化。出北口往西的那個公共廁所依然是上百位父老鄉親排泄排遺的社區活動中心。

 

從那些高聳入雲的樓群,一下子空降到西園子街,好像被導遊領進桃花源里,幾十年來沒有什麼重大的變化。不知有漢,無論魏晉。聽一位當過區長的同學說過,這個地區沒有引起投資商的興趣,加之天壇附近不許有高層建築,所以這裡的居民還在過著「刀耕火種」的日子。精明幹練的政府也有妙法,在奧運會前,沿著天壇馬路的北側,蓋起了一座小長城,遮住了這塊東亞地區「印第安人」保留地。說實在的,它再怎麼破舊不堪,我還是願意多看幾眼。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那畢竟是我生活過十七年的故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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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1 個評論)

回復 8288 2022-2-9 09:43
四合院拆了差不多了吧?衚衕也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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