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閨蜜的作品)《醉卧桃花庵》(七)

作者:雲間鶴  於 2010-12-13 09:43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借花獻佛|通用分類:原創文學|已有4評論

想到了金蟬和嬌紅,即便是在今天,醉卧於桃花庵里,我也仍然感到心內一陣陣絞痛,彷彿在桃花湖邊垂釣,不經意間釣起連串不想看到、令人驚怖的東西一樣。多少年了,多少年。有時候,面對簡單的生活,也能得到些許平靜。而那深處的痛苦,在陰暗的水草間,隱藏著。

「你小處聰明,大處糊塗。又太容易衝動,不會看人。」九娘總是這麼說。

也許是我的錯吧。又或者,是人本來就複雜難測。

徐經和都穆。這兩個人,從1499年初,在北京分手之後,我們終身都沒有再見面。尤其是徐經,我認識他,好像就是為了迎接那場變故。

「唐兄!唐兄!」方臉膛高身量的他和我在吳趨里對面相遇。

「唐寅,這是徐經,也是我們同一批的舉子,想和我們結伴去會試。」都穆在他身邊介紹說。

「太想認識你了!要不是都穆引見,想結識你還真難!」他熱情爽朗地拍著我的肩膀,好像我們已經很熟悉了一般。

徐經是江陰人,在當地是個有名的富豪。喜歡熱鬧,喜歡喝酒,也喜歡炫耀。我那時候也喜歡熱鬧,可是和他的路數不一樣――他是走到哪裡就笑到哪裡,好像一陣大風,一片炮仗。在他身後總跟著一些喧嘩的隨從,譬如到我家,那些隨從不由分說就把大小禮盒堆在桌子上。而徐經,笑哈哈地對著金蟬長揖到地,口裡說著「珠翠送佳人」。我們到酒樓去吃飯,圍繞著徐經的這一桌也是最熱鬧的。因為除了隨從,他還隨身帶著自己家的小戲班子。幾個吊眼梢薄嘴唇的俏皮小戲子,圍著我們嬌聲唱著,引得無數食客圍觀叫好。

「月色融融夜,花陰寂寂春。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戲子們喬模喬樣,把一出《西廂記》唱得叫人想入非非。而徐經則大聲叫好,興緻上來,還會嚷著「今天酒全算我的!」嚷著「千金散盡復還來!」

天底下第一熱鬧人。也許這就算酒肉朋友吧。怎麼說呢,我還是喜歡他的。喜歡他豪邁灑脫,不拘小節。

我和都穆一起,坐徐經買下的豪華船隻去北京。

「咱別的沒有,就是有錢。」徐經大著嗓門說,「都算我的算我的,朋友嘛,更不用分彼此。」上船的時候,他一副大包大攬的架勢。又跟金蟬作揖:「唐夫人放心,解元就交給我了。」

嬌紅扶著金蟬,說話也不含糊:「你別把我家解元帶壞了。去趕考還帶一窩粉頭戲子――叫她們在船上離我家解元遠點!」

「嘴裡不乾不淨地說誰哪!」戲子里演花旦、脾氣也頗厲害的蘭官兒跳起來嚷道。

「3月份就放榜了。等著我。」我對金蟬說,「橫豎就是等兩個月。」

金蟬眼睛里都是溫柔。那是最後一次我在她眼中看到這種柔情。

深冬里。運河兩岸也都是蕭疏凄涼的景緻。虧得船上熱鬧,白天戲子隨從們吵吵鬧鬧,晚上就唱小戲――連船夫也跟著呵呵笑。我想看看書,可是經不住徐經在一邊誘引,只好也扔開手。

「唐伯虎還看什麼書呀!」徐經說起話來手舞足蹈的,「早就才學過剩了!想當初在南京,想認識你簡直難於登天。這會兒總算抓住你這輪月亮。緊接著我就當星星,陪你一塊兒照亮京城。」

我笑著聽他說――和他在一起,也只能是聽他說。

「錢管夠。京城裡的縉紳名流肯定也都想結交你,到時候你回拜,少不了也要備厚禮――這個就小弟我幫你張羅了,不要你費心。」

「什麼縉紳名流,」我說,「我哪兒認識他們。」

「你不認識我來幫你認識。有你的名氣,有我的黃金,保管京城為咱倆地動山搖。」

徐經的豪爽里還帶點質樸天真。我經常被他的豪言壯語逗笑。在我倆胡天海地吹牛聊天的時候,后艙里傳來蘭官兒的聲音:

