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父子劫

作者:瀑川  於 2013-11-21 12:50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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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劫衚衕里的傷痕

 

1958年的夏天,市面上敲鑼打鼓,喜氣洋洋,大喇叭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著《社會主義好》的歌聲。公民們都在黨的偉大號召下,比學趕幫,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大躍進的紅旗與聲浪震蕩著全國所有的角落。一天下午,與這種氣氛極不協調的事情發生了。小衚衕的四號院西屋的李士君站在木凳上,把一根小拇指粗的麻繩拴個套,繞過自家裡屋的房梁,把脖子伸到套里,然後雙腳把凳子踹倒,希冀從此一了百了,結束年輕的生命。

 

偏巧,這時候同院北屋老王家的兒子老多來幫君哥釘蒼蠅拍。見到君哥直不楞登地懸在房頂下,受到了驚嚇。連哭帶喊地跑到院子當中:『君哥上吊了!君哥上吊了!』衚衕里撲嗤撲哧地扇著芭蕉葉的大人們立即扔掉茶缸子, 不約而同地趕了進來。幾個人用手托著士君,士君的老爹眼裡含著悲淚站到凳子上,把兒子的頭部從繩套里脫出。

 

大家把士君撂倒到床邊,又是掐人中,又是按虎口,又是噴涼水。 一分鐘后,士君醒了過來,在諸位鄰居的面前,再也控制不住悲痛欲絕的情緒,這個20歲剛出頭的小夥子只說了一句:『幹嗎不讓我痛痛快快地走哇?』一下子放聲哭了起來,似乎在埋怨這些救命恩人阻礙他奔向極樂世界。

 

鄰居里的蘇老爺子,楊大叔和王大嬸寬慰了他幾句:『孩子,來日方長,不能尋短見呀,你走了, 你爸咋辦哪?』喝了一碗糖姜水,士君有了點力氣,說:『我年紀輕輕,背上了右派的黑鍋,影響了父親,還有妻子和女兒。衚衕里有人見我都躲著走,我成了衚衕的一害呀!。』

 

還是蘇老爺子書底較厚,雖不能說滿腹經綸,卻也識文斷字。為了緩和這緊張的氣氛,在眾人面前講起了《除三害》的故事。晉朝周處原為鄉里一害,打架鬥毆,性格粗暴。受鄉間父老點撥,發誓改過自新,拳打南山虎,足踢北海蛟, 於是三害一併清除,百姓重歸太平。快言快語的楊大嬸說:『老爺子,你說哪兒去啦。咱大君尊老愛幼,面帶笑容,他可不是一害。大君, 甭聽老爺子胡扯,咱這兒一害也沒有,用不著讓你去除。咱們都走吧,讓他們爺倆也消停消停。』

 

大嬸大媽們走後,士君爹的眼淚啪噠啪噠地掉了下來:『兒子,你媽剛走一年,你怎麼這樣狠心,把我丟下呀。』兒子用顫抖的嗓音說:『爹,我也捨不得呀。一想起未來四、五十年的黑暗和痛苦,兒子沒有勇氣去面對,只好以短暫的痛苦甩掉長期的苦難。』

 

說起這李家, 原本是溫馨的一戶。除了衚衕里的兩個小型資本家,一個開線庄的,一個開肥皂作坊的,日子過得較好的就是4號的李家了。

 

李進義原籍是河北衡水附近的棗強,與中華民國同齡,同日月。20歲時他帶著妻子李馮氏從老家到北平來創業,落腳到勞動者群居的東曉市附近的藥王廟前街二巷。這衚衕里的人也都是從北平附近出來謀生混飯的,有織襪子的,有緔鞋的,有做帽子的,有當巡官的, 也有無業遊盪抽大煙的。大家深知日子的艱難,對新來的鄰居雖然沒有舉行歡迎的PARTY 但也沒有歧視排斥的敵意。

 

李進義在農村種過幾年地,沒啥技術。到四塊玉的舊貨攤買了一個小鼓。小鼓呈月餅形狀,中有孔洞,洞面鋪了一層牛皮。他做起了打鼓兒的生意,收購各種故衣、舊棉絮和舊布料的生意。買回來后,妻子縫縫洗洗,恢復成半新的模樣,攢多了再到天橋馬路邊的撂地攤上去賣。剩下的破布頭則由妻子用糨糊一層層的粘起來,晾乾,打成袼褙。把袼褙賣給鞋鋪納鞋底。

 

