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起不勝情,行到碧梧金井。人靜。人靜。風弄一枝花影…
為這一片碧梧如蓋,才來這里消夏的。有風過來正逗弄一枝花影。
卻不期然聽見梧葉兒「呀」地一聲落。突然就有一點慌慌的凄婉,想起遠人,想起隔江隔水不能輕易相見的父母,想起自己家中住了十八年的被佳木修竹簇映著的閨樓。
十五年的光景,葉落年年,新桐漸成老梧。
樓內閑靜日長,玉漏遲遲,許多幽秘的年少心事隱在閨房的一幾一瓶一簾一簟一香一箋一卷一軸中,還有床頭那一處梅花點點明暗的枕前屏。園內寂寂花
蔭下,坐在石床上繡著兩重心字,閨中的日子靜得沒有一點聲音,只有花根底下的竊竊蟲鳴熱熱絡絡說著它們自己的喜樂哀愁。花下人只是看客,看客也不是,她只
是幽幽聽著。她眼前是任何繁華都走不進去的一種閑愁。這兩重心字、三重心字的羅衣,繡過春的紅雨紛紛,繡過秋的黃花冷瘦。那一篋不可說的心事,宛然猶在十
指間。
想起種種過往,心就那麼促促地跳了幾下,又是一年秋,離星星華發還有多遠呢。午睡初回,明明是對鏡理過妝的,那鏡中依然是眉如遠黛,目若春山,
烏絲依舊挽就,怎麼莫名地看見秋,就有一種慌。這一日一日一年一年不知道少去了什麼,多了些什麼,只是自己看不見,也看不透,看得見的是眼前這花自飄零水
自流。
她是沒有故事的人,但卻不蒼白。她的心自是風葉鳴廊,江波涌。
十五年光陰已過,這一片閑愁愈濃,像這片梧葉兒一樣,就那麼輕俏地呀地一聲飛彼它處,不著痕跡,在媚晴的天氣里,金風灑灑中,清曠寥然,別有一
種襟懷灑脫,亦美得驚心。像是年少時,站在鞦韆索上的一剎,抬眼就看見了墻外溪橋上那個騎馬而過的落拓英氣的少年,這一剎,令她瞬時手腳冰涼,嘴唇青白,
魂飛到天涯。這一剎,留下的是一個永遠美麗的哀愁,她千尋的閨中夢里人就這樣擦肩過了,再無影跡可尋,縱是她日日園中空登鞦韆索。
十六歲時的心事,再不能打開,永遠不能,她無助地坐在桃花樹下,傷春亦無力,眼淚簌簌,任那一樹繁盛的桃花嘩嘩地落滿春衫窄袖。哎!紅萼無人為主,寒食漸近,這種種惱人天氣!!
那麼一種無奈情緒,是與時令合著拍的。
撿起這片梧葉,把玩於手,不忍丟去。抬眼就看見了雁字陣,雲中誰寄錦書來呢?有一陣爽麗的風吹來,揚起了裙裾,忽爾就傳來了一聲雁孤鳴,讓人驚覺這秋的蒼闊無邊。雁聲遠去,什麼東西已隨它到了天涯了呢,那一份哀愁是人共楚天俱遠的茫然不著痕跡。
梧葉落一次,她離那個故事便越遠,永遠回不去了,心中時時地就那麼一驚,有一點痛,想躲回到十五年前她的閨樓上去,重新過一次,是不是會有兩樣的結局。
太陽偏西,看見自己的丈夫回來,走過游廊,精神煥煥,神采奕奕。這個男人已過而立,神情散淡,目光如炬,那一襲紫色的衣巾在落日里熠熠生輝,他
笑吟吟朝她走來,她的哀愁瞬間消散無影蹤。她抬眼望著自己的夫君,是眼前這個男人,一手托著天,給她安逸,給她富貴,給她這么一個大的園子讓她春可倚樹閑
吟,夏可幽尋藉草,秋可隱心調鶴,冬可對雪元悟。
他走到她的跟前,低喚著她的卿卿小字,他喜她這一種色容之外的幽姿逸韻。他日日倦鳥知返,切切回飛,不會讓她斷鴻聲里,立盡斜陽。她還有什麼意不足呢。
她怔怔望定眼前人,突然就想,他可就是那個當年打馬過溪橋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