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房間里出來,大轎車已等在門外了。他站在敞開的車門旁清點著人數。她在他面前上車時,裝作不經意地看了他一眼,他沒有任何特別的反應,彷彿她就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考察隊員,是他口裡的一個數字。她有些困惑,難道自己錯了?難道早上他那興奮而激動的眼神只是她的幻覺?
車開起來,他站在過道里宣布當天的考察任務,安排著人和儀器。說到她時,他看了她一眼,然後宣布,今天她有個重要的任務,就是查漏補缺,如果她需要人或機器,請大家協助,她覺得好笑。可仰頭看他時,她感覺到的依然是那種公事公辦的眼神,沒有一絲曖昧。她愈加困惑起來。
考察目的地是諸葛村。到了村裡,大家紛紛忙起來。她很快溜出了他和大家的視線,一個人爬到山坡上的莊稼地里。周圍一個人也沒有,鬱郁叢叢的樹林和莊稼也把她的視線擋在了這片田地里。碧藍的天空,濃綠的莊稼,她感到了靜謐與安祥。
她站了許久,不想下山,不想去面對他,面對過去幾天里吃住在一起,又一起活動的考察隊員們。
戀戀不捨地走下山去,她在一大片荷塘前流連了一會。荷花已經開了,很美,可是沒有人看。在當地人眼裡,荷花不是用來觀賞的,因為這是一片產藕和蓮子的塘地。點數著那些盛開的或含苞待放的荷花,她有點同病相憐的感覺:雖美,卻無人賞。
莫名地,她拐到了村中的諸葛廟前,廟裡供奉著號稱是諸葛亮的塑像。這以前是村中諸葛家族的祠堂,依山而建,頗有規模。古香古色的建築中間,香火繚繞,竟有仙風習習的感覺。旅遊開發成風的時節,這裡也被開發了,到處是參觀的遊人。
她沿著台階,來到諸葛塑像前。供桌前,有人在燒香禱告,也有人在抽籤算命。
看著那些抽籤的人,她停了停,忽然也想抽個簽,她想卜一卜,他是否愛她。
這個衝動,一下子把她帶回十幾年前。那個時候,名校畢業的她,從接受她的機要部隊里逃出來,回到了老家那座小城,心高氣傲。本以為降格以求,卻不想那座小城根本不容她。市裡領導熱烈歡迎建設家鄉的話音還沒落,她就開始感受到了敵意和歧視。她的學歷讓她成為別人的眼中釘,而她的農民出身又招來了那些小市民和貴戚官親的鄙夷,那些在她上大學時還不斷向她示愛的同學也紛紛疏遠了她。
她本來就不相信愛情,她覺得愛情和婚姻不過是人生的一個踏板,殘酷的現實讓她愈加相信愛情之不經。她公開宣布,她不在乎學歷,甚至不在乎人品,她只想嫁個貴戚官親,想找個靠山,讓自己不再承受著因為出身卑微而帶來的敵意和歧視。
朋友們開始幫她的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多麼無知:高中沒畢業的公安局長的公子在她面前說話都顫抖,走讀大學畢業的秘書長的公子讓她想起了井底的蛤蟆,而有個象樣學歷的建設局長的兒子則不屑她的農民出身。
就在這個時候,她現在的老公來到她面前,問可不可以做她的牽手人。他也是名校畢業,清秀俊美,他不是她想要嫁的人,如果是,他們或許早就走到一起了。他們是高中同學,大學里書信往來,他一直在求慕著她;可那個時候的她想愛和想嫁的,是能讀懂她,放縱他,能為她撐起一片天空的人,而他太單純,她不相信他能做到這一切。
現在,他在北京,他能帶她遠離這座讓她不堪的小城。可以後呢?