三五年後,夫妻二人分掌內外,小有積蓄,日子過得還挺滋潤。由於有了閑錢,李進義有時順便收買一些價格低廉的陶瓷摺扇等玩物。家裡有了一套硬木的八仙桌,四個方凳,兩個茶几。錢柜上擺著座鐘,寫著太師少保的紅花瓷瓶,帽筒等。他最欣賞的是幾把燙金摺扇,扇子股有黑木和紅木的。拿起摺扇,拇指輕輕一捻,扇面啪地打開,顯露出精美的山水畫和文人雅士的題字。此外還有幾張余叔岩、馬連良等名伶的唱片,閑暇無事時,常常把手搖唱機上好弦,眯著眼睛,品著香茶,欣賞一段《打漁殺家》、《碰碑》和《白帝城》等唱段。

 

衚衕里的鄉親們分成幾等,有兩戶資本家日子最殷實,家中有幾年的倉儲。其次就是李進義了,口袋裡也有一年的積蓄。第三等的是幾個小業主,家有 一個月到幾個月的儲備。最差的只有幾天的口糧,到了月底,就的東拆西借,勉強度日。經濟的優越使得他有點剛愎自用,常常在街頭議論某家如何不會過日子。他主張男人是耙子,女人是罈子,摟回的錢財在罈子里裝好,不要漏出。鄰居們覺得這個外來戶有點各色。

 

李進義在和鄰居聊天時,喜歡鑽牛角尖,而且總是企圖說服別人同意他的觀點。爭論的問題有張宗昌有幾個小老婆,馮玉祥的老婆有幾個麻子,張作霖到底是誰炸死的。別人對此也沒多大興趣,討論也常常不了了之。

 

張學良擒拿蔣總統那天,李進義喜得貴子。起名李士君。為了給兒子過百天,李進義邀請了衚衕里的三老四少,在大禮紗帽衚衕的同福居擺了兩桌酒席。鄰里們高興地來隨分子,為小士君用銀箔打做了一幅長命鎖。席上有十道菜,木須肉,滑溜裡脊,過油肉,焦熘肉,熘肥腸,炒肝尖,爆三樣,炒佛手,糖醋鯉魚和扒肘條。最後的主食是飯館拿手的鍋貼。喝的是陝西的西鳳酒。

 

酒過三巡,李進義席間難掩內心的喜悅,仿照曹阿瞞的短歌行,橫槊賦詩,連發感慨。向鄰居敘述了自己奮鬥的經歷。他是1911年雙10生的,兒子又是1936年的雙12生的,都伴隨著一個重大的事件,頗有天欲降大任於斯人的成功感。當場唱了一段譚派的大戲《戰太平》,『 嘆英雄失志入羅網。大將難免陣頭亡。』 同院的蘇老爺子說:『今兒個是喜慶事,你卻唱華雲被押赴法場,此乃不祥之兆。不如來一段《龍鳳呈祥》或《紅鸞喜》,起碼也得來段《狀元譜 》呀。』李呷了口酒,躊躇滿志地說:『吉人自有天相。命大的不懼鬼神。運好的不問吉凶。』大家為了捧場,只好隨聲應付,『有理,有理,喝, 喝。』

 

 

有了孩子以後,妻子建議,每日在家以製作鞋墊為業。李馮氏雖然纏足,但能吃苦。經常到街上收購破布舊衫,到家后撕成布片,做成袼褙。丈夫把曬乾后的袼褙剪成鞋底的形狀,用縫紉機一圈一圈地縫成指紋型的圖案。第二天到曉市擺攤出售。後來有了相對固定的客戶,來自京津地區,有魏善庄的,有涿州的,有張家灣的,有馬駒橋的,還有固安和楊村的。雖然利潤不高,但維持一家三口的吃喝還綽綽有餘。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轉眼北平換了名稱北京,並定為首都。李進義對新政權並無反感,他胸有微墨,也算得半個讀書人了。除了四書五經,三國、水滸也都讀過。深知這天下分久必合的老理,也曉得有亂有治的天機。心想改朝換代的多了,還沒有拿買賣人怎樣的皇帝。但有時也動個歪腦筋,胡亂琢磨。他在衚衕里聊天時和別人說:『朱毛,朱毛,合起來,就是耗字。耗者, 鼠也。豈不聞鼠竊狗偷,賊眉鼠眼,該到了留神錢包的時候了。』眾人不以為然,說他信口開河,不敢苟同。

 

抗美援朝的時候,每天晚上都有人到院里斂錢募捐,買飛機大炮,以實際行動保家衛國。錢多的捐幾毛,錢少的捐幾分。李進義一見募捐隊的身影,就躲到衚衕北口西邊的公共廁所。事後,他還振振有辭:『高麗棒子是一群二鬼子,我見過。讓我援助他們,呸!。唇亡齒寒,我這衚衕離中國的嘴唇遠著哪,覺不著寒。有那點閑錢,我還不如喝二兩哪。』

