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與母親

父親是廣州30年代一個資本家的兒子，所謂資本家是政府劃分的，具體工作其實就是一個開雜貨鋪賣水果的老頭。可這足以讓父親飽受出身不好的苦。63年父親醫學院畢業後分到粵北山區某縣當醫生，是當地縣人民醫院的開山老祖。

母親出身沒落的名門。40年代家族當年號稱有9個半博士（一個當時還沒畢業）。她的爸爸媽媽都是20世紀初中山大學經濟系畢業。然而解放后她爸爸我外公很快就當了右派，因為說了一句不恰當的笑話。媽媽是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讀不到大學的，不是她差，是因為班主任在評語里說她出身不好不是培養對象。

媽媽小時候是出奇好奇頑皮的孩子，當時被稱為連新路最頑皮的孩子，她成績很好，但常曠課跟當工人的表姐去看電影，她的哥哥姐姐常常要到處尋找把她揪回來。高中畢業后，沒法讀大學，大姐大學畢業分到天津，哥哥分到柳州，二姐不服從分配已經待業在家，媽媽在這種情況下，毅然不顧家人反對，上山下鄉當知青去了。那年她18。

知青一行275人，到始興縣司前陳洞開荒去了，那是真正的荒山，知青們搭起了兩大排大茅屋，男一邊女一邊，揮舞鋤頭，居然還彈著吉他，過起了修理地球的日子。媽媽小時候沒解放時還有工人侍候的，可她如今卻十分投入到艱苦的農活中去了。很快成了插秧能手，收割能手等等。她被選拔到縣裡進修當赤腳醫生去了。

培訓她的是爸爸，爸爸比她大10歲，追求她，於是，媽媽成了農場最早結婚的知青了。當媽媽懷著我滿山跑的時候，農場解散了。知青都到縣城裡來了。大家說是我帶來的好運。

媽媽分在五金公司當售貨員，後來收錢。當時充滿了關於經理的流言蜚語，媽媽一句話也沒參與這些不道德的議論。當經理重振旗鼓的時候，提拔她當了出納。（後來媽媽常教育我們任何時候都不要說別人壞話，遲早會傳回當事人耳朵的。）

爸爸是外科醫生，專業鑽得很深，別的東西卻很少理。媽媽時絕頂聰明的人，好奇心又強。性格很多不大合適。又都血氣方剛，常吵架，不好意思，也常打架。妹妹又出生了，一家人喜怒哀樂的生活起來，倒也有趣。我們常一家四口一步單車一塊出遊，帶著我們最名貴的財產：28吋的永久單車和一枝氣槍，爸爸騎車，我坐前面，媽媽抱妹妹坐後面。一起去打鳥去了，最多的是白頭翁，爸爸媽媽打，我和妹妹撿。媽媽可是有優秀射手證書的。回家做鳥湯，我最喜歡拔毛。鳥槍除了打鳥還有一個大用途，也是父母另一個娛樂——打老鼠。家裡有老鼠，媽媽曾打過一個對眼穿，爸爸不服氣，一有空就抱著槍守著。

我讀書了，老被老師投訴不認真聽講，媽媽才不管，爸爸苦口婆心教育我也沒用。媽媽給我看很多課外書，小學的雜誌有兒童時代，兒童文學，少年文藝等，最喜歡看的書是葉永烈寫的科幻小說，神秘衣，小靈通等。還看完了水滸傳和西遊記。

那時媽媽很忙，常要加班，很晚才回來，還要做飯。說到做飯，我們做家人的真實酸甜苦辣，媽媽總是那麼好奇，什麼都喜歡試試，當然，有時是天上美味，有時卻難吃極了。在我們小時候，那年代沒什麼好吃的，她喜歡做香腸，什麼都試著往裡放。她還居然能在家裡做麵包。我的同學們一講起我媽媽，都兩眼放光地談起她做的美味，每次去旅行，媽媽給我的點心盒都是特別多，讓我請同學們吃，然後得意洋洋的聽我轉述他們的讚美之聲。點心們很多都是她發明的，什麼臘腸卷呀，蛋擊呀，冬菇做凳子呀等等，就是傳統的點心她也給改頭換面，饅頭裡和上葡萄乾呀，糕里加入牛奶呀的，還改上古古怪怪的名字。