沒有人能幫她,在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父兄眼裡,儘管也感覺到了他的單純,甚至覺得他根本配不上靈動的她,但他們覺得任何城裡人都比農村人高貴,他們覺得她別無選擇。朋友們則斷定這是緣分,斷定月老為了他,讓她選擇放棄留在南方而回到這座小城。
她有點無所適從,她甚至幾度拋硬幣。最後,朋友把她帶到了一間低矮黝黑的小房子里,她把她的婚姻交給了住在那裡看不見光明的算命瞎子。
她聽了算命瞎子的話,嫁給了現在的老公。老公體貼入微,盡其所能讓她生活得無憂無慮。他欣賞她鼓勵她支持她,她聰明能幹,幾年之間,她的生活便發生了翻天覆地般地變化,她讀研考博然後出國遊學,然後讓人嫉妒地得到了她現在的導師的青睞,她的導師是他們圈子裡的泰斗,她也因此被稱師出名門,光環繞身。他跟著她來到美國,找到了讓人羨慕的工作。他們生活美滿甜蜜。
這一切,讓她愈加不相信愛情。
他走進她的生活,順理成章,跟他上課考試是她拿到學位的一個必經環節。可是,令她匪夷所思的是,她的心似乎因他而變得柔軟而細膩起來。她曾經以為,婚姻是實際的,她可以不在乎對方的一切,包括人品。她雖不信愛情,卻堅信愛情是高尚的,真愛一定是純潔的,有真愛的人一定也是高尚而純潔的。可她一點都沒有覺得他高尚,很多時候,她甚至覺得他是個名符其實的小人:他傲慢無理,對人頤指氣使,甚至,他緋聞不斷,人們都說他是花痴,而且是喜歡東亞女性的花痴。
可是,小人又怎樣?花痴又怎樣?她忍不住想,那些如此評價他的人,可能都是沒有品味過他的溫柔和體貼的人,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呢!最近,自己對他特別敏感,她那麼想見到他,可見到他時,卻那麼不知所措,甚至語無倫次;她想和他在一起,可是偏偏又刻意地躲著他。這不是她!她是個愛說愛笑,無所顧忌的人,她的伶牙俐齒讓很多男人望而卻步,一向,只有男人躲著她。現在怎麼了?她懷疑自己愛上他了。
可他愛自己么?
就象十年前,她問「我能嫁他么」一樣,沒有人能幫她。他有老婆,她有老公,他愛她抑或她愛他,都無法見容於世俗的道德。可是,她還是想知道,他愛自己么?
同十年前一樣,她想把她的愛交給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的諸葛先生。
她抽了個簽,告訴解簽人想卜愛情。解簽人搖頭晃腦地唱了幾句,然後說:「恭喜小姐,他的心裡有你,你的心裡也有他。」她怔了怔,這不是在說:「他愛你,你也愛他嗎」?
走出諸葛廟,她重複著解簽人的話,突然覺得自己很荒唐:「愛又如何?不愛又如何?他不可能離開他的老婆,自己也不會離開自己的老公。」當年那個算命瞎子說,老公是她命里的貴人,他們會白頭偕老。而一步步走下來,不也在一次次地驗證著那個算命瞎子的預言嗎?
既然命里不可能走到一起,不如聽天由命吧。「愛又如何?不愛又如何?」她自語著,心情似乎開始放鬆起來。
吃中飯時,他看到了她會心的笑。
回到賓館,他把她的床位保留下來,他覺得她會留下來。他希望她留下來。考察隊除了他的學生外,還有一群來自世界各地的志願者,她是唯一一個既不是他的學生也不是志願者的人。他原以為,她的專業與考察相去甚遠,她此次來,是出於對南方農村的好奇,他沒想到,她那麼投入,那麼專業,她的訪談那麼切中要害,那麼獨樹一幟,這愈加驗證著自己的判斷,她會是個出色的學者。他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她了。考察是辛苦的,可只要看到她,他似乎就忘記了辛苦,她的笑讓他從心裡感到甜蜜和有價值。
考察以前,他一直以為她出身中國的高知家庭,他甚至跟他的一群男學生們議論過她是不是在貴族女子學校受過訓練:她不卑不亢,言行舉止典雅高貴,衣著服飾艷而不俗,她的笑容極富親和力卻不讓人心生邪念。對他而言,看著她,就是一種享受。
當得知她竟然是農民出身時,他大為震驚,之後,他對她愈加關注,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一個地道的中國農民的女兒竟然擁有皇室般雍容華貴的氣質。
他感受到了她的疏遠,他有點難過。感受著她的壓抑,他的心裡隱隱有些痛。多少年了,他調笑女人間,恣意地親吻她們,擁抱她們,偶爾,他也會付出些感情和思念,可他很少為哪個女人心痛。可面對她,他總是那麼小心翼翼,唯恐無意間傷害了她,她那麼善良,那麼敏感,他覺得她一定承受了太多太多的傷害,他覺得,她不會應對傷害。他覺得,如果自己無法為她分擔傷害,至少也不要傷害到她。他想讓她高興起來,時時事事都在刻意討她歡心。她說想離開時,他心裡很矛盾,他不想讓她走,可是他的身份還有他的文化不容他強迫她。
看到了她久違的笑容,他的心都快化了。那天晚飯,他非常放縱地喝著酒,高聲地談天說地。是的,又能天天看到她,看到她的笑了!
晚飯過後,她果真來到他的房間,問他自己能不能留下來。這個時候,她又看到了他眼裡的興奮與欣喜。
看來,諸葛先生是對的。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