 

李進義本來就有點孤高狷介,自以為是,和別人總尿不到一壺。解放以後,新生事物如雨後春筍,接連發生。他的聰明睿智總是讓他比大家落後半個相位。50年代初,街道上搞過一次轟轟烈烈的選舉,成年人都有個選民證。這些勞動者頭一次當家作主,有了選舉權,積極投票。李進義卻以為:『幾千年中國就沒有選舉一說,我看這不過是個過場,瞎耽誤工夫,你知道這候選人就能為你辦事? 』三頭牛、八匹馬都拉不動他,只好作罷。

 

 

到了20世紀下一半的時候,李家有子初長成,士君已經是半大的小夥子,眉清目秀,聰敏好學。留個學生頭,穿著學生裝。1950年士君考進了家門口藥王廟旁的第11中學,成了這個勞動者群居的衚衕里的第一個秀才,眼看著兒子穿著藍褲白衫,背著書包去求知識,李進義夫妻暗自高興,盼望此子成才,為李家續香火,爭一口氣。

 

士君很愛學習,代數、幾何、語文門門上心,成績優異,常得到先生的讚許。放學后,身邊總要圍上幾個小朋友,好奇地聽君哥吹口琴,唱流行歌曲,講故事。有時還把學校了剛學的幾個俄語單詞教給他們,幾個孩子笨拙地發出蹩腳的俄文,鸕鶿雞,嚕奇卡,喀蘭大屎,布媽嘎,逗死你大娘。李嬸出門看到后,就說:『真是個孩子頭,逗死你大娘,還逗死你大爺哪。我怎麼就不覺著可樂。你胡亂地教他們念什麼哪?』

 

除了書本的知識,士君對樂器很有特長,不管是笛子,胡琴,甚至提琴,到了他的手裡,都能鼓搗出個小曲來,有時還是洋曲。流浪者電影剛放完,他就在衚衕里哼起『大媽拉姑,大媽拉姑。』那些成天幹活做買賣的掌柜的們不知道他唱的是啥玩藝。這當大媽的怎麼跟姑奶奶幹上了。

 

衚衕里的大嬸、大媽等家庭婦女也喜歡士君。他家除了幾本四書五經,還有幾套線裝的小人書。這些主婦不識字,只對連環畫感興趣,常向士君借閱。經孩子指點一遍后她們也能辨認書中的人物,這是鄭子明, 這是趙匡胤。從畫面的動作也能猜出他們在幹什麼。其中有一套五本裝的《千里送京娘》最受歡迎。於是,衚衕里的男女老少都知道趙匡胤助人為樂不求回報的先進事迹。可惜被救的趙京娘卻因為打動不了俠肝義膽,得不到太祖的愛情,最後鬱鬱而終。

 

1953 士君初中畢業,和臨街的三個同學一起報考到國棉三廠當工人。另外二人是衚衕南口油鹽店掌柜的大兒子,小元,和西園子街上做成衣的資本家的兒子禿子。50年代初,新朝伊始, 百廢待興,初中生也成了寶貝。這三個小夥子隨即被派往青島紡織廠集訓。士君成了紡織廠未來的機修工。李進義夫妻拿著兒子從青島寄回來的虛光照片,尖領汗衫上托著一個鬢角髮式的英俊的小伙。在鄰居的誇獎聲中,夫妻歡喜萬分,盼望兒子歸來后,成家立業,樂享天倫。

 

士君回來后,每天乘公共汽車到位於10里堡的國棉三廠上班。愛美之心, 人皆有之。 由於有了點收入,士君開始注重穿著打扮,夏天雪白平整的襯衫,冬天一件制服棉襖,上邊繞著一層半灰半紫色的毛圍巾。當然,小分頭上總要擦一層油。

 

一個時髦俊俏的小伙自然逃不出美女的明眸青睞, 兩年後,士君就挎上一個亭亭玉立,身材高挑的姑娘,和他一起到青島學習的擋車工。碰巧,姑娘也姓李,名淑芬, 家住朝陽門附近的南小街。白凈的瓜子臉后甩著兩條系著紅綢的小辮子。兩人的著裝注重搭配,有時西式,有時中式。二人在衚衕比翼出現的時候,大嬸大媽都在評頭論足,把這對金童玉女誇獎的不好意思,只好低頭而過。

 