「都穆是哪頭蒜?他叫我唱我就唱?也不照照鏡子!」這時有人低聲說了句什麼,蘭官兒的聲音更拔高了,「我們徐少爺叫我唱我才唱呢。別人誰也別指使我。」

「嘴這麼硬!」一個隨從的聲音,「昨晚上幹嘛巴著唐解元請他點唱呢。」

「那是我願意,」蘭官兒的聲音,「給唐伯虎唱,我唱一夜唱倒了嗓子也願意!」

徐經拍著桌子笑:「活該!誰叫都穆去惹這個刁鑽小丫頭!」

我也笑了。

我和都穆沒有住會館,到了北京,也隨徐經租了一處院落住下。徐經是個愛張羅也能張羅的人,說實話,和他在一起不僅熱鬧,也十分省心。考試時間近在眼前,我們的安排也比較緊湊。上午,我們各自關在房間里複習功課,到午後,徐經來叫我,我們就騎著馬,帶著隨從,捧著禮物,去各處拜會。都穆也要同去,徐經揮揮手說:「你就留在家裡複習功課吧。一則你需要多用功,二則你出去,人家都不認識你,你又不會應酬,木頭似的,留不下什麼印象。」

都穆緊咬嘴唇不說話,半天,眼睛向我求助地瞟過來。

我待要幫他,徐經已經推著我出門了,哈哈笑著往身後甩下一句:「我們走了,都穆你也可以找蘭官兒換換腦子,聽聽小曲。後院有個小花園,清靜著呢,夠你使壞用的了!」

徐經手上有個名單,上面有一些官員的名字、官銜和地址。他說都穆有心,名單上的大部分內容都是他搞來的。我瞧著眼暈,不由對徐經說道:「天子腳下到處都是官員,這長長一串兒要拜訪到什麼時候去。挑必須的去去就足夠了。」

我說的必須,就是我們鄉試的主考官梁儲,還有世伯文林的朋友吳寬、王鏊等幾個人。

我們到梁儲大人家去拜訪時,正逢他應朝廷任命,準備外放。那一段時間,他的朋友們都到他府邸中話別。我們去的那一天正好是送行宴,府內非常熱鬧。

幾個月不見,梁大人對我彷彿更親熱了,他拉著我的手,將我一一介紹給眾人:「這是去年我在南京當主考官時最得意的門生!他熱情洋溢地說,「唐寅,你來見見程大人和李大人。」

這兩位就是我們會試的主考官了。詹事程敏政和大學士李東陽。程大人寬肩闊臉,兩腮青綠,看起來非常威嚴。李大人則舉止閑散,風度翩翩。他們都是當時有名的飽學之士,我看過他們的一些詩文,一見面,感覺非常親切。

文秀瘦弱的梁儲大人在自己的府邸里,更顯出性情的一面,不僅沒有主考官或是長輩的架子,還沒有保留地誇讚著我,生動描述他在南京閱卷還有通侯府見到我那天的故事。經過他文人式的渲染和誇張,我似乎也成了傳奇人物。李東陽聽著,捻須而笑:「梁儲,你對自己的門生也有點愛之過切了吧。」梁儲瞪大眼睛說:「你們到時候自己看了考卷就知道了――如甘似露,提神醒腦。」程敏政倒是不正眼看我,聲音里自有一種威嚴:

「那就讓我們自己去感覺好了。現在會試就要開始,考官和考生之間也要避些嫌疑。梁儲,你就此打住吧。」

「咳,難道誰還會說閑話不成?」梁儲說。

從梁大人府邸回來,徐經和我商量,要去程敏政家裡拜會:「你瞧瞧唐寅,這張名單上,頭一個就是程敏政。現在我們已經在梁儲家和他見過面,去拜會一下也不算唐突的。」

「可程大人說要避嫌!」我說。

「那也是說說嘛。我們真去了,他總不好不見的。」徐經大喇喇。

「何苦呢?不如等考完試再去。那時候如果我們考中了,他是老師,我們是門生,拜會名正言順。」

「咳!走門路走門路,就是在事成之前走的!」徐經急得嚷。

「接下去要去誰家走門路呀?」我們正聊著,都穆進來了。

考試前兩天的晚上,小戲班準備給我們唱一齣戲,戲子們忙著在前院布置戲台。徐經還嫌不熱鬧,又叫隨從去請別處的考生,一起來「鬆鬆腦子」。多數考生都不願意來,說臨考了,心裡緊張得很,沒心情。有的則說還想再看看書。

