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蘭郁

作者:瀑川  於 2021-11-25 03:51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小說|通用分類:原創文學|已有1評論

蘭郁   (選自 王克斌文集 《漁舟唱晚》)

鈴鈴鈴,衚衕口傳來一陣清脆的鈴聲,幾個孩子馬上退避兩側,一個個用羨慕的眼神向北看去,一個男孩說:「蘭郁來了。」

蘭郁到了家門口,輕抬右腿,用俯卧式跳高的反動作,下了自行車。巷子兩邊坐著小凳納鞋底的家庭主婦們停下針線活兒,投射出嫉妒的目光,生怕丈夫在歸家的路上多瞄上幾眼。

與其說蘭郁漂亮,不如說是健美。蘭郁的雙肩平寬,胸部豐滿,腰部沿兩側凹進大約π/4個弧度。到了臀部又顯突兀。她身高一米六八,整個一個標緻的美人坯子。

她的審美觀念也同傳統的女孩不同。她不喜歡花花綠綠,也不欣賞大紅大紫。夏天她最愛穿的就是一件白色翻領襯衫,下邊配一條藍底白格的過膝短裙,就像藍天白雲在水中的倒影。她梳著兩根短辮,用猴皮筋圈住。她不喜歡彩色的頭繩,尤其是紅色。那是楊白勞先生為喜兒扎的,不吉利。

臉譜化的美人都是柳眉鳳目,臉蛋上有兩個迷人的酒窩。蘭郁卻有兩道細長的劍眉,外側的眉梢稍往下垂,透著清新秀麗。兩隻大眼閃閃發光,黑亮的眸子好像塗上一層兩納米的熒光粉。那令人心醉的目光像是從眼眶裡伸出的小手,一不小心就會攝住你的靈魂。

臉部的輪廓呈上寬下窄的鴨蛋形。上額與黑髮之間是寬闊的前額;鼻樑端正,上部稍微拱起,流露出一點文雅。鼻頭兩側凹進一對龍鬚狀的條紋,又顯出一點稚氣。

她顴骨稍凸,雙唇紅潤,下頦略微朝前翹起。不像北方人特有的那種板型臉面缺乏表情。她愛笑,笑起來又那麼天真。

衚衕的五個小院兒雜居住著三十來戶人家,少說也有七八位黃花姑娘。不論家境多好,不論如何打扮,只要站到蘭郁的身邊,就會讓人覺得要麼是胖了,要麼是瘦了,要麼是素了,要麼是艷了。然而蘭郁並沒有凌人的盛氣,她和街鄰都很友善,大家也喜歡她。

這些小院居住著三教九流的手藝人,只有她家算得上書香門第。父親是祖傳的中醫,複姓南宮,祖籍藍田,乃是三千二百年前姜太公麾下南宮適將軍的後人。母親讀過新學,在磁器口的一家醫院做主任會計,姓周,河北玉田人。蘭郁的名字從父母的籍貫拼湊而成,取了諧音。意在像蘭花一樣鬱郁清清。

蘭郁對縫補烹飪都沒興趣,就喜歡上學、運動和讀書。由於體形優越,她是田徑場上的好手。這年夏天她十七歲,剛讀完高二,她想明年考進體育學院。由於父母的熏陶,她平素書不離手。《三國》《水滸》《紅樓夢》《說唐》《鏡花緣》等古典小說,她都讀過。她還看過托爾斯泰的《復活》,莫泊桑和巴爾扎克的短篇,高爾基的三部曲,以及巴金的《家》《春》《秋》等。 

男孩子讀書看中的是俠肝義膽、爭強好勝。蘭郁讀書注重的是女性的遭遇,期盼女性的解放。她羨慕與李靖私奔的紅拂,有情有義,還有個圓滿的結局。她同情怒沉百寶箱的杜十娘,痛恨玩弄感情的孫富、李甲。

