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幾年前,我到一個農民家作客,老農是這個村的老村長,以前大家管他叫大隊長,在當時中國官銜排行榜上名列倒數第二,下面還有生產隊長,類似九品官。
他領我到堂屋,走到大門口的時候,他指著門邊的對聯不無自豪地說:「這對聯是我自己寫的,怎麼樣?」
上聯是:聽毛主席話。下聯是:跟共產黨走。(橫批是什麼我都忘了。)
我差點沒笑出聲來,要是時間再往前推十年八年,家家戶戶都貼這樣的對聯,不貼才怪呢,聽毛主席的話、跟共產黨走是那年頭唯一偉大、光明、正確的道路。可是這時鄧小平的「分田到戶」都搞了好幾年了,不管城裡鄉里都流行「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了,可老村長還固執地堅持著「聽毛主席話,跟共產黨走」,想必他是在這條偉光正的道路上走得勁了,他的大兒子被推薦去讀過工農兵大學,二兒子也被推薦到公社做了幹部。
對聯內容有點過時了,可字寫得不錯,剛健有力,一個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土裡刨食的農民能寫出這樣的字不簡單,我覺得我有責任贊他幾句:「好字,好字,難得,難得,春節你可以到城裡文化宮申請個攤位寫春聯去了。」
老村長被贊了,心花努放,但還是言不由衷地謙虛:「那裡那裡,都是那年頭裡大字報和標語寫多了逼出來的,那能到那地方去獻醜呢。」
他指著牆上的一幅字畫對我說:「村裡沒幾個人看得懂這些字,你是城裡來的有文化的人,你來看看,能不能看明白。」
老村長說,這是糧食局局長前幾年到村裡查檢工作,當場給他這個老村長題的一幅字。老村長如獲至寶,拿到城裡,出錢請人裱了起來,裝了鏡架,掛在堂屋裡。
詩寫得龍飛舞的,乍一看過去,還以為是毛澤東的狂草,著實把我嚇了一跳,心裡恪當的不太踏實。我讀了十幾年的書,過五關斬六將,考試是久經沙場的事,可是被一個寫得一手好字的老農考試可是頭一回呀,他還把我抬到了「文化人」的檯面上了,要是看不懂怎麼下台呀。
我使勁地看,可是起碼有一半的字認不清,我有點慌,「虎落平陽,脫毛鳳凰」大概就是這個感覺吧。心想,老村長說不定在等著我出醜呢,不行,認不清,猜也得猜出來,不能輕易認輸丟了讀書人的臉。
我定了定神,來回看了好幾遍,腦子轉速一百八十碼,聯繫上下文,融會貫通,連蒙帶猜,總算看明白了,是一首勵志詩。心裡有了底,我信心十足地、搖頭晃腦地念了出來:
讀得書來萬不愁,
不需耕種自然收。
日里無憂人求借,
夜間不怕賊來偷。
千家有酒千家醉,
到處逢人到處流。
風蟲水害無傷損,
一路風光到白頭。
老村長哈哈大笑:「讀書人真不愧是讀書人,好多領導來查檢工作看了這幅字都只說好詩好詩,沒幾個人敢念出來,我就知道他們看不懂,草包的多。」
老村長果然是在考我,謝天謝地,我總算蒙出來了。
可是老村長還是指出了我的一點錯誤:是「讀得書來百不愁」,不是「萬」不愁。
的確,是我認錯字了,「百」字的草書跟「萬」字差不多。孔聖人說的不錯,三人行必有我師,我想,兩人行也必有我師,老村長給我上了一課。
可是我一直尋思著,這首詩如果是由教育局長題出來的,激勵農家子弟好好讀書,跳出農門,那倒也有幾分道理,可是由糧食局長題出來嘛,我就有點納悶了,是不是有點歧視農民呀?讀書比種田好,個個都讀書去了,誰去種田呢?沒人種田那來糧食呀?沒了糧食這個糧食局長還在存在的必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