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橋—我兒時的樂園 (摘自 作者文集《秋水長天》)
我生在甲申年(1944),屬於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二代。提起我的童年,離不開天橋。提起天橋,總有一種眷戀之情在我心中油然生起。天橋曾給過我莫大的歡欣,天橋曾開啟了我對人生的樂趣。當然天橋也給了我難於割捨的土氣。從中國到美國,經過多所大學的熏陶,我的言談舉止還是同那些蹬三輪拉排子車的芸芸眾生大同小異。我從小就欣賞他們的率直與粗獷,留下了對他們素樸的情誼。
天橋的布局
天橋並沒有橋,它只是一個大約四百米見方的街區。東以前門外大街為界,西至福長街,北臨永安路,南到北緯路
。裡面縱橫著幾條巷子和幾塊用作圍場的空地。在這塊巴掌大的地方,壅塞著四五個劇場,兩個影院,還有幾個唱大鼓皮影戲的茶館。此外就是那些零星分佈的撂地攤了。不外乎說相聲的、耍雜技的、摔跤的、變戲法的等等。除此之外,自然少不了飯館和小吃店,供應著炒疙瘩兒、燴餅、切糕、爆肚、油茶,還有酸梅湯、大碗茶等飲料。
守在街口附近門朝南的是中華電影院,另一個是新民電影院,它在天橋的裡面。門票一毛循環場,進去以後可以連著看。不過一天只放一部片子。小學一年級的時候,父親帶我看過電影《米丘林》。看完后,我的腦中總是浮現著那些果樹,幻想著我將來要是能栽培出梨蘋果給大家吃,該有多好。回想起來,那時我已經初具可塑性了。我和農村來的老叔一起看過《智取華山》。
我和我父親還在新民電影院看過英國電影《三頭凶龍》。
天橋後面有條南北暢通的商業街。街旁有不少門臉,五金雜貨、鞋鋪等等。娛樂區集中在商業街的東側,然而沿商業街中段朝西北方向,有條通往永安路的斜街,那裡也有三兩個地攤。
天橋的劇場
天橋這個不大的地方羅列著好幾座劇場。天樂演京劇,萬盛軒、小小和小桃園演評劇。
天橋南邊,北緯路旁, 坐落著丹桂劇場,專演河北梆子。在這裡演出過的評劇有《寶蓮燈劈山救母》《小女婿》《藝海深仇》《麻風女》《柳樹井》《鳳還巢》《鋦碗丁》《趙連璧借糧》《天河配》《人面桃花》《杜十娘》《畫皮》等。在這兒演過評戲的藝人有鴻巧蘭、竹麗霞、孫少魯、曹金福等。竹擅長苦戲,據說還是纏足。孫是位老太太,卻喜歡演戴鬍子的老員外。那時劇場里有賣糖果瓜子的、賣煙捲的,還有沏茶倒水的。看戲的大人、小孩也吵吵鬧鬧旁若無人。比起今天大劇院里西服革履的觀眾,文明等次要差多了。然而到那裡去圖的是樂,不完全是藝術欣賞,亂一點又有何妨。由於出生太晚,我沒趕上扔手巾把兒的熱鬧場面,後來還是從侯寶林大師的相聲《關公戰秦瓊》里聽過。
幼年曾隨大人看過多次評戲,但年齡稍長以後,覺得評戲里大多是男男女女搞對象的對兒戲,於是逐漸失去興趣,
轉而愛好京劇。 像《失空斬》《群英會》,整齣戲里都沒有一個女的。陽剛之氣略短的要算周瑜了,不過人家畢竟是千軍萬馬的統帥。小男孩排斥異性的心理在我身上初見端倪,然而也在隨時間的推移而逐漸變化。經歷了樣板戲壟斷充斥的年代后,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聽到了梅先生《霸王別姬》里的那段西皮南梆子,雍容華貴,字字珠璣。
那唱腔,那過門,娓娓動聽,餘音繞梁。後來我又喜歡上《貴妃醉酒》中的二黃四平調,如詩如畫,如夢如痴。難怪李鴻章大人要把它選作國歌。遺憾的是我從未聽過河北梆子,其實梆子高亢激越,也不失為珍貴劇種。
天樂劇場坐落於通向北緯路的一條小巷的東側,
是我光顧最多的劇院。門票兩三毛錢,並不算貴。固定在天樂演出的是鳴華京劇團。鳴字取自梁益鳴,華字取自張寶華。這兩位藝術家和張寶榮乃是弟兄三人。梁專工老生,尊馬派,遺憾的是未能成為馬連良先生的入室弟子。我看過他演的《群英會借東風》。在《群英會》中他飾魯肅,