越明年,年輕的情侶喜結良緣,士君的父母花了幾天的時間,把裡屋打掃乾淨,牆上刷了一層新漆,又換了一層頂棚。一個新式的雙人床,床上三鋪三蓋,被子都是緞面的,上面綉著百鳥花卉。李家又朝著興旺邁進了一步。讓衚衕里土生土長沒到過五牌樓的老鄉們羨慕地流著口水,巴不得士君是他們的兒子,讓他們也陶醉到這一幸福的時刻。

 

 

李進義雖然觀點乖戾,風涼話不斷。但他是一個守法的公民,一個安分的生意人。日本時期,他沒幹過漢奸的活兒,國軍時期,他沒問過政,中統、軍統、藍衣社他從不沾邊。他一直是個體經營,家庭手工業,從來沒僱用過徒弟或工人。因此解放后,無論是鎮壓反革命,還是三反、五反,都沒他什麼事。 儘管從花市到東曉市,有三、五個資本家受不了徒弟的揭發和控訴,自殺身亡。他卻像一條自在的小魚,在各式的魚網間穿來穿去,沒人抓他,沒人問他,因為沒人能找到抓他的理由。

 

50年代初是個緊鑼密鼓天天運動的時期,雖然沒人要抓李進義,雖然李進義又逃離了一次大網的捕撈, 但這次卻開始了他的厄運。為了縮短從社會主義過渡到共產主義的距離,北京首先開始了私營手工業和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改造的方式就是合併成集體所有制。衚衕附近的制帽業的業主們用平板三輪把縫紉機和大剪刀送到了在紅橋附近的北京第六制帽合作社。鞋業的個體戶合併到崇文鞋廠,兩戶資本家也交出了機器和門臉,成了國營或集體的新單位。

 

每天街上都是敲鑼打鼓歡慶的隊伍,有的表現積極的資本家還披上一朵大紅花。當然也有白天苦笑,夜晚真哭的,幾十年經營的產業一下子都上交了,以後得按時上班領工資了。一般老一點的業主可領到60元的工資,年輕的要少些。6帽社的技師的工資最高,每月有90多元。這次合作化運動如快刀斬亂麻,一兩個月的時間就大功告成了,中國消滅了資本家,私人企業,終於進入了社會主義的初級階段。

 

然而在這一片土地上,也有個執迷不悟拒不合群的個體戶,這就是李進義。他見了帽業二號院的趙掌柜就說:『你這是把家底都端給人家了,以後不再有自主的權力,只能聽喝了。』趙掌 貴則說:『我不比你,我有徒弟,有剝削行為,沒被打倒就不錯了。』他見了三號院緔鞋的張師傅說:『農村早就有了互助組,互助組就是有能耐的幫助沒能耐的,勤勞的幫助懶惰的。像你這樣苦幹的人進了工廠就成了被別人利用的工具了。』張說:『我一家老小6口人,被別人利用總比沒飯轍要強。大家都這樣,我不想出個風頭』

 

李進義決定不參加合作社的事,叫人難於理解。北屋東頭的蘇老爺子勸他:『進義呀,咱爺們少說也有20年的交情了。你這人沒啥壞心眼,做買賣也實實在在,但過於爭強好勝,自以為是。雁不能失群,虎不得落單。這次弄不好,你要吃虧了。大叔還是要勸你一次,畢竟我多吃了幾斤咸鹽,能多看一步。』

 

李進義回答說:『謝謝老爺子的指教。我雖然看不起衚衕里的張三王二,但我對您卻以禮相待,尊重有加,佩服您的書底兒和智慧。但這一次, 我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趙子龍面對曹軍百萬,七進七出,大戰長坂坡。 我就不信我比不過集體的合作社。何況我的兒子已經頂事,拿著國營工廠的固定工資,沒有後顧之憂。』

 

然而憂慮還是臨頭了。李進義加班加點,更加勤奮地工作,幾個星期就積累了幾百副鞋墊。可是原來的客戶們也先後被集體化,生意的往來也從個人對個人上升到集體對集體。李進義 的銷售鏈沒了。它只好每天提著一大包鞋墊到天橋的地攤上廉價出售,連本都沒賺會來。

 

這時,勤儉持家的賢內助染上了癆病,俗稱肺結核。每天咳嗽不止,出虛汗,吃完午飯還要發低燒。病情發展迅速,沒幾個月,痰中帶血絲,人也瘦起來。李氏父子帶著她到處求醫,可惜無葯可治。1956年夏天,兒子剛結婚不久,李馮氏吐血而亡。為了給妻子看病,李進義變賣了縫紉機,留聲機,給不到50歲就因勞累死去的妻子買口棺材,送回老家,入土為安。