蘭郁認為愛情和婚姻是不同的概念。愛情的終極目標不是結婚和佔有。結婚是世俗的,佔有是自私的。而愛情則是高尚的、純潔的,有時甚至是抽象的。然而由於傳統的約束,愛情未必都是美妙的。婚姻的數學表達很簡單,1+1=2、3、……、N, 準確的結果N取決於雙方想要幾個孩子。而愛情的表達式很複雜,有起伏,有動蕩,有離合,有悲歡。有時甚至會闖進一組超越方程,得不到解析的結果。

學校里喜歡他的男人很多,有年輕的老師,有剛長出汗毛的小伙兒。體育老師喜歡她的身材和素質;副區長的兒子喜歡她的美貌與端莊。可蘭郁從來沒把他們放在心上。 

衚衕里有個帽廠工人,叫趙得貴,河北豐潤人。不抽煙,不喝酒,還是廠里重點培養的對象。蘭郁上初中時得貴就喜歡她了,經常買支鋼筆或日記本送給她,還教她騎自行車。然而,他自己只是個學徒出身的工人,沒啥文化,怕蘭郁看不上他。不敢表達心意,只好陷於痛苦的單相思。蘭郁叫他大哥,願意和他往來,但是擦不出火花。
 
面對這麼多仰慕者,蘭郁卻另有心儀,他就是楊效儒,衚衕里的人稱他老楊,蘭郁稱楊叔。楊叔三十齣頭,擅長服裝設計,是服裝六廠最年輕的技師。按照一米七三的個頭,蘭郁給他起了個根號3的外號。他臂膀寬大,二頭肌和胸大肌都很發達,上邊留著標準式的分頭。正方臉,雙目炯炯有神,走起路來,矯健有力。

楊叔愛穿一件白色絲織綢衫,經常換洗,配上熨出兩道線的雙面卡藍褲,顯得風度翩翩,氣質非凡。除了埋頭工作,下班后他還愛擺弄樂器,笛子、二胡在他手裡都能發出悅耳的樂曲。隨著年齡的增大,她對楊叔的反應也從尊敬到喜歡,又從喜歡模模糊糊地發展到愛慕,夢裡依稀相見。 

楊叔也是玉田縣人,和蘭郁的姥姥家只隔一個村。仗著鄉里鄉親,楊叔經常到南宮家做客。蘭郁小的時候,常聽楊叔講故事,大部分都是四書五經或三字經里的典故。雖然她對這些故事不感興趣,但欣賞楊叔的這股人氣。
 
楊叔的父親教過私塾,文墨很深,故而給獨子起名效儒,即效仿孔孟,規規矩矩做人。在父親的熏陶下,楊叔不光深得倫理道德的真傳,還寫得一好字。楷書學習顏真卿,行書臨摹王羲之。楊叔結婚數年,妻子在玉田務農,守護著祖上留下的宅院。兩人的婚姻雖說是父母包辦,但雙方相敬如賓,恩愛有加,只是膝下無子。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期,天壇公園改建,增添了一個露天劇場,有時唱戲,有時放電影。這年夏天,時值三伏,天氣悶熱。楊叔廠里發了兩張票,趕上蘭郁剛放暑假,於是晚飯後邀她一同前往。不想電影剛放一半,天上烏雲滾滾,悶雷轟轟,豆粒兒大的雨點噼哩啪啦地墜落下來,露天劇場亂作一團。楊叔和蘭郁也隨著人群疏散,剛走到橫貫公園的天壇西路,雨點忽然連成一片,說它瓢潑傾盆都不過分。

楊叔連忙脫下圓領背心,披到蘭郁的頭上。兩人匆忙向東跑去。幾分鐘后,跑進祈年殿下的一條隧道,暫時躲避。借著昏暗的燈光,兩人靠著石牆站到一起。蘭郁取下頭上的背心,擰乾雨水,說:「楊叔,我給你擦擦吧,別讓雨激著,會感冒的。」