媽媽從不吝嗇自己的愛，包括別人的小孩，記得她總是同意我把鉛筆分一點給很窮很窮的同學，對每個家庭有不幸的孩子一視同仁，不許我歧視貧窮的，單親的，家裡有人坐牢的孩子，把外公中秋從廣州寄來的紙燈籠分給所有的孩子，還首創孩子賞月會，搬出大桌子，擺上廣州月餅和水果，讓小朋友們一塊來，於是，周圍就滿是點著燈籠大聲嚷嚷的孩子們…在那個年代的山溝溝，媽媽簡直是孩子們心中的仙女。

無驚無險我就讀到了中學，成績一直不太好也不太壞。這時，我和妹妹大一點了，媽媽決定考電大。她和許多應屆畢業生一起考，考了個全縣第11名。那年，她36歲。媽媽終於讀起了大學，雖然是業餘大專。至今我的同學們見回我，都記得當年到我家玩，我常常豎起手指頭：「噓，不要這麼大聲，媽媽明天要考試。」媽媽就伏在衣車面上，讀完了3年，令人驚訝的是幾乎所有跟數學有關的科目都考滿分，其中有一次高數考試只有96，她說老師說她漏了兩個解字，這麼大年紀連這都不懂要重扣。這3年，偉大的爸爸包攬了大部分家務。

而這3年，我讀初中，更沒人管，看了許多當時流行的傷痕文學，尤其喜歡徐小斌的《河兩岸是生命之樹》，還有《紅樓夢》《飄》《基督山恩仇記》《希臘棺材之謎》，還有這兩年很紅的《玉嬌龍》《春瓶梅》，以及大量不出名的民間文學和剛興起的瓊瑤。最喜歡的是《神鵰俠侶》《萍蹤俠影》，還有雜誌《少年科學畫報》。腦子有點讀壞書，亂亂的，老想著自己是張丹楓，楊過。另外就這初中三年，分別有3個小夥子我挺喜歡，後來一想，似乎對我以後很有影響。我喜歡班上一個帥哥，他常和我到河邊玩，去爬玲瓏岩，他的字很好，我學他的，所以字也寫得不錯，這是我最大收穫的了。我認識了一個畫家，他教了我半年，走的時候我很傷心，很牽掛。後來我本科畢業后，卻又讀了個油畫大專，不知有否關係，至少是他啟蒙吧。還有一個就是化學老師了，所以我喜歡化學，後來專業也就是化學了。

媽媽畢業后，看到我的成績更一落千丈，就開始考慮回城的問題，幾經艱辛，我們回到廣州，我讀書不好，高二留級了。爸爸到一家區級醫院，媽媽在審計局。他們都剛到新單位，一把年紀忙於站穩腳跟，沒空管我，只是讓我考了幾間名校的插班生都沒考上。於是我的高中期間如魚得水飛鳥入林。我白天上課看圍棋書，和同學傳紙條用幾何本下五子棋，晚上去110中學畫畫，高中階段我看了父親的高中文學課本，喜歡陶淵明的歸去來辭，各種唐宋詩詞，看了三毛的作品，開始時喜歡她的愛情，很快就不喜歡了，只喜歡她的遊記。看讀者文摘，豐子愷文學，媽媽也不是不管我，給我訂了科學畫報，這成為我最喜歡的雜誌。高三了，我常曠課，我告訴媽媽我喜歡自己複習，媽媽就不理我了，晚上別人回校自習，我常去和朋友聊天喝啤酒酸奶等等。有時還去新華跳舞，媽媽知道就笑笑，不管我，她知道只要我告訴她的東西那肯定沒什麼行不通的，只是看我象交男朋友的時候就說等我高考後幫我找帥哥做男朋友，我被看穿就不好意思就作罷。