 

李進義也只好停下做鞋墊的業務,開始接外活兒。為一個日用品合作社釘蒼蠅拍。蠅拍的主要部分是一個大約9X12CM的矩形鐵絲網,邊上包著一層5MM寬的紅色布邊。李的任務是把這張網用兩根鐵釘釘到一個開了個小縫的竹棒上。工作簡單,自然工錢就少。一個蠅拍能買上1 毛錢,他釘上兩個才能賺回一分。 開始時,一天只能釘幾十個,勉強換回二斤棒子麵。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眼看著別人按時上班,按月拿錢,還有公費醫療,面對自己艱難的營生,李進義開始後悔沒有加入合作社。好在有兒子幫忙,生活還算過得去。

 

福不雙降,禍不單行。李進義的落單使得家庭的一根經濟支柱傾斜下來。一年後,另一根支柱,他的兒子士君也出了問題。1957年,偉大領袖毛主席要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百花齊放,白家爭鳴。各單位的領導都禮賢下士,徵求意見。車間支部書記找了幾個輕工骨幹,開了個小會,裡邊就有二巷三雄,小元,禿子和士君。

 

小元知道老爹的一貫道背景,膽小怕事,見了領導就哆嗦,怎敢給他們提意見。禿子和士君沒那麼多的心計。禿子說:『希望資本家出身的子女也能加入青年團,光榮一下。』士君建議:『星期六早點上班,早點下班,好能從容地參加舞會。這也是領導關心群眾生活嘛。』

 

幾個星期後,領導們開會對職工的意見進行分析,從而推選出幾個右派分子,湊上指標。很不幸,禿子和士君都被選中。廠里開始班組批判會,要徹底粉碎右派分子向黨進攻,要戳穿敵人的陰謀。禿子和士君知道這回捅了個大漏子,方才領悟到禍從口出的大道理。奈何說過的話如潑出的水,再也收不回來。兩個小夥子後悔萬分,拚命的檢討,承認錯誤,對不起黨,對不起領導。可是冷酷無情的階級鬥爭還是把他們打入了另冊。到了1958年春,禿子和士君受到開除公職的處分。

 

禿子的爹是有名望的資本家王百利,家底厚,即使失去工作,吃飯穿衣不用發愁。士君就不同了,爹這條腿已經斷了半截,爹把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今天,他這條腿也折了。開除的處分對於只工作了幾年的士君如晴天霹靂,無法接受。一個人來到崇文門外的一家酒館,喝了半桌子的北京牌生啤酒,可是應了祖先李太白的名言,借酒消愁愁更愁。

 

士君在酒館門口哇的一聲,吐了一大堆白糊糊的從輸出端反饋過來的排泄物,歪歪斜斜地走回家中。不脫衣服,也不脫鞋,像殭屍一樣倒在炕上。李進義聞到濃烈的酒味,大惑不解。兒子平時一不抽煙,二不喝酒,今天這是怎麼了?本來他想高興地告訴兒子,兒媳婦生了個小孫女。

 

李進義不知道兒子發生了什麼事情,爺兒倆還得相依為命。晚上一直守在兒子身邊,心裡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無法入睡。到了半夜,李進義剛要打個瞌睡,忽然,兒子猛地坐了起來,嘴裡喊著:『別開除我,別開除我,我還得養我爹哪。』

喊罷,哇地一聲哭了起來,這夜半哭聲如此之大,全院的街坊都披著棉襖走了過來,看個究竟。第二天,整個衚衕、北口、南口都知道士君被廠子開除的事情了,在這平靜落後的小區,這樣的消息還是頭一次。

 

孫大嬸說:『多好的一家人呀,老伴剛死不久,兒子又被開除了,這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呀?』北屋的王嬸說:『多好的一個孩子,辦事從不越軌,對父母也孝敬,怎麼把他給開了?』

 

等士君平靜下來以後,李進義對兒子說:『你小姨子來過了,你媳婦在朝陽醫院生了個女孩。』這樣的喜事對士君來說,已經是三階微擾,比起他被開除這樣重大的事件來說,小如一根發梢。可是又給他沉重的心情加上一顆辛酸的法碼。

 

還是子曰詩云的蘇老爺子有見識,用歷史知識開導士君:『大君,俗話說,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此處不養爺,還有養爺處。 想當初,劉玄德失小沛,投袁紹,走新野,越檀溪,一生多少折磨,終於在半百之後復興漢室,雄踞巴蜀。你才20幾歲,前途無量,豈可被一時的背字遮住雙眼。豈不聞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大君,兵法雲置之死地而後生,這是老天對你的考驗呀。』

