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清詩的題材意旨
魯迅在《致楊霽雲信》中說:「其實我於舊詩素未研究,胡說八道而已。我以為一切好詩,到唐已被做完,此後倘非能翻出如來掌心之『齊天大聖』,大可不
必動手。」(《魯迅書信集》)對魯迅「好詩,到唐已被做完」之說,我們不必拘泥,正如對其自謙「於舊詩素未研究,胡說八道而已」不能當真一樣。其實,這是
魯迅常用的誇張、幽默手法,旨在向楊霽雲表白本不該「言行不一致」,再寫舊體詩而已。當然,此言亦反映了魯迅對唐詩的極其推崇。
事實上,唐以後的宋固然有好詩,明清特別是清同樣有好詩,有大詩人。套用王國維「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宋元戲曲史·自序》)的話頭,可以說「凡
一代有一代之詩歌」。這是因為「歌謠文理,與世推移」,「詩文隨世運,無日不趨新」(趙翼《論詩》)。社會的發展,時代的變遷,生活實踐的豐富,思想觀念
的更新,都必然促進詩歌面貌的不斷嬗變。有清一代近三百年歷史,這些在清詩中都不能不予以反映與表現。因此,如果說清詩與歷代詩歌相比,有其特點的話,那
么詩歌題材意旨的豐富與藝術生新是首要的或日最重要特點。這一特點遠非唐宋詩可比擬,可以說達到中國古典詩歌的極致。關於清詩的題材意旨,茲擇其要者簡略
述之。
(一)抒情言志
清詩最具時代精神的部分,是抒發民族情感與愛國主義思想的作品。它們奏響了清初、鴉片戰爭前後與晚清或者說整個清代詩歌的主旋律。「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主旋律的內涵是由清代特殊的「世情」所決定的。
如前所述,清初發生了一場巨大的社會變革,朱明王朝的漢族政權被異族統治集團所取代,鼎革時期充滿了血腥,清兵的大肆殺戮更激化了尖銳的民族矛盾。
於是反抗異族侵略,渴望恢復故國,成為漢民族的「志」;誓死不降,保持操守,亦成為民族的「情」。無論是明遺民、抗清志士,還是平民百姓,都藉助詩歌抒寫
亡國之痛與復明之志。其感情
的慷慨悲壯、氣節的堅貞不屈,皆鬱勃著時代精神與民族正氣。這類作品不僅是唐詩所少有,即是南宋末相類的詩無論從廣度還是深度亦不能企及。典型的如黃宗
羲、顧炎武、王夫之、歸庄、屈大均等親身參加過抗清復明鬥爭的民族志士的作品,亦有像無名氏江陰女子、僧人函可等社會下層愛國者的佳什,其或悲悼故國,或
謳歌貞烈,或譴責清軍,或表白氣節,從不同的側面反映了江山易主之際慘痛的史實與民族共具的感情。甚至一度屈節仕清的江左三大家錢謙益、吳偉業、龔鼎孳,
亦不乏此類作品,其中又寓有深深的懺悔之意。
自鴉片戰爭以後,中國逐漸淪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中華民族與西方列強的矛盾日益尖銳。晚清的愛國主義與民族感情被賦予了反對帝國主義列強的新因
素,增加了政治改革、振興中華的新內容。而反映這一時代精神的詩更是歷代所不能具備的。如張維屏、林則徐、龔自珍、魏源、姚燮、邱逢甲等憂國憂民的愛國志
士都寫下力作,感嘆時局艱危,抒發振興民族的襟抱,謳歌軍民同仇敵愾抗擊英軍的豪氣,揭露統治者喪權辱國、昏庸無能的罪行,悲吟國土的淪喪,都具有感發人
心的力量。而維新變法派的仁人康有為、黃遵憲、梁啟超、譚嗣同、劉光第以及民主革命的志士秋瑾、陳去病等,亦以詩歌歌頌革命理想,抨擊腐朽的清王朝,慨嘆
改革與鬥爭的失敗,不少人甚至以生命與鮮血譜寫出反對侵略、改革圖強的愛國之歌,足以驚天地而泣鬼神。這些詩感情濃郁,筆力道勁,意境壯闊,顯示出中華民
族不屈不撓的鬥爭精神,是清詩中最可寶貴的精華。
封建知識分子常有懷才不遇之嘆,這是封建科舉制度的弊端以及當政者賢愚不分的用人政策造成的歷史悲劇。歷代文人以詩宣洩「不才明主棄」、抑鬱不得志
之憤懣的作品可以說車載斗量。清代是封建社會的衰亡時期,社會弊端叢生,正直的文人報效國家的道路更坎坷,作為「言志」的詩自然常用來表現壯志難酬的悲
哀。但是清代知識分子又有歷代知識分子所少有的厄運,即自康熙以來清朝統治者為了鞏固政權,鉗制漢族知識分子的思想,而大興文字獄,迫使知識分子「萬馬齊
喑」、噤若寒蟬,始終處於動輒得咎、如履薄冰的心境中;加上官場相互傾軋日益嚴重,使仕途中人亦戰戰兢兢。於是清代言志詩,就出現了類似「人間更有風濤
險,翻說黃河是畏途」(宋琬《渡黃河》),「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龔自珍《己亥雜詩》),這種前代少見的反映知識分子於政治與思想重壓下的
特殊心態。這在宋琬、汪琬、蒲松齡、金農、黃景仁、龔自珍等人筆下均有顯現。
(二)描寫山水景物
詩不外乎抒情寫景,山水景物詩在清詩中佔有相當大的比重。而與前代相比,內容與形式都有所發展。詩人或出門旅行,或遠遊求仕,或奉命出使,或遭遇流
放,不管是主動的還是被迫的,都要行萬里路,都要接觸北國、江南的自然景物以及人文景觀。而作為詩人又都按捺不住創作慾望,將山水風情進行審美觀照與創
造,化成千姿百態的藝術形象,展現於讀者面前。其風格陰柔秀麗的如杏花春雨,陽剛壯美的如秋風鐵馬;其體裁,短小的有近體律絕,長篇的有古體歌行;其內容
則山川雨霧,朗月明星,奇花異草,乃至民俗風情,凡前代詩中涉及的概無遺漏。這裡特別要提到的是清代的邊塞詩與異域詩所描寫的令人耳目一新的山水景物。清
代詩人不僅有像吳兆騫、洪亮吉、林則徐等被流放關外、西北,更有像納蘭性德、趙翼、舒位等從軍塞北、西南乃至新疆、西藏,他們得江山之助,把塞外大漠、天
山雪峰、少數民族風情等景觀融人詩中,有很多前所未聞、未見的山川風物,使人眼界大開,心胸寬闊。這類邊塞詩足可與唐詩相頡頏。而清代異域詩則是唐宋詩中
難以尋覓的,它們在晚清景物詩中別具瑰麗色彩。維新派人物與民主革命志士或亡命東瀛,或赴歐任職,或異國留學,使他們有條件目睹到大海汪洋中的奇觀、日本
與歐洲的奇山異水及西方文明的奇妙景觀,於是如黃遵憲、康有為、梁啟超、秋瑾、蘇曼殊等人,皆「以舊風格含新意境」,向人們再現了異域嶄新的審美對象,為
清代山水景物詩注入了新鮮的血液,使人讀後有放眼世界的新奇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