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群發的招嫖簡訊,勾連起兩個從未有過交集的人———老兵與小姐。接下來,老兵支招、小姐出逃、雞頭遁形、有始無終的調查、不了了之的上訪,事件從惠州至佛山至珠海,儼然劇本情節。
2009年12月16日的清晨,珠海,天高雲淡,鷗鷺掠過海面,人們的生活,如同這個海濱特區,波瀾不驚。退伍軍人羅德的手機收到一條簡訊,內容如下:
「大哥你好,我叫小紅,今年18歲,美麗動人,因家中困難,出門打工,現急用錢,希望你能幫幫我,我願用最寶貴的東西報答你,期待你的來電。」
這年頭,很多人隔三差五收到類似簡訊,一般都是刪除了之,羅德亦然。次日,羅德接到一個電話,是那個「小紅」打來的。這次,羅德沒有掐斷電話,就在一番攀談之後,這個老兵開始了對一個小姐的救贖。
貧困的煎熬
2009年3月,18歲的陳紅第一次出門遠行,懷揣希望。身份證顯示,陳紅的家屬於揭陽最落後的地區之一。每年,有成千上萬揭陽人來到富庶的南粵謀生,他們多半靠出賣勞力養活父母妻小、或攢足婚嫁本錢。揭陽勞工遍布保安、清潔工、保姆、服務員等低技術行業。不過,陳紅運氣似乎不錯,進了惠州的一家電池廠。因多次倒車,她已記不得具體廠址,只知道工廠很大,還很美,在一個叫「湖濱」的地方。
陳紅所記不誤,「湖濱」位於惠州水口鎮,那家電池廠還有她的入廠記錄,她是焊工,每天工作8小時,有時加班2小時,一個月1000多元,吃喝自理,住工廠宿舍,每間12人。
5月份,陳紅回了一趟揭陽,爺爺過世了,她很傷心。她隨爺爺長大,老人最疼她。奔喪回來,她深受刺激,爺爺那麼好的人,無錢救治,在病痛中凄慘離世。陳紅很需要錢,具體來說,是她的家很需要錢。
這就像一個被詛咒的家庭。大伯痴傻,三叔入贅異地,四叔瘋癲,五叔雖結婚,日子卻過得一團糟。陳紅的父親排行老二,這個老實的鄉下人很艱辛,供養大哥、四弟,接濟五弟,還要養活自己的三個孩子。
陳紅最小,上頭一個哥、一個姐。因家貧,已到婚嫁年齡的哥哥、姐姐還在外打工。陳紅念完初三,沒參加中考,回家種地了。現在在電池廠,雖能掙點錢,補貼家用,但窮日子似乎漫無邊際,這對她來說,是一種絕望的煎熬。
順德謀出路 陳紅把心思告訴了駱紅蘭,一個同宿舍的女孩,廠里的質檢員。駱紅蘭容貌清秀,能言善辯,頗得大家好感。她告訴陳紅,自己有個表姐在佛山開服裝店,想找人幫忙,每月工資3000多元。為強調此事的真實性,駱紅蘭說自己也很想去,但因舅舅在惠州,需人照顧,故難以成行。開始陳紅也不相信,但時間長了,這個念想在心裡怎麼也趕不走,她決定去試試。在陳紅眼裡,駱紅蘭怎麼看都不像一個壞人。但如今,駱紅蘭已不知蹤跡。
2009年8月25日,陳紅辭職,等駱紅蘭的表姐來接她去佛山。第二天,陳紅起了個大早,去吃早餐的路上,碰到一個拎包的女人,二十齣頭,打扮樸素,她就是駱紅蘭的表姐黃曉倩,江西贛州市上猶縣人。8點多鐘,她們在惠州汽車總站上了車,3個小時后,在順德下車。6點多鐘,黃曉倩帶陳紅來到東成大廈。
東成大廈,一個有15年歷史的半封閉小區,6棟8層舊樓,三面合圍,坐落於順德大良三維大街上。陳紅說,她們進了5樓的一間房子,2室一廳,裡面有三人:一個30多歲的男子,中等身材,短髮,瘦削;一個50多歲的男子,也是中等身材,長發,偏結實;還有一個8歲左右的男孩。黃曉倩告訴陳紅,年輕男子叫周成華,是她男友,年長男子叫周成林,是她男友的哥哥,小男孩是周成華與前妻所生。周氏兄弟皆為重慶人。陳紅說,她多次提出去服裝店看看,都被黃曉倩婉拒,「不急,多玩幾天。」
陷入賣淫窩 這年9月初的一天晚上,具體日子陳紅已記不清了,周成華與黃曉倩帶陳紅逛街,途中,黃曉倩接到一個電話,說是有朋友來了,要去見上一面。陳紅提出先回家,被黃曉倩勸住,說一起去見見朋友,然後一起回家。三人來到一家名為「×潔」的酒店。