 

不管說到點上沒有,士君知道天塌下來,扛不住也得扛。我倒要看看我的命運又多糟。想罷,止住淚水,換上一套乾淨衣服,直奔朝陽醫院的婦產科來看新生的女兒。女兒剛剛吃飽,正在妻子懷裡熟睡。看到女兒天真可愛的小臉,士君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他忍不住說聲:『我當爹了。』

 

妻子問他:『昨天小妹到處找你,你跑到哪兒去了?』士君沒說過瞎話,這次竟然破了慣例:『昨兒個和朋友喝了幾杯啤酒,接著又打了半宿的百分。』妻子似信非信,只好點頭接受。囑咐他少喝點,別誤了工作。

 

由於士君的母親已經去世,妻子只好回母親家去做月子。士君隔三差五的賣點東西看望母女。幾個星期後,妻子忽然問到:『出了事幹嗎不告訴我?對我信不過嗎?』士君一下子慌了手腳,自知紙里包不住火,只好一五一十地把經過告訴了淑芬,然後說:『我是怕你心裡著急,得了月子病,才說了回假話。』妻子堅毅地說:『山窮水盡疑無路,柳岸花明又一春。別怕,你我日子還長,出路總會有的。好在我還有分工資,夠我和女兒用的。你再謀條生路,照顧好你父親。』聽了妻子一席話,士君心裡突然明了許多,原來妻子是個通情達理的女人。

 

可是到處都是集體化,公有化,有誰能收容一個失路之人哪?眼下,只有和父親一起做蒼蠅拍了。就這樣,國棉三廠特殊培訓的鉗工技師丁丁當當地干起了手工活兒。真是有點龐統當知縣,大才小用了。

 

丈母娘知道士君被開除的消息后,十分惱怒:『我的閨女怎能嫁給一個右派分子?我的小外孫女生下來就背了個黑鍋。』於是對士君逐漸冷淡起來,士君也有自知之明,到家探訪的次數逐漸稀少。

 

八月,士君在看望妻子和女兒的時候,發現油頭粉面的二賴子正和妻子坐在一起,有說有笑。這二賴子本來是和他一起到青島受訓的,此人家庭條件較好,喜歡追逐女人。 他曾向淑芬示愛,遭到回絕。但賊心不死,這次趁人之危,對淑芬開始討好獻殷勤。士君和淑芬分居已久,感情逐漸淡化,加上二賴子油嘴滑舌,百般親近,淑芬逐漸失去堤防,為他所動。

 

於是士君唯一的生存慾望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打掉了,妻子移情別愛,女兒年幼無知。這次,他沒喝酒,酒壯慫人膽。這次我不慫了,我要保持著清醒得頭腦去見我娘了。回家之後,見了衚衕里的鄰居,他強作微笑,一一打了招呼。趁爹爹到加工廠交活兒,找了根繩子,捅破紙糊的頂棚,把繩子拴到房柁上,準備懸樑自盡。無奈命不該絕,被閻王老爺拒簽。

 

自殺過一次沒有成功的人往往分為兩種。一種是矢志不渝,接二連三,直到成功為止;一種是如同淬火后的釩鋼,變得愈加堅硬,再也不做自殘的蠢事了。孺子可教,士君成了后一種斷腸方知斷腸痛的人,他要堅強地活下去,向傳統的勢力挑戰,向命運的征途勇敢地衝殺過去。

 

第二天,他把妻子留在家裡的物件包好,寫好一紙文書,簽好名字。 然後把物件和文書交給妻子,要求離婚,從而讓他愛過的人去得到她需要的新愛,讓他不懂事的孩子去找個乾淨的父親。妻子被他的勇敢行為感動了,終於流下了左右為難的痛苦的眼淚,一對發誓白頭偕老的金童玉女就這樣地被一陣棍棒打散了。妻子拿出自己50元的存摺,要送給士君,士君回絕:『你和孩子比我需要錢,我寧可挨餓,也不會讓你們母子委屈。孩子大了,你告訴她,她還有一個遠在天邊,為她祝福的父親。』

 

妻子離散,女兒改姓,士君倒是覺得沒了挂念,無家一身輕,踏下心來,跟著父親一起做蠅拍。他的眼神好,手腳也麻利,比父親一個人幹活要好多了,一個月下來,爺兒倆也能掙上30多元,吃窩頭足夠了,每個星期,還給父親買二兩酒,一包開花豆。時不時地還能吃頓炸醬麵,素炒柿子椒。士君接人待物也恢復正常,衚衕里沒有人把他當成右派,久而久之,他也幾乎忘記了這個光榮的稱號。