張寶榮飾孔明。到《借東風》時,他又出演孔明。這和電影《群英會》不大一樣,馬連良飾孔明一竿子到底,魯肅由譚富英先生飾演。此外還上演過《四進士》《鐵蓮花》《生死牌》《法門寺》《蘇武牧羊》《清官冊》等。出國前我經錄製過一段梁先生唱的《打豆謠》。身在異國偶爾聽起,倍感親切。頭幾句馬派韻味很濃,唱著唱著,嗓音開始纖細發悶,比不得馬先生寬厚洪亮落落大方。這也許是馬派獨特難學而又後繼乏人的緣故吧。
武生主角兒張寶華先生演過猴戲,如《鬧天宮》。他在不上大軸時也為兄長來場帽戲,如在《殺四門》中演秦懷玉。團里還有個多面手王益祿,
他既可以在《古城會》中演關羽(紅凈),又可以在《群英會》里反串周瑜(小生)。該團旦、凈稍顯薄弱,未見擔綱挑梁者。青衣有張金秋,刀馬旦有解麗秋,她與王森林合演過《紅霓關》。其他的武戲還有《石秀探庄》《界牌關》《伐子都》等。
我喜歡天樂的原因有兩個,一是離家近,二是門票便宜。在大劇院里演出的固然都是名角兒,但畢竟門票太貴,只好望洋興嘆。花上兩三毛錢去趟天樂,既可過把戲癮,還能學上幾句。到了初中,去天橋的次數就少了。天樂劇場留給我最後的印象就是除四害的時候了。1958年夏天, 全國人民總動員,不舍晝夜,追殺麻雀。到了後半夜,我鬼使神差地走近天橋。遠處傳來急急風般的鼓聲,頗有擂鼓抗金兵的陣勢。走到裡面,才知道這鼓是由天樂的人在劇場房頂上敲出來的,難怪如此專業。可憐那些小小的麻雀無處棲身,於筋疲力盡之後,一片片地墜地而亡。
天橋的撂地攤
比劇場低一個檔次的要數那幾家曲藝館了。不外乎西河大鼓、河南墜子、單弦等。還有皮影戲或流行歌曲。我聽過的歌有「王大媽愛和平」。這幾家曲藝館,我知道得不多。再往下數就是那些地攤了,玩意兒雜耍,無處不在。印象深的有頂罈子的山東許,耍大刀的劉雨林,摔跤的寶三,大變活人的辛穩立。餘下的還有雜技、戲法、京劇清唱等。這些地攤都是開放式的,觀眾來去自由,圍成一圈。
練上幾趟, 藝人就拿個小笸籮,轉著圈要錢。有錢的給個毛八分,沒錢的站腳助威。
上世紀五十年代,小學生的生活節奏比今天的孩子要慢多了。一來那時的家長沒有望子成龍的奢望,孩子大了,能耍門手藝,養家糊口,便是修成正果。那時的老師雖然也兢兢業業,但沒有把學生輸送到重點中學的指標,作業留得很少,孩子的肩上幾乎沒有壓力。放學回家,寫寫畫畫,
有二十分鐘的時間,就可交差打發了。那些天真的孩子,竟然不知曉什麽清華、北大,更無論哈佛、劍橋。然而倒也活得輕鬆愉快,不亦樂乎。我家離天橋只有三站地遠,憑藉天時與地利,我便成了天橋的常客。小小的天橋,密密麻麻遍布著一二十個景點。常常是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像趕廟會一樣。這裡的玩意兒不免低俗,難登大雅之堂,可對那些勞苦一天而又囊中羞澀的老少爺們兒來說,也算得上花團錦簇,一片樂土了。
山東許個頭兒不高,面色黝黑,體型矯健。身旁放著幾個大小不同的罈子。
表演時,兩腿分開略微前屈,右手抓著罈子邊緣,身子稍往前躬。上下提拉幾次,然後向上一拋,仰著臉,伸開雙臂,讓罈子輕輕落到頭頂的前部。每次開場之前,他都用粉筆在地上豎著寫幾個字,「山東出水牛」。不過每個字都不帶中間的一豎。把缺豎的五個字寫完后,他又把筆放回到「山」字兒的中間,劃上長長的一豎直貫牛字。當我學了點粒子物理之後,回過頭來再看他這一大豎,頗有敬慕之感。我估摸著山東許大概沒受過高等教育,但他已經自發地建立起對稱性的概念,儘管這軸對稱因為牛字的一撇而失於完備。漢語字形多以偏旁為特徵,左右對稱的字不多。山東許能把這幾個字拼在一塊兒,還能賦予完整的意思,也夠得上別出心裁了。