媽媽沒空管我，自己卻認真工作，回城一年，就被提拔為事務所所長，媽媽為人淡薄，人緣好，然而這一職位一直干到退休，一級也沒升過也沒降過。原因是她不入黨，不能再升。沒有更好的人選，不能降。爸爸被提拔為醫院院長，但他是搞技術的料不是當官的料，很快又做回醫生。這些年媽媽的聰明才智得到充分發揮，工作上業務量大大攀升，手下人精神面貌大大改觀。在鄉下多年，知青被看成外人，有指示：「這些人只可利用不可重用。」除了媽媽，還有很多知青回來也超水平發揮。慢慢的，媽媽成長起來，見識更廣。她幾乎走遍了全中國，除了西藏。連新疆都去過。也去過歐洲，東南亞。在英國居然可以冒充一下同伴的翻譯，跟老外溝通起來。

回廣州，生活水平高一點了，讓媽媽更顯出無可替代的地位。怎麼說呢？她很懶很懶，可是煤氣爐壞了，爸爸修不好，就撒嬌求她，於是她就要求爸爸在地上鋪好報紙，搬上去，她才慢慢走過去，研究一下就修好了。洗衣機也是。各種電器也是。修單車到不用她，爸爸修，但是她培訓的，她以前在五金公司呆過，那時常加班安裝過很多單車。

父親不用說肯定時不時酸溜溜的了。老婆這麼聰明厲害。不過他也不差，專業技術很高，德高望重。他來這醫院后，開展了許多以前不能做的手術和業務。受到大家尊敬。遺憾的是他回城之後有一大愛好和技術在沒得發揮，木工活。這是他很自豪的手藝。所以他後來看我做木工活總是很得意，看，我女兒也會。酸溜溜歸酸溜溜，他不說心裡還是很佩服媽媽的。他曾對我悄悄談起：你媽媽我真佩服她，一個小姐出身的人，能幹許多力氣活，能吃苦，又有毅力，有恆心，聰明能力又強，還喜歡做飯，多麻煩的菜式她也喜歡不厭其煩的弄呀弄，就是做家務有時候有點懶，可能是聰明人的通病吧。

我莫名其妙就讀起化學系了，我還是不認真讀書，8科不及格，差點給趕出校門，爸爸差點氣得吐血，媽媽覺很好玩，還是沒理我。我勉強畢業了，但不給我學位。大學4年，同學們讀書之餘看讀者看名著，我已沒這耐心了，我終日瞎混，還是改不了曠課的毛病，就喜歡自由自在，有時跟一班高幹子弟混進白雲山軍區裡邊，偷運氣槍進去打鳥，到山上生火野營。我喜歡集郵，有時不上課就去中央公園擺個攤買賣郵票。我旁聽過英語大專和會計大專的課，受不了，都沒畢業。

畢業后覺得空蕩蕩，忽然生平頭一回真想讀書，我已化學本科畢業，我決定讀油畫大專，人人都以為我神經病。媽媽爸爸卻都支持我，可能從未看見女兒竟然也有上進的一天吧。我考上後頭一回認認真真學習，發現自己理解能力極強，全心投入學習，科科優秀，父母高興壞了，女兒在20多歲的時候忽然開竅，還當起了班長，爸爸常拿我的畫到處炫耀。後來優異成績畢業了，畢業畫展爸爸媽媽衣著光鮮自豪的出現，我很內疚，這種榮耀他們早該得到，怎麼到我老大才在這業餘藝術學院畢業禮才得到呢？

