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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朋友,獨行獨止。不像我,一到府學里,就和祝允明大說大笑。祝允明也是個有趣的人,好酒好色,不拘小節。有一回,我們倆拉著文徵明到酒樓的包廂里,假說要洗手,出來招呼兩個陪酒女孩進去,然後把文徵明和女孩們關在裡面。聽到包廂里女孩們嬌滴滴的「先生您貴庚?」「先生一起來飲幾杯吧」,我和祝允明笑得直頓腳。家在吳趨里、和我比鄰而居的都穆也在府學,我們也經常在一處。都穆比我大,考上秀才也比我早。他是人群里不太起眼的那類人,不愛說話,處事小心,常帶著謙虛的微笑。生人和他說話,他就微微低頭,偶然抬眼,眼神也有些躲閃。我們在一起都隨便慣了,有時候,我和祝允明還會有意拿都穆來開涮:
「你看看你都穆。老實說你詩詞歌賦音樂繪畫也都算下過功夫。然而也只是下過功夫。怎麼說呢?一方面吧,合規又合矩,另一方面吧,顯得又死又僵――」
「是啊是啊。」都穆點著頭。
「當然了,你做八股文去考功名還是可以的。八股文就是為了拯救你這種用功又乏味的人――」
涮了都穆,我總是哈哈大笑,全不管他比我大,也不管他在其他同學面前是不是下不來台――太熟悉了么。不用那些虛套。
每逢這時,都穆臉上就紅一陣白一陣,訕訕地。我以為他不會介意的,因為他總是對別人說:「唐寅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們永遠成群結隊,熱熱鬧鬧。那夏天裡的一個黃昏,在我們府學大院外面的水池邊,一群秀才圍著起鬨。
「快來看哪,快來看!」有人嚷著。
除了秀才們,街邊的一些閑人住家也聞聲來看熱鬧,有的女子近前了,又紅著臉退開到一邊,口裡笑罵著「流氓」。
我和都穆剛從大院里出來,也走過去看。
黃昏落日下,濃密的垂柳覆蓋著翠綠的池水。幾隻雪白的鵝悠閑地浮在池水上。浮萍荷葉飄動在池水中央。而站在石板邊淺水裡的,是片縷不著的張靈。
「不像話!」有人說,「還是府學學生呢。天沒黑,又是在街邊,就這麼赤精大條的!孔孟書念到哪裡去了!」
「就是就是。」不少人跟著附和。
「天為衣地為褲,你們到我衣褲里來幹嗎?」張靈傲然說著,向身上潑著水。
「真是個狂生――」
我看著張靈:落日把他的皮膚染成了金黃色。水珠串串,好像荷葉上的水珠一般,異常生動。圍聚的人那麼多,或驚異或嘲笑,他卻充耳不聞,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從他瘦削勻停充滿自然之美的身姿里,我看到晉人在竹林中縱酒放杯、捫虱清談的那種狂誕。那是中國士人以學識、風度、幻想而孕育的一種特殊審美。其來源和構成是那樣複雜,而依據它呈現出的畫面卻是如此直觀、美麗。
張靈,他越過人叢看到了我,揚聲叫道:「唐寅!下來激水為戰!」
--我們還沒有相互交結過。
――如此他就邀請我,在眾目睽睽之下,和他一起進行這樣驚世駭俗的遊戲。
――滿城的人明日都會議論這件事――不,今晚就會。
――從此他們會妄下結論,說張靈輕狂而唐寅淫邪――
水花四濺。暑氣消散。不自覺的,我已經走到池中。一瞬間,周圍的世俗世界好像都不見了,池水變得更深更遠更遼闊,還帶著裊裊又蒙蒙的霧氣。我赤著身,和張靈在齊腰深的水中,嘩啦啦相互潑打著。四圍安靜,只有我倆的笑聲在回蕩。那笑聲,清脆,純凈,簡單快樂。我們的精神情感彷彿也在水花中碰撞交會。僅僅是這樣,相互間的了解和傾慕就勝過了數十年平淡相交的友誼。
那之後有一個時期,我的生活里似乎全是歡樂。有時候,我和張靈遍游蘇州和附近鄉野。帶著新奇感,我嘗試用他的眼光和趣味來觀察世界。有時候,叫上祝允明,我們三個,或是在城中醉飲,擊箸高歌,或是在河流湖汊邊齊人高的蘆葦中,腳踏淤泥爛草而行。