辛穩立約在五十歲上下,他的場地上擺著幾個大木箱,用來大變活人。他上來先吹上一通,如何把他的家人變過來,再變回去。作為一個小朋友,我對他的藝技十分好奇,總想親眼看他變一回,但從未如願。好不容易碰到一個機會,他要請幾個觀眾鑽到箱子裡面,把人變走。千載難逢,我如何能錯過,便自告奮勇,鑽到箱子裡面,心裡琢磨著會被變到一個什麽地方。在黑箱子里,只聽見他拿根棍子,用力地敲打著,震耳欲聾。至於他說些什麽,則全無所知。十分鐘后他把箱子打開,於是活人又被「變」出來了。從那以後每當有人提及「天橋的把式光說不練」,我都深有感觸,畢竟有過切身體驗。
變戲法的攤子十分簡陋。表演者坐在一個小凳子上,地上鋪著一塊藍布。藍布上放著幾個小碗和小紅珠子,外加一塊方巾,這便是道具。只見他一會兒把小球挾在手中,一會兒又把小球放到碗下,變來變去,讓觀眾猜不出小球到底在什麼地方。和中國雜技團的魔術相比,有點小兒科。看雜技攤表演的人要多一些。柔術節目里,一個小姑娘頭向背後彎曲,雙膝跪地,讓腦袋從雙腿中間鑽出來。表演平衡的略分雙腿,站在一塊木板之上,木板下面有一根園木,可以左右滾動。再有就是手握幾根一米見長的枝條,每根枝條的上端支起著一個盤子,表演者的技巧在於讓這些盤子保持足夠的角動量,不停地旋轉而不脫落。此外還有車技,不過限於場地,參演的人數不多。
說到跤場,離不開寶三。他人在中年,個頭兒不高,身材敦實,
緘默寡言,有長者風度。他是班主,雖然也披件褡褳,但很少表演。據說他是從關外來的,和我的一位郭姓同學還是親戚。寶三的一個得力助手叫滿寶珍,滿族人。他雖然身材消瘦,但精神抖擻剛健有力,有時會摔上幾跤。下邊有幾個小徒弟,均在二十歲上下,大部分時間都由這些青年表演,每次十來分鐘。兩個人先繞著場子連走帶跳地兜上幾圈,雙臂成弧形張開,上下甩動。雙腳交替前踢,同時身子左右擺動。就像陳佩斯老師在《胡椒面》小品里比劃的那樣。然後兩個人躬著身,相互掐到一起。招數有坡腳、背胯等。
跤場的觀眾比較多,賞錢的也不少,時常有人叫好助興。有一次我見到曲藝三團的雙簧表演家孫寶才先生穿戴齊整也來看跤,出手的竟是一元紙幣,慷慨大方。這大概是藝人之間的相互同情與支持吧,
畢竟都在江湖走動。有時為了活躍氣氛,他們也開些玩笑。比如甲不小心碰了乙的胳膊肘,乙抗議說,你摳了我的麻筋了,甲便詼諧地回道,你媽還有「筋兒」哪,於是觀眾哄然一笑。依今天的準則,有些玩笑是應當註上「兒童不宜」。然而一個孩子偶爾聽上幾次,未必就會誤入歧途,玩笑終歸還是玩笑。正如偶爾吃上幾粒發霉的花生米,不一定就會得上癌症。當然最好您還是別吃。
我的老師—小傻子
我印象中最深的還得說小傻子的京劇清唱。當時天橋後街也有個京劇攤,一個唱花臉的男子和幾個女藝人。他們通常說得多唱得少。小傻子的地攤則是實打實一段接一段地唱下去,沒有耍貧嘴的功夫。這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家庭劇組。小傻子比我大不了幾歲,虎頭虎腦,面色白皙,以唱老生為主。他姐姐唱老旦。他父親戴個深度黑框眼鏡,手裡拿把被松香煙熏得黑糊糊的京胡,除了擔負伴奏,嘴裡還不停地叫著鑼鼓點。間或他還要拉上一段牌子譜。他母親也不閑著,前後左右不停地張羅,有時也湊上幾口。
小傻子唱過的選段有《甘露寺》《借東風》《捉放曹》《文昭關》《轅門斬子》《逍遙津》等。他姐唱過的有《打龍袍》《釣金龜》。小傻子拿手的唱段要算高派的《逍遙津》了。他雙眉緊鎖目帶憂愁。從二黃導板、回龍腔、原板,到慢三眼,接連用十來個排比句「欺寡人好一似」,哭訴著大政治家、大文學家曹孟德先生欺君罔上的罪行。把漢獻帝喪失祖業的沉痛與悲傷傾吐得淋漓盡致催人淚下。有時為了不冷場,一家人會開個有失禮儀的玩笑。從那時起我知道了上場不分大小的原則。後來條件好轉,他們又加上個京二胡伴奏。觀看小傻子的演出畢竟比去天樂劇場便宜。有錢時扔五分,沒錢時也不覺著臉紅。
