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著一大壺酒走進桃花塢。酒是塢口菜頭的小酒肆里賒的,今天我去的時候,菜頭還跟我開玩笑:「解元,現如今街上流行的春宮畫,都說是你畫的,你要賒酒,好壞也給我畫一幅呀。」菜頭老婆狠狠瞪他。我微微笑:「這事兒也算我的?要真是我畫的,美人的衣服該穿得多點,眼睛里的愛戀也該更熱烈些。」
名人總不免是非多。前一陣兒,蘇州城裡一個大戶人家的使女大了肚子,主人一搜,搜出了一札署著唐寅名字的情書。主人家帶著一大幫子人上桃花庵問罪,打頭的,翻來複去一句話:
「誰不知道你唐伯虎是江南第一流氓?」
我糾正他:「江南第一風流才子。」
我才不在乎是哪個懷春少年假借我的名字泡妞呢,相反,那種頑皮放浪還挺對我的脾胃。我假意又搖頭又跺腳,讓他們把那使女帶來我瞧瞧:
「那條街上我相好的好幾個呢,誰知道你們說的是哪一位?」
這時候九娘來到前廳里,拿起那書信看了,溫和有禮地跟打頭的說話:
「您瞧,這筆跡稚嫩得很,雖然是仿趙孟頫,明顯才兩三年的功夫,又滑又艷。我們家唐寅早不寫這一路的了,您比照市裡現在賣的唐寅字畫――」怕對方聽不明白,九娘往形象里比劃,「――都比這信上的字粗一大圈兒。」
信不信的,這些人到底也沒有轍,鬧一陣走了,倒是九娘,好兩天對我淡淡的。
「咳!你不會也以為是真的吧。」我逗她。
九娘還是不理我,等我急了,她冷冷甩過來一句:「不怪人妒忌陷害你。」
短短几個字,好像掐住了我的七寸,我臉上的笑容掛不住了,潛藏在心底深處的痛苦也翻湧上來,一陣陣冒著泡沫。
我有些怕九娘,因她看穿了風流才子浮名下真正的我。
九娘不讓我喝酒:「好好注意身體吧,瞧你夜裡咳得那樣。」我也知道自己的肺病挺厲害。不想讓她擔心,提著酒,我不進桃花庵。
秋意已深,在春天裡顯得明媚的桃花塢,此刻是另一番氣象。低矮的泥牆環簇著桃花庵。這裡,是我的醉鄉。
我坐在了泥牆下。
打開酒壺的蓋子,濃香撲面。桃花塢清酒。看來平常,一到肺腑間,恣情縱性的火焰就到處流竄。在它的作用下,人生濃烈了,眼前的景物濃烈了,落日也彷彿墜入激情中,自殺般地燃燒著。
是啊,放縱而濃烈。這是我喜歡的感受。
在桃花塢,在酒的作用下,我追隨著這種稍縱即逝的快感。
惟其短暫,倍覺珍貴。
對自然景物,我異常敏銳。微微起伏的山坡,連片的枯草蘆葦,桃花湖微微起皺的水面,在落日的映襯下那樣美麗。不覺中,山坡後面由帽而衣再到袍,出現一位翩翩的灰衣人,他漸行漸近,朝桃花庵方向而來。因為他,眼前的景色更顯疏朗,成為沈周和文徵明他們畫的那類元人味道的文人畫――一湖兩岸,波紋不興,無限的開闊與平和。灰衣人,象這類畫中的文人高士,雖然微小,卻主宰著整個時空的精神。
秋風吹著他,一種合諧之感徐徐散開。
「王寵!」我叫道。
我喜歡王寵,超乎尋常。九娘對我這點頗不以為然,她說我一見王寵,眼裡就燒火似地發亮。
「王寵!你快坐下!咱們一起醉。」我拉住他。不知何時,我的髮髻散開了,衣衫凌亂。
「瞧你!真像個老叫花子。」他拎一下整潔的袍角,也倚著牆根坐下。
「老叫花子又怎樣?真名士,自風流。」我說。
「說得好!」王寵搶過酒壺,也浮一大白。
我喜歡的就是他這一點。譬如我的好朋友文徵明,常常一看到我,就微微皺眉。我自然知道他是良朋諍友,可他又總像燃燒時頭頂的一盆冰水,叫人掃興。
「知道嗎王寵?年輕時我和張靈祝允明三人,扮成叫花子坐在雪地里唱蓮花落,然後拿討到的錢買了酒,到野廟裡簇一堆火,圍坐著痛飲。我現在還記得張靈那張狂放浪的模樣,他說著『此樂恨不令太白知』時,我和祝允明都笑翻了……」
那是人生幸福的瞬間,無憂無慮,自信又歡樂。很多曾經以為是幸福的時刻,像我十六歲在蘇州考取秀才第一名、二十九歲在南京鄉試中解元――當時是那樣的如沐春風、志得意滿,可經過歲月的滌盪,不僅褪色,還顯出可笑與悲哀的一面。
「此樂恨不令太白知……」王寵口裡念著,伸出一指,在空中急速地寫划。
我看著他的手勢,又覺心中酣暢了——王寵用的是米芾的寫法。若他現在用的是毛筆,一定是八面出鋒、氣勢迅猛,落在紙上,不知會是多麼地酣暢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