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把我叫到蛺蝶齋――這裡是我的書房。從窗前望出去,一叢叢的桃花燦若雲霞,在花枝的縫隙中,隱隱是桃花湖湛藍澄澈的水面。「你把小蟬許配給來的那男孩了?」九娘淡淡問我。
「對。王寵的兒子。」
「什麼時候的事情?怎麼我一點都不知道?」雖是連串的問句,九娘還是聲調平平的。
九娘。九娘。淡眉淡目。穩重平和。不知為什麼,她這麼問著,我原來覺得美好自然的事,忽然顯得有點唐突輕率了。我心裡也有了做錯事的內疚,微弱地辯解道:
「王寵是懂得藝術的人。雖然還不熟,但我相信第一印象――」
第一印象。我自己說著也覺不自信。
我曾經固執地認為,人和人之間有一種特殊的感應。譬如我出生在蘇州城內的吳趨里,自小就與文徵明熟悉。文徵明的父親文林也是蘇州有名的文士,總稱讚我聰明絕穎。贊完我,往往又會向文徵明投上嚴厲的一瞥。小時候的文徵明天資一般,但很用功,以勤補拙。我們倆還曾一起向我們蘇州文士圈的尊長、吳門畫派的開創者沈周學畫。在一起讀書習畫的時間很多,並且相互間也算得上友善親厚――誰能說出文徵明一個「不」字呢?他那樣正直,那樣穩重,那樣珍視友情――但老實說,我和文徵明之間從未有過那種「感應」。
十六歲,我參加秀才考試獲得第一以後,在蘇州城裡一夜成名。世人看我年少俊秀,不由分說,就贈我風流放蕩的聲名。
那時,人們以結交我為榮。
盛夏的一天,在虎丘山上的可中亭,富豪們邀請我們幾個少年文士飲酒遊樂,正在談詩論文間,忽然亭邊一個衣衫襤褸、滿面泥垢的年輕乞丐說:
「要是酒好,作詩也不是什麼難事!」
富豪中有一位是從北方而來的,聽了這話,嘆道:「連叫化子都有些出奇,難怪現在文藝最繁盛的地方會是蘇州!你既然這麼說,酒只管喝,倒是做詩來聽聽!」
年輕乞丐一飲再飲,漸漸露出醉態。富豪催他作詩,他卻仍然只顧喝酒,別的富豪不由說道:「乞丐的話不能當真,算了算了,由他去。」那乞丐聽了哈哈笑:「詩最宜三分醉,此時已經八分了,不能作。」
眾人一陣鬨笑。偏偏北方來的富豪不肯放棄,追著乞丐問:「八分醉宜什麼呢?你不妨試試。」
乞丐搖搖晃晃,走到亭子里:「最宜畫。」
他鋪紙提筆,悠悠忽忽,環視周圍一圈道:「有誰配得上我的畫筆呢?」
就在這一刻,我和他的視線相遇了。在泥污後面,是一張稜角分明的瘦削臉龐。眼眸里精光四射,在我身上迅疾地掃過。奇異的感覺像酒一樣,形成一條燃燒的火線,飛過我周身的血液。
畫紙上出現了我的形象。用筆不多,卻有超凡脫俗的氣息。人們都驚呆了,眼睜睜看著那乞丐擲了筆,大笑著夾雜在一群叫化子間,袒胸露臂,唱著歌詞不辨的曲調離去。
好半天,亭子里的人才從驚愕中醒來。有一位少年文士跌腳笑道:「差點又被他騙了!什麼乞丐!這不就是府學里的秀才張靈張夢晉么!」
「誰是張靈?」我急切地問。
「除了你唐寅,府學里最拽的就是張靈了!怎麼?你們還不認識?這傢伙自比阮籍嵇康,論狂怪,整個蘇州城裡怕是也沒有第二個!」
「奇遇呵奇遇。」北方富豪撫著畫紙,喜不自禁,「這回不虛此行,居然得到一張張靈畫唐寅像――」
都說張靈狂妄。就連沈周文林那樣愛惜人才的長輩,對他也不以為然。而張靈能詩會畫,人物畫更是有洗盡人間煙火的超然。他又不以此為意,隨畫隨棄,好像他擁有的才華太多,他寧可它們隨風消散。
虎丘亭子里短短的那個對視,使我看到一個凡俗之外的世界。一個寂靜的、常人無法進入,同時也是燦爛無比奇艷無比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