她從頭往下為楊叔依次擦拭著,時不時還要擰乾又沾上水的背心。她第一次隔著紗布撫摸到楊叔臂膀和胸前飽滿的肌肉,感受到他身上發出的37度C的紅外輻射。他開始讚美楊叔的身軀,這才是她心目中的白馬王子。楊叔一動不動地看著蘭郁稚氣的笑臉。他忽然感到,在他面前晃了十幾年的小姑娘已經長大了,升華為一位迷人的仙女。然而儒家的體統容不得他想入非非,因為他心目中樹立過一個榜樣,柳下惠。

可是姑娘鼻孔中呼出的香氣和輕柔的玉手一次又一次撩撥著他的心弦,勾起了見不得人的那種私慾。頓時他從溫文爾雅的儒生跳變成粗野瘋狂的猛獸,把坐懷不亂的偶像撇的一乾二淨。他用雙臂把蘭郁抱緊,蘭郁也就勢遷就,顫巍巍地把頭偎依到楊叔寬闊的胸膛。

十幾分鐘的功夫,隧道里的男歡女愛告罄,外邊也雲銷雨霽,月明星稀。楊叔和蘭郁開始走回家去。兩人側著臉相互對視著,說不清是驚恐還是歡喜,好像兩個陌生人忽然看透了各自的老底。蘭郁頑皮地說了句:「此時無聲勝有聲。」楊叔回了一句:「未成曲調先有情。」  

回去以後,晨起夜宿,一如既往,相安無事,只不過楊叔和蘭郁碰到一起時,眼神變了。相互間不光看到了眼珠,還看到了眼球後面的視網膜,甚至神經末梢。然而,兩三個月後,蘭郁開始了一些從未有過的異常反應。食慾不大正常,飯後屢屢嘔吐。

有一天,蘭郁的胃裡鬧騰得無法忍受,她只好走出教室,到東曉市診療所做個檢查。這一查非同小可,蘭郁有喜了。別人碰到這事都說是喜,可是對於一個年輕未婚的姑娘來說,那可絕對是悲。她躲在一個路人不多的街角,傷心地哭了。但又不敢大哭,怕回家后讓父母看出來。沒想到一次輕率的出軌竟然鑄成無可挽回的大錯。

晚上,她把懷孕的事告訴了楊叔,楊叔的腦子裡忽然爆破了一公斤的三硝基甲苯,被突如起來的消息炸懵了,霎時感到天暈地磚。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他擦了把汗說:「太突然,太可怕了,給我一天的考慮時間吧。」

這一晚對多數人都是平常的夜,安詳的夜,但楊叔和蘭郁卻輾轉難眠,惴惴不安。他們在思考著同一個問題:怎麼辦?

第二天晚飯後,蘭郁來到楊叔的小屋,說:「楊叔,請借一步說話。」到了天壇北門,楊叔先問:「丫頭,你想怎麼辦?」蘭郁不假思索地答道:「怎麼辦?涼拌唄!」楊叔說:「沒心沒肺的丫頭,都火燒眉毛了,還在耍貧嘴。我看你得打胎。先到學校請兩周事假,說是回玉田去照顧生病的舅姥姥。在縣醫院手術后,到我家去療養。你嬸子通情達理,會照顧你的。回來後繼續學業,參加高考。一切費用由我支付。」

蘭郁說:「楊叔,之前,我也是這麼想的。之後,我又變了。這孩子既是因愛而來,就讓為愛而生吧。既然是愛,就要有代價,就要有真心。我不能把他做掉。我不僅要把他生下來,還要把他養大。何況您至今還沒孩子。我不會給您添任何麻煩。」

楊叔哭了, 沒想到她碧玉年華,竟有如此深情厚誼,讓他這個自私的漢子相形見絀。又勸導了幾次,然而蘭郁決心已定,無可挽回。為了防止反悔,在肚子突起之前,她主動退學,放棄高考。對這突然的決定,無論是家人、鄰居和學校的師生都為她惋惜,一個生氣勃勃前途無量的姑娘就這麼輕易地放棄了展翅高飛的機會。

