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大唐正怒放著,一如興慶宮內沉香亭畔的牡丹。看到這幅畫,我驚奇我所愛的唐時的"潮人",曾有這樣的盛會:一個是君臨四海文治武功的明皇隆基,一個是落筆搖五嶽的天才俊逸的李白,故事背後隱顯著玉真公主亦真亦幻的身影,畫面豐滿華貴得別有意味。
這樣幾個人畢竟相遇過,他們終於不是活在人們的揣測中,於是才有蘇六朋畫上所繪的那一天。
擅畫人物的清代人物大家蘇六朋,一生嗜酒如命,最好的作品大都是酒意正濃時所作,因此他愛畫李白,且畫得不凡,他的《太白醉酒圖》《清平調圖》皆為傳世
名作。他與李白同是酒中仙人,醉后那一番仙意愁腸一定也有著一種相知的默契。他一生以賣畫為業,一樣無奈地把追名逐祿換作了淡泊逍遙。他曾有題畫詩:
天高天遠天難問,古今同此一混沌。
不如相與口接杯,夕陽西下明月來。
他不作無謂的仰天長嘆,他說天太高太遠太空渺,不如明月花下醉。
蘇六朋懂得李白,他將這一刻展卷於筆下。
這一天牡丹開得正好,看看身邊玉環豐肥明艷,人面照花,惹得隆基好興緻,於是即刻招來樂師李龜年及眾梨園弟子,李龜年捧檀板將歌之時,隆基卻說:"賞名
花,對妃子,焉用舊樂為?" 遂命龜年持金花箋宣賜翰林供奉李白。此時心有不甘的李白正在酒里逃避著,他逃避著這"弄臣"二字。
醉后的李白無奈地來到沉香亭,做得這"飄然思不群"的《清平調》三首,因這沉醉中的一揮毫,竟讓人艷想千年。
《清平調》
(一)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二)
一枝紅艷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三)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
太真妃持玻璃七寶杯,酌西涼葡桃酒,來到李白面前領去歌詞,那面上帶的笑,艷露凝香,一笑而春風至,再笑牡丹開。明皇命李龜年循譜而歌,玄宗還親自調玉
笛倚曲相和。沉香亭畔的牡丹花團團繁盛地開,紅、紫、淺紅、柔白耀著人的眼,那花氣一陣陣鬱郁地襲著人面,几上的博山爐里正熏香裊裊,頭上一樹海棠,古瓶
中一枝玉蘭,湖石細潤,沉吟不言,玲瓏處凝結著上古另一段沉厚的歲月,唯有檻內檻外春風細碎花解笑。
黃梨的幾前李白正文採氣象落筆草草、七分酒氣地吐著他的半個盛唐,與這沉香木的亭一起彌散出金玉煌煌的貴氣。
亭畔的九曲的雕欄是玉環用來倚著讓君王帶著笑看的,玉環如明皇衣上環佩,時時墜在身上的,這墜子夜夜與良人廝磨,哪裡有機會在月下去拍那麼華美的闌干。月移花影的夜,那闌乾沒有美人相契,想必也無限寂寞。
在這個恢宏的大唐里,不只是隆基與玉環說不盡,還有一個男人,沒有他,大唐已遜了一半的顏色,"筆鋒殺盡中山兔"這樣的豪情意氣,也只有大唐才配得上他。
我分不清是開元盛世造就了李白,還是李白用字字流葩的筆裝點了這個盛唐。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這個詩人的李白就這樣告別了他的妻小,受唐玄宗的召喚,入了長安。這一年是天寶元年,離隆基受禪即位已整整三十
年,這三十年是開元的盛世,這三十年李隆基由矢志繼承祖業、安不忘危、勵精圖治的青年隆基轉型為一個從諫如流、廣開言路的成熟君王,是他親手開啟了大唐的
盛世之門。隆基已歷過"講武於驪山之下",四十一歲時,他已在泰山封過禪,那是古代帝生生追求的巔峰人世。他站在天寶元年的門檻上的時候,我依然看到的是
那個兩眼深邃而冷峻的隆基,那個艱難安可忘的已深如大海的男人。
謁見賀知章時的李白還年輕得一如處子,心裡乾乾淨淨,全是"願解腰下劍,直為斬樓蘭"的一腔少年意氣。開元中,唐長安市區繁華處的一家酒肆里,清歌嫻雅,
深紅色的木質桌椅散著一種原木的香味,那種味道幽秘而沉厚,那是大唐的味道。一個俊骨高朗的年輕人,正俯看著京都繁華的市井街景,他正在這裡坐著等一個
人,那人就是當朝禮部侍郎、集賢殿學士賀知章。年輕人就是李白。他帶了自己的《蜀道難》作為自薦書。
這次見面不如說是以詩會友。賀
知章見到李白后,因愛慕其詩才品貌驚嘆為"謫仙人"。爽然解下佩在身上彰顯官銜的金龜,換得美酒,相撫而醉。彼時李白宛然天人,初次見得前輩,便意氣相
投。兩人相差四十歲,遂成至交,成就"金龜換酒"的美談。賀知章真摯豪爽如此,也不枉擔了他"四明狂客"的別號。這個大唐總有那麼多風流意氣事,讓人掩
卷。後來賀知章在玄宗面前力薦李白,為他日後的顯名鋪了一段路。
李白顯達,還與那位有些艷名的玉真的公主有說不清的故事。他最終得以見到當朝明皇,還得力於玉真公主。