 

 

大躍進的風暴剛剛刮過,接踵而來的是經濟蕭條。當全國人民陷於飢餓全身浮腫的時候,1960年的寒冬,士君倒迎來了他的生活中的第二個亮點。

 

聽朋友們說,背一口袋白面火燒到高碑店的集市上去賣,一個能買塊兒八毛錢,不但能賺迴路費,還能有點富裕。於是他要老爹一個人繼續釘拍,自己變賣了兩個硬木茶几,湊起了挖第一桶金的本錢。

 

拿著這點本錢,他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收購糧票。湊了四、五十斤以後,他買了白面,請求衚衕里的大媽、大嬸家為他烤火燒,每烤10 個付給2毛的工錢。鄰居們深知李氏父子的處境,同情惻隱讓他們不好意思接受這點工錢。烤好以後,士君背個大口袋和同伴一起起個五更,乘短途火車來到高碑店。

 

不到一個小時就把火燒都賣出去了。士君捏著一大打人民幣,流露出成功的喜悅。回家后,買了一瓶二鍋頭,二斤豬頭肉,和父親一起樂呵呵地慶祝了一番。然後,重複著人生大循環,買糧票,購白面,烤火燒,去高碑店。忙乎了一年,錢包鼓了,爺兒倆的生活水平也提高了。

 

勝地不長,盛宴難再,三年經濟困難有所減緩之後,政府開始騰出手來,打擊投機倒把的不法分子。連一首二胡獨奏曲《趕集》也成了打擊的對象。為了不在刀口上跳舞,士君結束了販賣的生意。繼續回家和父親一起釘蠅拍。鄰居們不願看到李氏父子再受整治,也沒有一個到街道辦事處揭發檢舉。

 

平靜的生活延續了五、六年,這小小的衚衕又被文革的巨浪衝擊得搖來晃去。地、富、反、壞、右里,右派屈尊第五。雖然爵位最低,但也佔了黑邊。儘管鄰居們千方百計地呵護,結果還是有個不懂事的小孩向造反派說:『四號院里還有個右派哪。』

 

造反派如獲至寶,憑藉著高度的無產階級警覺,把士君揪了出來。脖子上掛個大牌子,每天早晨向領導報到,拿把掃帚像《空城計》里二老軍那樣打掃街道。造反派在一旁頤指氣使,監督著這群沒有出庭也沒有刑期的犯人。這真是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一切都報。士君的眼前又是一片黑,這一次黑得他再也找不到生活的亮點。

 

幾個月後,造反派玩膩了五類分子的遊戲,企圖把他們遣散。他們吊銷了士君的糧食關係和戶口,把他押送回他從來沒去過的原籍,河北棗強,交給貧下中農去管理。

 

農協會的頭頭也姓李,算起來還是士君的遠房堂弟。農民的階級覺悟比工人階級要低,更加註重的是祖宗留下的血脈之情。見士君肩不能擔,手不能提,於是把他分到生產隊的牲口棚,每天為幾匹馬,幾頭牛上料加水。這活兒較輕,還給他記滿公分。

 

和北京的殘酷批鬥相比,這裡成了避難所。不過沒有一個熟人,每天睡在草垛旁邊,感覺就像當年發配滄州的林沖。可是人家林沖還有散碎銀兩,可以用虎頭皂銀槍挑著葫蘆去沽酒驅寒。他卻沒有這個條件。再說,林沖急了,可去梁山。我卻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他還想再回到父親身邊盡孝道,小不忍則亂大謀。心字頭上一把刀,這口惡氣只好忍了。

 

生產隊派人每天給他送來幾個窩頭,幾塊大腌蘿蔔,有時還帶幾根大蔥,一包黃醬, 涼水管夠。他這裡一無報紙,二無收音機,世上風雲變換如何,他全無所知。頭髮長了,就找把剪刀胡亂地剪上幾下。鬍子長了,用火烤焦,一捋而下。沒錢買煙,他就撿來各種樹葉,曬乾,碾碎,再用舊報紙捲成大炮,抽上幾口。他居然能品嘗出不同樹葉的味道,而且發現棗樹葉卷的香煙最好抽。久而久之,他習慣並適應了這種環境。他知道他成了被社會遺棄的人,一個沒有罪的罪人。

 