「這幫獃子!還臨陣磨槍呢。」徐經到我書房叫我時說。

我本來也不想去――有點想家。可是徐經大驚小怪:「你戲照看酒照喝狀元照得,這方是真才子呢。反正我是不想再看了,今兒我去請那些獃子的時候,已經開玩笑地放話給他們――我就是有把握――小爺我已經知道題目啦。唐寅,你真該看看他們那些人的表情,真是笑死我!」

「你呀!」我把要給金蟬寫信的念頭扔下――快了,索性到時候一併告訴她好消息。

我和徐經一起去前院。人還沒到,就聽到院里鼓鐃齊響,熱鬧非常。這時候,都穆從斜刺里走出來,也不理徐經,只一把拉著我,急急就走,一直走到小花園的一塊假山石邊才停下,說是有要緊話要跟我說。

北京的二月極冷。我拉緊棉袍子,用兩手握住耳朵,問都穆什麼事這麼神秘,要在風天黑地里說。

背後是假山,在我對面,院牆之上,紅燈籠暖融融地照著前院。咿咿呀呀開嗓的聲音隨著朔風飄過來,顯得很遠似的。都穆背光站著,又不說話,看不出他什麼表情。

「到底什麼事?」我搓著耳朵,「這麼站久了可要感冒的。」

都穆又沉默了一會兒,終於低聲道:「唐寅,你知道,我一直都把你當成最好的朋友。」

「嗯,怎樣呢?」

「問題是,你有沒把我當成是最好的朋友?」他的聲音還帶著顫抖。

「當然。」我忍著笑,「我們是鄰居,從小一起長大的嘛。」

「那,我的事,你怎麼就完全不關心?」他的聲音更低了。

「那要靠你自己。」我故意拖長聲音說,「都穆,這種事,你必須自己去爭取的。」

「喂!都穆!你別拉扯著唐寅好不好!鬼鬼祟祟膩膩煩煩的!戲開始了!」徐經在花園口朝我們招手。

「走吧!都凍成冰棱兒了!北京可比咱們蘇州冷多了!」我哈口氣,又拍拍都穆,朝花園門口跑去。

「怎麼啦。」徐經問我。

「呵呵。」我說,「鬧戀愛病吧。」

我當時以為,都穆是在為愛上戲子蘭官兒而煩惱

「不!不!不!我沒有作弊!我沒有作弊!」我大聲喊著。枷木銬著我。我渾身痛楚。有一隻腳踏在我的脊背上,像五指山般緊緊壓迫,而一隻手抓住我的頭髮,要將我的頭拉扯起來。還有一隻手掰開我緊握的右手,像要捏斷我的指頭。