陳紅說,進酒店大堂后,黃曉倩與前台服務員嘀咕了半天,領了房卡,然後三人上2樓,開門,房裡無人。黃曉倩說朋友還沒到。聊了一會後,黃曉倩出去了,說下樓迎朋友,並把房門帶上。
接下來的事,陳紅畢生難忘。她說當晚周成華強姦了她兩次。她試圖反抗,但無濟於事。次日清晨,她不得不隨周成華返回東成大廈,因為酒店附近很多人在監視她。此時的陳紅覺得自己被一張大網罩住,無處可逃。周成華收走了她的身份證、手機、銀行卡等,並警告,「不聽話,就把強姦的事告訴家裡。」這是陳紅的軟肋,她覺得自己那個家再也經不起風吹草動。
周成華給陳紅找來一部新手機、一本電話簿,讓她坐在家裡群發簡訊。內容一般如下:「大哥你好,我叫小紅,今年18歲,美麗動人,因家中困難,出門打工,現急用錢,希望你能幫幫我,我願用最寶貴的東西報答你,期待你的來電。」這是一種廣撒網式的「營銷」,總會有一些人打電話過來。這時,黃曉倩就給陳紅示範,如何在電話中與對方周旋、講價。
陳紅說,周成華的野心很大,每次要價都在8000元至10000元不等。碰到精明的客人,價格則下調,但最少不低於3000元。雙方在電話中談妥價格后,就約定交易場所,一般是男方在賓館開好房,黃曉倩「護送」陳紅赴約。性交易時,黃曉倩守在賓館樓下。交易完畢,陳紅從客人手中拿到錢后,又得分毫不差地交給黃曉倩。「有時客人太多,黃曉倩也會參與性交易。」陳紅說。
保安的猜疑 東成大廈的保安對5樓的房客也有所察覺。保安說,東成大廈原住戶與租戶約各佔一半,「住在樓里的人,不出兩個星期,我們就能看出個七七八八。」大廈晚上12點關門,值班保安會守在大門邊。保安說,東成大廈里也有一些從事特殊行業的女孩,但有2個女孩與眾不同,她們經常半夜進出多次,「都穿得很暴露,濃妝艷抹。」
有一天,2個女孩回來后,保安尾隨,發現她們進了3棟502房,裡面還有2個操四川口音的男人,一個30多歲,一個50多歲。打那后,保安就留意起這幾個人,後來發現,屋裡還住了一個七八歲的男孩,「是那個30多歲男人的兒子」。保安說,那個30多歲的男人穿得花里胡哨,白天在家裡睡覺,偶爾接送兒子上下學。那個50多歲的男人則沉悶些,經常見他買菜。
保安回憶,有幾次在樓下,見到那個30多歲的男人與其中一個女孩吵架,「女孩很豐滿,哭得很傷心。」後來證實那個女孩就是陳紅,她說曾提出離開,但遭到周成華恐嚇。
為馴服陳紅,周成華決定帶她去安徽。2009年9月10日,周成華、黃曉倩及陳紅上了火車。當抵達惠州站時,周成華先下車,「說是找個人。」第二天11點多,車到合肥站,黃曉倩帶陳紅住進了廬陽區雙崗的三元酒店。黃曉倩給了陳紅一本電話簿,「說是以前的熟客。」她們又開始群發簡訊。一個星期後,周成華到了,帶來一個女孩,18歲,名叫周琪,也加入了發簡訊的行列。
「那段時間,生意很好,平均每天都有七八個客人,最多時十幾個。」陳紅說,周成華不准她與周琪私下出門,總有一幫人守著她們。「他們都是親戚。」陳紅說,這些男子整天打遊戲、玩賭博機。有時,她們性交易回來后,還得滿足他們的慾望,「隨叫隨到,人都麻木了。」
11月底,黃曉倩與周成華「鬧掰」,獨自去了江西。臨走前,她告訴陳紅,要找一幫人單幹,之後,陳紅再也沒見過她。而陳紅悲慘的日子還在繼續。2009年12月初,周成華帶著陳紅、周琪,又返回順德大良。
珠海老兵 2009年12月16日,大良,陳紅像之前的許多日子一樣,漫無目的地群發簡訊。同一天,在珠海,羅德走在去工地的路上。手機響了。看到是一條招嫖簡訊,羅德沒多想,隨手刪除,然後繼續趕路,他還很忙。
羅德,53歲,廣東肇慶人。22歲前,在老家做木工。1979年,應徵入伍,「體檢后,還沒發軍裝,就直接上了車,拉到湛江,集中后,又上火車,到了廣西龍州,隨後分隊,進入越南。」依照安排,羅德本是步兵。作戰之餘,他順手做了兩張木凳,這引起上司的注意,將他調入衛生隊,「隊里經常需要打一些傢具。」