他初次見得玉真公主時,有《玉真仙人詞》相贈:
玉真之仙人,時往太華峰。
清晨鳴天鼓,飆欻騰雙龍。
弄電不輟手,行雲本無蹤。
幾時入少室,王母應相逢。
玉真公主是玄宗的胞妹,在很小的時候生母就被武則天毒死。她二十歲左右執意出家修道,其父睿宗憐她,便放她出宮。原本道家在唐代諸帝心目中,就有著本宗
的情誼。方外生活閑雲野鶴,也是另一種自由的開始。她與王維、高適等人交情甚厚。唐時的公主出道想必是一件太時尚的事,皇帝父親蓋一所豪華的道觀,觀內清
逸如仙境,觀主與當朝的才子往來唱和,比捂在家裡做人家的媳婦要快樂得多。這唐朝的女道士個個出世入世自由逍遙得不沾一點俗世的擔當。
李白終南捷徑一路走過來,終於認識了玉真公主。
才子與公主相遇讓人且驚且喜,跟傳說中的劉阮遇仙一樣讓人羨煞得一詠三嘆,何況故事的底色是那終日雲霧縹緲的王屋山天雲台,一個歷代仙人常來常往的鳳鳴
鶴棲的去處。口裡心裡追求得雖是"閑行看流水,隨意滿平田",可一旦與富貴相遇,那種鋪陳,宛若就是天上,哪裡還只是閑行看流水,不過全是對諸事隨性隨意
了,胸中已了無一點俗世的掛礙。
玄宗寵著這個一歲就失去親娘的同胞妹妹,縱容著她由著她的性子過她想要的生活。這個大唐的公主游弋在方外世界與名滿天下的才俊之間,真真是修成了仙人一個。
她與才品俱好的王維亦曾相契多年。王維那首"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不知是不是跟此女仙人有說不盡的纏綿悱惻。
李白是在天寶元年才真正得遇玉真公主的引薦,入長安見得玄宗,這一年他已四十二歲了。見詔仍喜形於色,不禁"仰天大笑出門去"。這樣子就不像個深穩沉厚的宦途之人,只是一個"詩仙人"而已,跟玉真公主一起方外悟道修性倒更適合他。
此時的李白詩名已滿天下,可是他依然憂憤。有詩心的人都是志士,那指點江山的文字不過是一種情緒,"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這不過是故人相遇時,化解著一場依然一襲青衿白衣的尷尬。文人出仕都近乎痴狂。
他不管去哪裡,都是一葉扁舟一路嘯歌,讓世人看著他的不屑他的遺世獨立。我也一度以為他是隱於酒隱於詩的白首卧松雲的高士,可是他終是文人,"長安不見
使人愁"才是他酒入愁腸怎麼也化不開的執著。"願為輔弼,使寰區大定"是他的夢想。這原也無可非議。可是我卻看到了他的苦,那種舉杯邀明月的孤苦,他無路
而仕的苦,只在深靜的夜裡,他是那樣明白自己的心,登舟望秋月,空憶謝將軍。他躲在自己的詩里,假裝很灑落。
他或許是來遲了,天寶元年,大唐的空氣里已滿是蕭蕭的冷,正如他"秋蟬號階軒"的詩境。
詔李白入長安的這一年,玄宗五十七歲了,五十七歲的玄宗早已過不惑之年,這大唐的人生哪一件是他看不透的。或許是看得太透了,他註解《道德經》,他徹頭
徹尾信了道,他不再干政,他踐著老子的"無為"。可是老子的意思是"無為而無不為"。道家的東西,開宗明義,"道可道非常道",這玄而又玄的思想是說不得
的。說得好卻做不好,一開始就中了老子的蠱。
玄宗此時還讓李白來做什麼呢?
此時的玄宗已全無進取的銳氣,他留戀溫潤的內廷生活,大唐國運已不是他想操心的。他要用李白的才華點綴他跟玉環的愛情,李白跟那個樂師李龜年一樣不過是一曲助興的《清平調》,一杯助情的葡桃酒。
盛唐如那怒放的大朵大朵華貴的牡丹,開到這裡,不知道算不算圓滿。所謂"花開則落,月滿則虧",是玄宗與玉環、還有李白的粲花之筆將這富貴洋洋渲染到極致,渲染到了天上雲里。禪宗說,人間佳境自是在"花未全開月半圓",自是在開而未開,圓而未圓之妙處。
只是人們不懂得什麼是花未全開月半圓。怒放過,也好。
此時的玉環正是春風牡丹得意時,大唐的皇帝隆基陪在她的身側,李白寫詩為她獻媚,這些一等一的好男人,一時間匯聚於她的身側,只為博她紅顏一笑。於是,她真的笑了,這一笑媚得驚了天動了地,一笑傾了城再笑傾了國。
徐福男兒: 絕佳的賞析文章!「王孫歸不歸」,不知是不是王維對玉真的設問,妙絕!李白只是一個大詩人,並沒有治國的本事,所發狂言,詩人的浪漫而已。「為君談笑凈胡沙」, ...
雲間鶴: 先生所言極是。
其實風花雪月,不過是盛世的點綴或衰世的哀嘆,單純的文學才能,與治世或救世是不相干的。
徐福男兒: 絕佳的賞析文章!「王孫歸不歸」,不知是不是王維對玉真的設問,妙絕!李白只是一個大詩人,並沒有治國的本事,所發狂言,詩人的浪漫而已。「為君談笑凈胡沙」, ...
豬扒戒: 挺長的,剛看完。讀詩評來了解詩人倒是一個不錯的法子。看傳記看的是故事,讀詩評能看出心境與來龍去脈。謝謝鶴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