張靈對我的影響既深又淺。說深,是因為與他相交的時候,我常忘記自己是何人,又將何去何從,似乎肉體凡胎已經消失,我已變成一種純粹的精神。他那種真正的灑脫放浪也讓我終生迷醉嚮往;而說淺,是因為在野廟痛飲的歡暢后,當他熱烈地邀我立即動身,和他一起浪遊天涯時,我沉默了。
有時喜有時悲。此時縱上歡樂的雲端。彼時又沉入痛苦的水底。而變化就在一瞬間。這種感受,沒人能比我體會得更深刻。
就在張靈說了「此樂恨不能令太白知」、我和祝允明放聲而笑之後,他收住狂態,用一種我從未聽過的急切和熱烈的口氣說道:
「唐寅,我們一起走吧。真正去體會一下天地茫茫、不知所蹤的境界。」
張靈的臉龐近在眼前。我喜歡他眼中濃烈真摯的友情,也眷戀那種和他兩極相吸的磁力。只是,我聽不懂他的話。或是,我不想聽懂他那句話。
我倆一樣聰明銳利。幾秒鐘之內,他熱切未消、我感動未了,而精神上親密迴旋的感覺已經停頓――有一種強大的力量又使我們分開了。。
圍簇在野廟裡火堆旁的張靈、我和祝允明三人,都是襤褸的叫化子打扮。火漸漸熄了,酒也喝完了,高昂熱烈的情緒像燃盡的火堆般救不回來了。酒力消散,身體在雪天的清晨中感到寒冷瑟縮。我們的樂李白終歸不會知道,而我們的痛苦他也一樣無法援手。
我們不說話。走到廟前的枯樹下分手時,也都一言不發。天空是青藍色的,細軟的江南之雪鋪灑遍地。張靈把酒壺和褡褳結在一起,搭在肩上。他伸出一隻手在我的胳膊上按了一下。
走了。
他的腳印,從廟前荒野的雪地上鋪開去,越鋪越遠,直至不見。
那以後,我關在吳趨里的家中,開始準備鄉試。都穆差不多天天在我家裡,和我一起做八股文。人們說,到底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從張靈走了以後,唐寅改邪歸正了。張靈那種人也真叫「因狂而廢」――好好的一個秀才,不說認真讀書考個功名,倒像個雲遊和尚似的,拔起腳就走了――這種人走了也好,省得帶壞府學其他學生。
文徵明父子也來看我。文林手拿我的功課愛不釋手:「原本以為唐寅長於詩詞歌賦那類雜學,不想聰明孩子一點即通,稍花點功夫,八股文居然也做得很出色了。咳,若是我兒子也如唐寅般聰穎――」
我、都穆、文徵明三個人,苦苦地鑽研著八股文。這是一個嚴肅、理性、規範、充滿束縛、因此有些乏味僵死的世界。它像個沉沉的鉛錘,垂在我那曾嚮往著與張靈一起飄蕩的精神上。
並不是我不能與張靈一起離開現實生活――父母妹妹都已經去世,我孤身一人無所牽掛。只是――只是――
幼年時起,我父親就對我寄予厚望。誇讚聲充斥在我耳邊,我早習以為常。父親臨終時都是欣慰的。他看著我對床邊的親友鄰居們說:「此兒必成名。只是我看不到。」閉目前他握著我的手,微微用力。
也不單單是父親的期望。
也許是我的好強性格。也許,這就是一般人必然的心理。
看也好,體味也好,獲取也好。紅塵的溫柔與繁華,我還沒有縱情領略過。
我那時以為,有了非凡的才智,要獲取世俗的成功,該是一件很簡單的事。那樣的誘惑,在20多歲的我來說,是無法抵禦的。
要想獲得鄉試資格,首先得通過提學考試。我們的考官是一位名叫方誌的監察御史。就像他的名字一樣,這是個方方正正的人物,認為凡事要以德為先。也許他是有德的,只是不見得有心胸。據說他討厭一切長於詩詞歌賦音樂繪畫的人,認為這些人往往都會缺乏德行。不知這是否一種妒才嫉能的曲折表現。反正,根據他的這種邏輯,到了蘇州,我們還沒見面,他就宣布:像唐寅這樣放蕩無行的年輕人,哪怕再有才華,也沒有資格做官走仕途。
我沒有通過資格考試。這結果令滿城人議論驚嘆。幸虧方誌只是短暫停留。他走後,還有一場補遺考,由我們蘇州的知府曹鳳主持。當時文林也在江南為官,常與曹鳳往來。而當曹鳳看到我在文家即興而作的詩文後,說了句「唐寅是龍門前的鯉魚,總要跳起來飛走的。」
他毫不猶豫,給了我去南京鄉試的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