1982年,羅德退伍回家,又做起了木匠,經部隊鍛煉,手藝更加精進了,但總覺得無用武之地。1986年,他來到中山。次年,又去了珠海,從此一直生活在這個海濱城市。他從簡單的木工,成長為一個熟稔的裝潢工,又從一個人單幹,到成了一支裝修隊的頭頭。後來,他在珠海買了房,妻子兒女也過來了,日子很充實。
儘管已退伍多年,羅德依然保持軍人習性,早睡早起,不沾煙酒,聲音洪亮,語速很快,雖已知天命,但腰板直挺,坐如松,行似風。就是這樣一個人,成了陳紅的救星。
那天,刪掉簡訊后,羅德就忘了這回事。第二天,他去上班的路上,手機又響了,是那個叫「小紅」的女孩打來的,說了一通,內容與簡訊一般。不知何故,羅德沒有掐斷電話,反而問了對方几句。後來,他把這歸結於鄉情,「她的口音與我的家鄉話很接近。」
秘密施救 自從黃曉倩走後,陳紅就得自己在電話里與客人周旋,但她總說不利索。這次,陳紅又支支吾吾,羅德很好奇,他覺得電話那端的女孩似有難言之隱,於是便約她來珠海。周成華買了一張去珠海的車票,將陳紅送上車,告誡她別想逃,「珠海也有人盯著。」
珠海拱北車站前有個草坪,羅德隔著草坪觀望。27日上午10點多,陳紅下了車,她撥通了羅德的電話。羅德看到了陳紅,「穿著陳舊,很蹊蹺。」在羅德的逼問下,陳紅道出了實情。「不用怕,我幫你。」羅德說,他支了個招,讓陳紅返回順德,取回自己的身份證,然後再到珠海。陳紅聽從了,回到大良后,「很生氣」地告訴周成華,被客人放鴿子了。這種情況之前也有,周成華沒有懷疑。隨後,陳紅伺機進了周成華的卧室,借親熱之便,快速、安全地弄開了柜子,取回了自己的身份證及銀行卡。
下午5時許,羅德佯裝從深圳給陳紅打來電話,約好於深圳交易。周成華給陳紅買了一張去深圳的車票。到深圳后,陳紅隨即轉車去了珠海。如何安置陳紅,羅德很煩惱。「我幫她只是出於一個老兵的良心,但我不想別人知道我與一個小姐有瓜葛。」他把陳紅領到十四村,那是一個珠海與中山交界的地帶。先找了一個旅社,讓她住下。然後,又幫她在當地電子廠找了一份工作。
至今,羅德的家人都不知此事。
暗病纏身
「為了裝處女,每次和別人性交易時,都沒有採取安全措施。」陳紅說,她一直很擔心會染上性病,但在周成華的脅迫下,她不得不隨了客人的意願,即使在生理期,也不能倖免。
陳紅的身體開始嚴重不適。2010年1月,羅德帶她去了珠海第二人民醫院皮膚科。雖然過去4個多月,但該院皮膚科主任紀青還記得陳紅。「是那個很豐滿的女孩吧?」紀青說,當時陳紅一個人進來,說了一通身體上的毛病,然後做了一系列檢查,結果觸目驚心。紀青初步診斷:病患尖銳濕疣、生殖器皰疹、外陰濕疹,尤其是前兩者,很難根治,將可能影響女性的生育。而她才19歲。「姑娘,你這麼點年紀,怎麼這麼不小心啊?」紀青說,儘管醫生很少打聽病患隱私,但當時她還是問了。「她說被人強姦了。」紀青說,作為一個醫生,只能囑咐她抓緊治療,別把以後的生活給耽擱了。陳紅沒有說自己被迫賣淫這一經歷,但醫生還是能看出一二。「一般人很少感染這麼多種性病。除非是那些從事特殊行業的女孩。」紀青說。
醫生推薦激光療法,效果相對最好,但陳紅沒錢,只能打針、吃藥,饒是如此,也花費了2000多元錢。
抓人放人
羅德相信,陳紅的清白是永遠不可能找回來了。但是周成華一夥需要對這起事件負責,決不能逍遙法外。2010年1月13日,羅德帶陳紅返回順德。他們先去大良婦聯信訪,大良婦聯隨後報警,大良派出所文秀民警中隊來了人,把羅德與陳紅接走。錄完口供后,羅德返回珠海。陳紅說,下午5點多鐘,兩名便衣與她一起,乘坐摩托車來到東成大廈,讓她指認了周成華等人居住的房間,表示抓捕行動晚上進行。這一說法得到文秀中隊民警的證實,「是有這麼一回事,我們去了好幾次。」但他們對抓捕細節不肯詳談。當晚,陳紅在文秀中隊的2樓坐了一宿,她聽見周成華被帶進來,以及被警方問訊。