滿腹詩書禮義的老楊失去了面對蘭郁和她家人的勇氣。平時除了上班,很少出屋。進了衚衕也一反常態,低聲下氣,寡言少語。一個隨和熱情的老青年一下子憋屈羞怯起來。

肚子是不會瞞人的,南宮夫妻開始私下嘀咕:「這閨女咋著了?好好的學不上了,肚子也一天天鼓了起來。」他們再也憋不住了,把蘭郁叫到屋裡詢問:「蘭郁,有什麼事別瞞著爹媽,我們會為你做主。」蘭郁知道紙里包不住火,於是把懷孕的事說了出來,但她一口咬定,此事乃心甘情願,不能說出人家的姓名。同時把留下孩子的打算也說給父母。

南宮夫婦都是有知識的文化人,出了這樣的事雖說是家門不幸,可是女兒已被毀了一次,不能在她的傷口上再撒把鹽,弄不好她會因走投無路而尋了短見,那豈不後悔已晚。先由著女兒的興頭兒,慢慢想辦法吧。

到了五個月頭上,肚子越發脹了起來,鄰居們不免風言風語,說東道西。三號院的四嫂子眼尖,一口咬定:「蘭郁有了,可是那男的又是誰哪?」對門的三嬸聽過幾個偵訊反特的故事,學會了邏輯推理。老楊原來挺精神的,現在怎麼蔫兒了?他原來是南宮家的常客,現在怎麼走得遠了?再加上老楊以往常和蘭郁出雙入對,於是就那麼輕易地把懸案給破了。從此,衚衕里的人對三嬸格外敬重,把她當成了二巷的福爾摩斯。

儘管除了柳下惠和十常侍,任何男士都不會輕易放過那天晚上如夢如幻的犯錯誤機會,但是這些右傾保守的市民還是不能諒解老楊的輕薄。平時跟他有說有笑的大媽、大嬸有了唾沫和瓜子皮,一定要想方設法吐到他的腳下。至於那些羨慕蘭郁姿色的老少爺們則更是橫眉怒目,恨不得一口把他吞下去。那些成天守在街門看孩子的家庭婦女也開始為蘭郁打抱不平,多好的黃花閨女呀,讓這麼個老色鬼給糟蹋了。四嫂子見了就說:「瞅他那(NEI)德行!」不久,稍微遲鈍的南宮夫婦也意識到老楊的反常,對他也開始刮目相看。 
 
老楊原是知書達理的本分人,跟街坊四鄰相處融洽。沒想到一下子被他們宣布為不受歡迎的人。他受不了這樣的敵視和冷遇,他也無法原諒自己的過錯。於是他向廠子申請退職,回老家務農。廠領導千方百計要留住這個頂樑柱,但老楊執意要走。於是發了他五個月的工資,三百七十五元,為他保留職務一年。

一天晚上,老楊硬著頭皮,拿著這筆安家費來到他熟悉的南宮小院,只對南宮夫人說了一句話:「嫂子,我對不起您,沒臉待下去了。」言罷,留下一個裝錢的信封。蘭郁媽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老楊就走了。她準備第二天把錢還回去,哪兒能不明不白地受人錢財。

第二天晚上,她來到老楊住處,誰會想到,門上掛了把大鎖。同院的街坊說:「他一大早就扛著鋪蓋捲走了,一句話也沒留下。」那天晚上,蘭郁哭了,哭得很傷心。本來她愛老楊,要給他溫暖,結果卻害了他,讓他無地自容遠走高飛。世界上最難挽回的就是後悔,看來,她要後悔一輩子了。
 
老楊溜之大吉,南宮夫人只好尋個男士代替,把醜事遮掩過去。於是她想到平時關心蘭郁的趙得貴。得貴也一直愛著蘭郁,只是自慚形穢,老覺得配不上這麼個美女,癩蛤蟆吃不上天鵝肉。老楊事件發生后,他也恨過他,糟蹋了他心目中純如冰雪的戀人。但還是不敢表達愛心,怕萬一被拒,丟了面子。