右手被掰開了,食指被強行握著,在皺巴巴的紙上按了印。

周圍像地獄般充滿嚎叫。都是血。到處都是血。

「唐寅!你醒醒!你醒醒!」

窒息般的憋悶中,傳來九娘熟悉的聲音。我的魂魄抓住這個聲音,掙扎,掙扎,想從噩夢中醒過來。

「過去了唐寅!都過去了。」九娘的聲音說。

在京城的街市上,會試放榜的前幾天,我剛從書肆中閑逛出來,就被一群凶暴的錦衣衛侍衛圍住了。
    「蘇州籍舉子唐寅么?」

「是。」我驚愕地看著他們。

「鎮撫司走一趟!」

「為什麼?」我臉色煞白。

「快走!」隨著一聲厲呵,背後刷的打來沉重的一棍。咔嚓一聲,我彷彿聽到自己的骨頭髮出了呻吟。

醒過來時我躺在鎮撫司的刑訊室中。

「你可認識徐經?」一個臉色黧黑的刑訊官問我。在他兩側,有幾個同樣陰沉而冷酷的錦衣侍衛。

「他是我朋友。」我疑懼地瞪大著兩眼。

「你們何時得知試題的?」刑訊官問。

「什麼試題?」我驚異不解。

「用刑!」刑訊官冷冷地。

兩個錦衣侍衛用鐵鉗般的手將我按翻,然後另一名高舉棍棒,刷地向我背上打來。

棍棒揮動產生呼呼的風聲。打在後背的聲音。皮肉裂開的聲音。骨頭吱吱的聲音。

昏天黑地的疼痛。

「皇帝下旨嚴查會試作弊案!放老實點唐寅!不然叫你做杖下鬼!」

「說!徐經如何重金賄賂了主考官程敏政!」

「再用刑!」

醒來了打。打昏了又醒。

不知何時已經從刑訊室換到鎮撫司堂上。離我俯卧的地方不遠,還躺著一個血肉模糊的身體――那是徐經。

三位官員端坐在高堂,還有一個官員坐在側面的椅子上。我用青腫流血的眼睛仔細辨認,看到三位嚴正的官員中,有一位我認識――曾在蘇州組織鄉試提學考的監察御史方誌。

「華昶,此案是你檢舉,你且說說,」方誌問坐在側面椅子上的官員,「你是在何處、聽何人說起這樁受賄案的?」

椅上的那位華昶很年輕,眼睛細而亮,閃著讓人膽寒的光芒:「回方大人話,在下是在馬侍郎府上聽到的。那天,會試的結果已出,只是還未正式公布,馬侍郎等官員都在議論今年會試的第一名――蘇州考生唐寅。有幾位考生當時正在拜會馬侍郎,也聽到了這個消息,其中一位蘇州籍考生都穆說:唐寅第一名又怎樣?還不是主考官程敏政把題目透露給他的緣故?在下聽這話有文章,就詢問這位考生,這考生說,唐寅與江陰考生徐經交好,而徐經在考前曾宣稱自己拿到試題。」

「每次會試都有各種各樣的流言,」堂上一位面貌較為溫和的官員說,「華昶聽到傳聞不假,可要說受賄泄題,那也要有證據才行――」

方誌打斷他道:「閔大人,華昶雖然是個小小給事,但上奏彈劾內閣詹事、禮部右侍郎程敏政這樣的重臣,也是冒著很大的風險的。如果不是出於對國家的忠心,他為何要這麼做?聽閔大人這話的口氣,倒像是他道聽途說地生事了?」

「方大人――」

坐在堂上的第三位,是一個鬚眉皆白的年老官員,他也順著方誌說話:「華旭是我屬下,他的為人我很了解,方正嚴謹,是個認真負責的人。這次他上奏彈劾,皇帝大為震怒,程敏政也已下獄,我們現在會審,就不要拖拉延挨了,早下定論,也好早點平息京中的議論。」

「尚大人――」

溫和的閩大人還待與鬚眉皆白的尚大人辯論,方誌已經喝令:「唐寅是放蕩狂徒,他的說辭不足信,還是問徐經吧。徐經!你可曾賄賂程敏政!」

我身邊,趴著血肉模糊的徐經。他以往豪爽開朗的形象全變了。華麗的衣飾已經臟污破爛,頭髮披散,半人半鬼。聽到問話,他的身體破被爛草般掙扎蠕動了一下。

堂上傳來方誌的聲音:「來人,杖!」

「是。我曾經賄賂主考官程敏政。」

「是。黃金千兩。購買了試題。」

血泊中的徐經嘶啞著聲音說。

「不!不!不!」我大聲嚷道,「我們沒有作弊!」

徐經的血飛到我的臉上。我爬過去觸摸他。他一動不動,頭無力地垂在地上。

「他當時是開玩笑說自己知道試題的!我們和程敏政大人沒有任何交往,更沒有賄賂他!」我用盡全身力氣支起身體,向著堂上高高坐著的官員們叫道。

左都御史閔大人嘆口氣,低下了頭。而方誌冷冷看著我:「唐寅,你不畫押,是以為自己浪蕩無行的身體很堅硬么?」

「方大人,」我咬著牙直視他,「堂上以公正為先,而不是偏見。」

他輕蔑地看著我,揚起手瀟灑地揮了一下:「來人,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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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4 個評論)

回復 寧靜千年 2010-12-14 21:34
SF
回復 雲間鶴 2010-12-15 00:49
寧靜千年: SF
謝謝!
回復 pengl 2010-12-17 16:14
樂極生悲
回復 雲間鶴 2010-12-17 19:44
pengl: 樂極生悲
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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