「肯定不是在小區裡面抓的。」東成大廈保安說,因為他們都不知情。直到一天下午,周成華的兒子在大門附近晃悠,保安問他,「最近怎麼沒看見你爸爸?」小男孩回答「我爸爸被抓走了」。
事情到此似乎已圓滿結束。但一段時間以後,東成大廈保安發現,周成華一伙人搬走了。
如何救贖
大良婦聯還存有陳紅的信訪個案跟蹤表。該表顯示,1月14日上午,大良婦聯曾向文秀民警中隊了解情況,警方稱已錄完口供,並將周成華抓獲,需進一步取證方可起訴。15日,大良婦聯再次聯繫文秀民警中隊,警方告知,因證據不足,犯人只可刑拘,需陳紅聯繫更多的受害者指證,方可入罪。
大良婦聯資助陳紅1000元作為路費,勸其回家,「我們能做的只有這些了。」陳紅又回到珠海,羅德對這樣的結果不滿,「她(陳紅)被強姦,逼迫賣淫,怎麼還需要自己尋找證據?」對此,有律師表示,陳紅作為報案人,只需說清案發經過,具體的取證過程應由警方完成。1月18日,羅德帶著陳紅到省婦聯上訪,接訪人員表示關切,但至今杳無音訊。
這似乎成了一次不可能的救贖。
珠海,五月,溫暖而濕潤,空氣里瀰漫著慵懶的味道。陳紅每天忙碌於車間,生活簡單。今年,她20歲了。羅德不定期去看她一次,她叫他叔叔。再過一陣,羅德打算帶她去省人大、省政協等部門上訪,「在我當兵的年代,哪會有這種事?這事我是管到底了。」
(應受訪者要求,陳紅、周琪、羅德均為化名。)
對話幫她,是出於一個老兵的良心 南方都市報:第一次收到陳紅簡訊時,你沒有搭理,為什麼她第二次打電話,你接了,並要她來珠海?
羅德:垃圾簡訊我從來不理。但無論是誰打來電話,我都會接。聽她口音,我就知道是廣東人。聊到最後,她哭了,我覺得其中肯定有蹊蹺,就想幫她。
南都:見面后,你為什麼選擇相信她?
羅德:在拱北車站看到她時,她穿的衣服很舊,與一般的小姐不同。再深聊幾句,她說了自己的遭遇,我就相信了。在社會摸爬滾打多年,還是能辨別真假的。
南都:陳紅當時敢站出來嗎?
羅德:她沒有什麼社會閱歷,一直被周成華給嚇住了。但我不怕啊,我上過戰場,打過仗,什麼陣勢沒見過?所以我鼓勵她站出來,以避免更多的女孩受傷害。
南都:你幫陳紅還有人知道嗎?
羅德:沒有一個人知道。我不是一個出位的人,幫她,只是出於一個老兵的良心,國家每個月還發我500元錢呢,總得盡點義務吧。但我真不想別人知道我與一個小姐有瓜葛,這種事情很難解釋,我不想因此事影響到家庭。
南都:你幾次帶陳紅去順德、廣州,難道就不會引起身邊的人懷疑?
羅德:我是做裝修的,只會選擇不用開工的時間去幫她,我也要吃飯嘛。而且我都是當天去,當天回。
南都:你是以什麼身份幫陳紅的?
羅德:婦聯、警察都這樣問過我。我就直接告訴他們,小紅簡訊發到我手機上,我是幫她出逃的人。他們可以不相信,但這是事實。
南都:你覺得陳紅是一個怎樣的人?
羅德:我跟她工廠的領導聊過,都說她幹活很賣力,開工了就不捨得休息。我還跟她父母通過電話,他們也都希望小紅能多掙一些錢,補貼家用。我覺得她所講的經歷是真的。我對她說過,如果撒謊,就別怪沒人幫她。
南都:你覺得陳紅的事能有個好結果嗎?
羅德:我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是好人多。
南都:下一步怎麼打算?
羅德:如果事情圓滿解決,我就不會再管她。如果事情沒有解決,我會管到底的,一直幫下去。
南都:以後接到類似簡訊或電話,你還會伸出援手嗎?
羅德:只要是真的,我就會幫忙。這是做人最基本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