這天,南宮夫人把得貴請到屋裡,又是倒茶,又是遞煙,得貴倒覺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坐著、站著都覺得不大對勁兒。夫人提出他和蘭郁的婚事後,他這才恍然大悟。踏遍鐵鞋沒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塞翁失馬,焉知禍福。他不假思索地一口應承,表示一定好好對待蘭郁,讓她把孩子順利生下來。同時他對老楊的憎恨也開始按負指數規律衰減。要不是人家半路插一竿子,也輪不到你這土包子坐享其成呀。 

然後,夫人又把安排說給蘭郁,蘭郁開始不同意:「您這叫先斬後奏,拿我的終身大事當兒戲。」母親苦口婆心地勸了半宿,才做通了蘭郁的思想工作。蘭郁覺得老楊走了,又不想逼他離婚;得貴雖然其貌不揚,又沒啥才藝,但老實厚道,安分守己。可以寄託終身,於是同意招得貴為過門女婿。

本來蘭郁就認為愛情和婚姻是不同的概念,這回她開始實踐了,過上沒有愛情的家庭生活。對得貴來說,這兩者並不矛盾,他想做個好丈夫和好戀人。幾個月後,孩子生了下來,是個男孩。雖然是私生子,那也是小生命,全家對這孩子倍加疼愛,要把他培育成人。三個月後,蘭郁在街道工廠找了個工作,一個月能掙上二十幾塊錢,夠她和孩子的生活費了。孩子起名叫汝生,取儒的諧音,因為老楊的名字帶個儒字。全名趙汝生。

話說老楊回到老家,一五一十把事情原委說給妻子。妻子覺著老楊這些年單身在外也怪不容易,自己又不能為他生個一男半女,心懷歉意。妻子體貼丈夫,含著眼淚對丈夫說:「我不怪你,回來就好,夫妻間也有個照應。」晚上睡覺后,她卻一直挂念著那個還沒出生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是楊家的骨肉,將來要能把孩子帶過來多好。我會把他當成親兒子、親閨女。」 

妻子暖季在地里幹活,冷天編筐、織席,私下裡賣幾個零花錢。老楊不諳農活兒,但心靈手巧,經常為生產隊修理水泵、拖拉機。碰到紅白喜事,還為鄉親們寫帳子、送對聯。大家尊稱他為楊先生。雖然有人猜忌著老楊在北京犯了啥事兒,但農民們比城裡人樸實,他們不想打聽其中的底細,畢竟人家是個助人為樂的好人。

結婚後,蘭郁收回了對高尚愛情的憧憬,在家裡相夫教子。兩年後,又生下一女,取名趙月娥。

白天工作,晚上休息。這平凡的家庭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不覺到了動蕩不安的1966年。此時汝生六歲,月娥四歲。兄妹二人有時和好,有時吵嘴。得貴知道女兒是他的,兒子是野的,有時拉個偏手,動不動還藉機打汝生兩個耳光。蘭郁常常為此和得貴抬杠,吵急了得貴就說:「我能收留這雜種就算不錯了。換上別人,你跪著央求,人家都不願背這黑鍋。」蘭郁自知底氣不足,只好忍氣吞聲。久而久之,兩人在感情上開始疏遠。

六月初,《人民日報》號召《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全國人民卷進階級鬥爭的狂風巨浪。街道造反派四處查訪,希望能找出幾個五類分子,好跟上革命形勢,捍衛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很不幸,在這些靠苦力吃飯的地方找幾個資產階級代理人的確有點難度,造反派只好降低標準,把搞過破鞋的也納入另冊。蘭郁被迫停止在街道工廠的工作,脖子上掛了個「我是破鞋」的牌子,每天拿把掃帚掃街。