幾年後,竟然來個一位不速之客。 士君的小姨子到附近的師範學院來上大學,一個星期天,她想起了在此落難的姐夫。姐夫曾經瀟灑英俊,談笑風生,在她10幾歲的時候,姐夫就成了她心中的偶像。幻想著將來她也要嫁給這樣的一個男人。對姐姐的處境她也理解,都怪一陣無情棒,打得鴛鴦個一方。

 

她買了瓶酒,二斤點心,兩盒前門牌香煙。興高采烈地來看望姐夫,希望給姐夫一個驚訝。沒想到到了牲口棚以後,姐夫皮膚黝黑,眼窩凹陷,牙齒薰黃,雙唇暗黑,鬚髮參差。姐夫已經麻木,對她的到來毫無反應,更不要說驚訝。小姨子哭了:『就是個魔窟,也不該把一個生龍活虎的小夥子整成這樣呀。』士君無語無淚,他的淚已流干。只對小姨子說:『謝謝你來看我。把我忘了吧,我不值得讓你記在心裡。天快黑了,你趕緊走吧。』

 

小姨子本來想告訴他,姐姐的第二任丈夫當了造反派,另有新歡。 姐姐一個人帶兩個孩子,也很艱難。她知道姐夫對這樣的事已經失去興趣,只好擦乾眼淚,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充軍發配的場所。

 

士君走後,李進義孤苦無伴,形影相弔,日子凄涼。於是他把幾件瓷器,摺扇拿到珠市口的古董店,賣了百十塊錢,到遠郊區找來一位老伴,她還帶個4歲的女兒,小點兒。本來收入不多,結果又請來兩張吃飯的嘴。日子更為拮据。鄰居們知道母子都是農村戶口,常常四兩半斤地支持一點糧票。老伴的娘家弟弟也有時送來半口袋玉米面。李進義寫信給兒子,希望一家人團聚一次。然而士君對人生的樂趣已經冷漠,這時候,就是推舉他去做國家主席,他也會無動於衷。

 

李進義的老伴是莊戶人家,會過日子,知道丈夫收入微薄,難以度日。每天都帶著孩子到龍潭湖一帶挖野菜,有刺菜,麻勒兒菜,曲沫菜。然後,挎著籃子回家,給丈夫蒸一鍋菜糰子。李進義覺的很幸福,這畢竟比窩頭就腌蘿蔔條要順口多了。富人有富人的福,窮人有窮人的樂。一家三口和諧溫暖,反倒招來了幾個鰥夫、寡婦的羨慕。

 

過了兩年,李進義常常感到胃部的刺痛,流酸水,他總是吃兩片止痛藥或胃舒平把疼痛壓下。病情發展很快,常常在半夜疼得驚醒。他不得不花一毛錢掛號費,到東曉市的診療所去查看一下。醫生說可能是胃癌,他們這小廟治不了這種病,得到大醫院去徹底檢查。李進義豆粒大的汗珠頓時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對這剛有幾天暖意的小家,這可是無情的打擊。大醫院,他瞧的起碼。他決定瞞著老伴和兒子,靜靜地開始了人生的倒計數的時刻。

 

唐山地震那天夜裡,隨著房屋的顫動,李進義吐了一口大血,叫了一聲:『士君呀!』雙腿一蹬,告別了人世,結束了他後半生的凄慘壓抑的生涯。對他來說,早一天走就少受一天罪。這回他徹底地解脫了,到西方的極樂世界找回在人間找不到的幸福吧。

 

進義死後,后媽託人給士君寫了一封簡訊:『汝父身患胃癌,於728日凌晨去世,節哀。 后媽『

 

一星期後,士君收到沉如萬金的家信。知道父親亡故的消息后,他那雙灰暗的雙眼露出了一絲明亮, 他那彎曲的後背去掉了一個壓了幾十年的包袱,侍奉自己的父親。父親走了,他的顧慮也沒了。他準備完成1958年沒有完成的傑作,自殺。

 

他找來兩根電線,用牙齒咬掉了包皮,左、右手各纏一根。然後咬破食指,在舊報紙上寫下:『想當年尉遲恭和寶林在白良關演了場父子會。今日里李士君在望鄉台與父親唱一出父子劫。』他緊握著兩根導線頭,用力地插進220伏的電插座。同時匯聚了全身的力量迸發出他在人間的最後一次怒吼。雖然沒人聽見,但卻引起了馬、驢、騾的恐懼與不安,嘔啊嘔啊地連踢帶叫。隨著一股刺鼻的黑煙,士君化作冤魂,告別了這不公平的人世。閻王爺同情他的遭遇,按他的請求,把他分派到第18層地獄,永遠不來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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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1 個評論)

回復 月光明 2013-11-23 21:02
結局太悲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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