完了我又恢復混日子的本性，這回我常玩電腦，還發現了一個荒島很適合我居住。一有空就組織朋友上島去，自己當起了島主。要轉4趟車船才上島，無邊細沙灘，後面小樹林清澈山溪，白天沙灘炎熱我就生活在林子里，山溪積成兩潭，上面的做飯，下面的洗東西，左邊林子我清了個廁所，右邊林子里我弄了個客廳，白天就在這打牌聊天做飯，我一般帶了很多瓜果，肉不好放就帶兩大籠子活雞，慢慢吃幾天，早上也會翻兩小時山路到漁村去買點海鮮。晚上移出沙灘生活，捉螃蟹，晚上放風箏，把熒光棒綁上塑料袋讓風扯上去，把沙灘弄得鬼影匆匆。篝火燒很大，是撿來的沉船的大木頭和繩梯。不知不覺玩到快xx了，可我依然興緻不減，我的朋友們年紀越來越小，只有我茫然不覺。

在我玩到天翻地覆的時候，妹妹醫學院畢業了，一年後，出嫁了，在四星級華廈大酒店宴會廳里擺了34圍，轟轟烈烈，婚禮很高尚，客人很斯文，還有一些法國的越南的怪裡怪氣的外國人，都穿禮服，不大聲喧嘩斗酒，爸爸媽媽賺足了面子。再一年，生了個小龍女，聰明伶俐。
妹妹工作也很強，我真不敢認她是我的妹妹。她的論文在一些什麼大型的會議宣讀，年輕輕的只有初級職稱卻給調派到醫院最高科技的部門，前途無量。

父母開始了新的擔憂——我，嫁，不，出，去。終日混日子，只有缺點的傢伙誰喜歡？我一亮相，就算打扮得再漂亮，不用說話，目光一閃，就足以把別人嚇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父母急得不得了，我也急，但沒辦法。

後來認識了劉鐵柱兒，他看我一眼就走了，沒興趣。不知為什麼兩個星期後他又找我，我們還談得挺有趣。後來他說我那時實在太丑了，頭髮太短，暗瘡太多，皮膚太黑。我覺得很有耐性對這他，就沒再去曬太陽。後來鐵柱大大咧咧的說要娶我，我趕緊答應，這時我們談了26天的戀愛。爸媽也立即答應。事實證明，促使我嫁出去的，是老公單位的最後一次福利分房。

最高興的是爸爸媽媽。操了一輩子心的女兒不用擔心了。他們欣喜若狂。去年9月，媽媽退休了。分流時上面一直想她把事務所承包了做，因為她做得最好。媽媽很瀟灑，不幹，我要退休，要讀老人大學，要上網。

我想，父母真正無憂無慮的生活開始了，女兒成材成家了。都有人照顧。自己責任完了。最擔心得我也變好了走正道了。他們一塊到北京旅行，到處遊玩，兩人出門吃飯，破天荒點了一條一百多塊錢的魚來吃，從來沒有過的呀。父母的青春貢獻給了貧困山區。在四五十歲的時候，回到廣州，記得那時媽媽唱了一句費翔的歌：我曾經豪情萬丈，歸來卻空空的行囊……回來后，又為站穩腳跟拚命掙扎求存。如今，他們終於可以歇歇了，他們可以幸福的生活玩耍了，有女兒們，疼他們的女婿們，可愛的小孫女。

去年年底，他們搬到廣州奧林匹克花園，選擇了在那優美的環境中養老，每天喝早茶，晨運，散步。攜手日出日落。重新談戀愛。今年，有深圳公司邀請媽媽去工作，月薪10，000。媽媽考慮和爸爸一起去。
我想，這是他們最幸福的日子。

然而，人生，命運，我實在不知怎麼說好。爸爸查出癌症，腎癌。
震驚之後，我們在媽媽的帶領下，振作精神，團結在一起，給爸爸選擇最好的治療，陪爸爸一起渡過手術化療等艱難的日子。我們集中了一切的精力和財力，我們全家抱成一團，包括鐵柱和妹夫。媽媽一直沒見她哭過，還常常鼓勵著爸爸。如今，半年過去了，爸爸還很好，我們非常高興，希望好日子一直延續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