得貴剛剛入黨不久,正準備提干,這回卻被當成修正主義苗子被重點批判。在廠里自己掛牌子,回家又看著媳婦掛牌子,受到了雙重的屈辱,氣兒不打一處來。每晚喝酒抽煙,酒後罵罵咧咧,和衣而卧。脾氣大時,還動手打蘭郁和她的兒子。蘭郁身上青一快,紫一塊,精神的壓力和內心的痛苦使她一病不起。得貴不但不心疼,還常在半夜把她吵醒,強迫陪睡。

母親愛女兒,怕女兒毀了身子。於是拿出楊叔留下的幾百塊錢,讓她帶著汝生回玉田老家,興許會得到楊叔的照應。

第二天早上,得貴上班后,蘭郁拖著病體帶著孩子乘長途去了玉田。住進了姥姥家的空房。幾周后,在縣城她和老楊夫婦不期而遇,本想逃過他們的視線。誰知楊叔一下子認出了她,雖然當年的紅顏換成了憔悴,往日的矯健化作了痴獃,但那面龐和個頭兒還都是原樣。老楊指著母子二人,對妻子說:「蘭郁來了。」

妻子看見蘭郁被折磨成人鬼之間的樣子,不免一陣心酸,這哪兒是二十四五歲的人哪?她馬上走過去拉住蘭郁,怎麼也不讓她離開。蘭郁沒想到,楊嬸兒不但不埋怨她,還對她還有惻隱之心,不禁淚流滿面。連忙拉著孩子抽搐著說:「叫爺爺、奶奶。」 

盛情難卻,再加上走投無路,蘭郁只好暫時住進楊家。老楊夫婦連忙騰出西廂房,燒好熱炕,放上去年新縫的兩套被褥,送給母子二人。晚飯後蘭郁說:「叔、嬸,這是我為你們養大的孩子,不知道將來有沒有出息。」楊嬸把孩子緊緊地摟到懷裡,流著淚,咬著自己的手指說:「這不是做夢吧,我可夢了好些年了。」

蘭郁說:「到了農村,反正我也沒有撫養他的能力,不如早點改口,乾脆就讓他認祖歸宗吧。汝生,過來,我是你的生母,這是你的生父,那位大嬸也是你的媽媽。」汝生已經上了小學,聰明伶俐。他在身處逆境后找到了親情和溫暖,於是他毫不遲疑地立了個正,叫了聲爸和媽。楊叔有點不好意思,楊嬸則大聲地說了聲:「哎!」又把孩子摟到了懷裡,生怕有人奪去。

從此,兩家人並成一家,老楊夫婦出外勞作,蘭郁在家看孩子,餵豬、餵雞、搞衛生。去縣城的時候,楊嬸總要給孩子和蘭郁賣點好吃的東西,讓孩子長個兒,給蘭郁補身子。蘭郁找到了原愛和歸宿,儘管生活條件差,但畢竟感受到家人的溫暖。她感謝楊嬸的收容,楊嬸也感謝她的執著,把她當成了心目中的送子觀音。

這幾年蘭郁承受了心靈的創傷,又遭到丈夫的虐待,總覺得胸口下的某個部位有陣陣的疼痛。有時疼得大汗淋漓,失去食慾。楊叔和楊嬸帶她到縣醫院檢查,醫生說是胰腺癌後期。楊嬸拿出了所有的積蓄,湊了幾百塊錢,砸鍋賣鐵也要治好蘭郁的病。可惜紅顏薄命,七周后,憑著最後的一點力氣,她對楊叔、楊嬸說:「叔、嬸,我對不起你們。孩子交到你們手裡,我也放心了。」這時,幾隻烏鴉在房頂上啦啦地亂叫,蘭郁的頭耷拉下去,一命歸西。

老楊夫婦求人打了一口上好的棺材,找了塊面向北京的風水好地,埋葬了蘭郁。用汝生的名字為她立了個碑,上面刻著:「慈母南宮蘭郁之墓,兒楊汝生,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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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1 個評論)

回復 puzfighter 2021-12-24 16:11
總體寫得不錯,可惜末尾有點匆匆收尾之嫌。一個20多歲的年輕女子得了胰腺癌並那麼快撒手人寰,好像不那麼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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