在某種意義上,小傻子是我的老師。我要學一段戲,先到新華書店買個劇本
,那時候書很便宜。事先背好唱詞,然後再到小傻子的攤上去學曲譜。有時也跟著收音機學。如此這般居然也學會了《借東風》《空城計》等唱段。遺憾的是那會兒不大時興名人簽字,我竟然連師傅姓甚名誰家居何處都不知道。每每提起,又只能以乳名相稱。按儒家法規有失體統。
小傻子當時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小小年紀就能登台演出,獨當一面,掙錢養家。我要有他那兩下子該多好,我爸爸每天都可以喝二兩酒,就上一碟開花豆了。後來我幾次要去報考戲曲學校,爸爸就是不同意,怕壞了祖墳的風水。於萬般無奈之後只好自嘆與梨園界無緣了。不知為什麽小傻子後來又反串黑頭,加之得不到充分的休息,嗓子逐漸變啞。回想起來,我當時能夠無憂無慮去學校讀書,甚至有機會上大學,比小傻子要幸福多了。他卻失去了應有的歡樂童年和求學上進的時機,恐怕後來連戲也未必能唱。因此我又不免為他感到惋惜。
天橋的輝煌
值得一提的還有拉洋片。拉洋片有點像今天的幻燈片。洋片的器械採用分光的辦法把畫面投射到多個鏡頭上,可供數人同時觀賞。從目鏡中看到的圖片經過放大。拉洋片的人一邊拉著一個連鑼帶鼓的響器,一邊唱著圖片的內容。「再往裡頭再看哪呀,
又一片哪」。看一回5分錢,幾分鐘就看完了。內容有吳三桂領清兵入關,八國聯軍進北京等。後來的那個拉洋片的藝人叫票馬,在這以前他背個口袋走街串巷兌換有缺損的紙幣。此人姓馬,於是得了個票馬的稱號。
在天橋北側永安路旁,有不少卦攤。有一次,我拿著五分錢向一個三十多歲穿著藍制服的人去卜卦。不料他分文不取,只對我說回去好好念書就行了。如今回想起來,至少他是個童叟無欺的生意人。況且好好讀書畢竟成了我後來賴以生存的根本。
天橋之所以能跨越解放前後經久不衰,有著幾個特殊的原因。一
因其地緣。天橋東西地處宣武與崇文區之間,南北則位於前門以外永定門以內。附近以體力勞動者居多。來來往往,頗為方便。二因收費多少不限,或者門票低廉。窮人看得起。其三,演員與觀眾保持零距離,生動活潑。有時觀眾還可直接參與。其四,節目通俗易懂,用不著去管他什麽詠嘆調還是協奏曲,也犯不上去辨別大巴松與英國管。胡琴一拉嘴一張,這玩意兒就來了。第五則是有文有武,有說有唱,豐富多彩,老少咸宜,男女兼顧。在某種意義上,天橋曾經是北京的一塊寶地,這塊寶地全國少有,世界難尋。它每天為上萬的大眾提供了休閑娛樂的場所,反過來又養活了一大幫民間藝人,使其得以代代相傳,香火不斷。
天橋,你曾經輝煌過,你曾經榮耀過,你在北京的歷史上留下了絢麗的一頁。半個世紀后,今非昔比。如今電視普及,網站林立,多媒體已進入千家萬戶,工資收入提高百倍。成年人可以花上千元去聽帕瓦洛蒂的義大利歌劇;花百十塊錢買張光碟,在卧室里就能欣賞明伶大腕的藝術表演。他們又怎麽還會翹起腳跟,伸著脖子去聽小傻子的清唱呢。至於今天聰明伶俐的孩子們,七八歲就會彈鋼琴,跳探戈,打高爾夫,做時裝秀,十幾歲就被送往加拿大深造。天橋的那些土藝術家們縱然練就三頭六臂的功夫,穿越時間隧道,使出渾身解數,恐怕也無法吸引他們回首片刻了。
時過境遷,我為我童年的歡樂感到滿足,也為今天的孩子們的幸福感到驕傲。讓我們一代一代驅動著不斷提速的歷史車輪,跨入更加輝煌的時代,奔向更加美好的未來。
正是:地攤圍場空悠悠,月異日新幾度秋。天橋弟子今何在,滑鼠輕移網上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