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恩情難忘
(1)
「看!今天我在免稅店給你買了一瓶須后水,每天早上刮完鬍子在臉上塗一點,對皮膚有保護作用。」
舒敏說著,抬手把一支外形精緻的小瓶遞給志偉,她的臉貼近志偉,「你怎麼不用我給你買的香水?」
男人噴香水,太女人氣了吧。志偉心裡不願意,嘴上沒說出來。
「我就是要你香噴噴的,」舒敏摸著志偉的臉頰,「喜歡聞你身上的味兒,你是我的大寶,將來我們再要一個小寶,嗯,有大寶和小寶,我就知足了。」
舒敏總是把他當孩子一樣寵愛著。聞著舒敏身上散發出來的淡香,志偉的心也沉醉了,摟著懷裡的舒敏,體內一陣燥熱,慾望升騰上來。
一陣低沉粗重的抽泣聲,夾雜著斷斷續續的對話把志偉從甜夢中拉回到現實世界,
恍惚間,手上似乎還留有舒敏的溫香。
半夢半醒,迷糊中睜開眼,看到的是若明若暗,四面緊湊的木板牆,從頭頂上斜射進來一片慘白的燈光,身下是單薄的舊床墊,手壓下去甚至可以觸摸到裡面的彈簧圈。在這狹小的空間里只有他自己,孤單單地俯卧在陰影里,一陣錐心刺骨的難過襲上心頭,難以名狀的失落感像一條鞭子,抽打著他的神經。
恍惚之中,舒敏的面容是那麼清晰,話語富有質感,甚至依然能聞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溫香,感覺這一切都那麼真實,那麼熟悉,那麼溫暖。而眼前的景象卻是如此陌生,如此冷漠,他寧願眼前看到的才是夢,一個掙脫不開的噩夢。
低沉的抽泣聲再一次穿透隔板,衝擊志偉的耳膜,是一個男人的哭聲。這哭聲讓志偉徹底絕望,眼前的格子籠才是真實存在,而舒敏與他彷彿分隔在兩個世界,只能出現在他的夢中。
「再怎麼樣你也得忍著啊,受點氣算嘛?」一個帶北方口音的男人解勸道,「你好好想想,出國是幹嘛來了?不就是為了多掙錢嘛,打餐館的誰沒挨過罵啊,挨打的都有,你這點事兒還算回事啊,我聽廚房裡那二廚說,前一個抓碼的就讓老闆給打跑了,這回他不是沒動手打你嗎?他對你還算客氣了呢!」
「我在家從來沒受過這種罪,嗚嗚。」另一個男人也是北方口音,帶著哭音嗚咽著說,伴隨著分泌物在他鼻腔里「嗤嗤」地拉開了抽屜,「早知道要受這份罪,我就不出來了,當初我老婆勸我別出國,唉,我為嘛就不聽她的話呢!」
「說這些有用嗎?你這不是出來了嘛!一大老爺們,還哭得像個娘們似的,要我說你什麼好呢?」
先頭那個嗓音還在繼續做思想工作,「我看你是想老婆了,是不是?真沒出息!你得想『我掙到錢了』,哎,這樣你就不覺得委屈了,要我說,你就別把那老闆當人,你就當他是條瘋狗,亂咬人,你想明白了,這事就過去了。」
「大哥,我不想再打餐館了。」那位受了委屈的主,鼻子囊囊著說。
「不打餐館你幹嘛去?別的活兒你幹得了嗎?」勸解者的聲調提高,嚴厲質問道,「你會幹嘛?你連一句英語都說不利索,還想幹嘛?不賣把子力氣還能咋的?」
哭聲又起,增添了幾分絕望。
勸解者的語氣轉為和緩,「你說你們兩口子都下崗了,你兒子還在上學,哪裡不需要錢啊,你看你這一出來,好嘛,掙美元!老婆不用吃苦受罪,兒子不受委屈,這有多好!你這是『辛苦你一個,幸福全家人』,沒白受罪!」
哭泣聲止住,思想工作見效,趁熱打鐵,再鞏固一下成果,「行啦,兄弟,哭兩聲完了,家裡人還指望你掙錢呢,明天回去接著幹活,嘛都別想,記著到月頭給你老婆把錢匯回去,一個禮拜給家裡打個電話,別讓你兒子把你忘了,你呀,就踏實在這裡混吧。」
志偉被隔壁的對話所吸引,暫且擱下自己的失落。並非是有意偷聽別人的私事,在異國他鄉聽到熟悉的北方話,不能不牽動他的聽覺神經。
從這二人的對話當中,志偉聽出來他們是從國內出來的,在餐館里打工,其中一人受了委屈,覺得難過,另一個同伴在做他的思想工作。
滿腹愁腸的志偉聽了黯然神傷,心有所動,離鄉背井,對親人的思念是心中最深的痛。他永遠忘不了和舒敏分別的那一刻,在機場大廳里,舒敏淚眼模糊,緊緊保住他不願鬆手,恨不得要和他融為一體,兩個人的心中都是撕心裂膚一般地痛。
人的一生中什麼才是最珍貴的?千金易得,真情難求。
為掙錢而不得不忍受與親人天各一方,真值得嗎?這樣的代價是不是太大了?自己是為了逃避黑白兩方面的逼迫,無奈才淪落異鄉,他不能理解隔壁的老兄怎麼能忍心拋下妻兒,甘願做一個「天涯淪落人」,假如自己能選擇命運的話,寧願過苦日子也要和舒敏守在一起。
人各有志,不能勉強。只有失去了才會覺得珍貴。志偉不禁嘆了口氣。
「要我說,咱們這些人啊都是上輩子欠了別人的情,這輩子吃苦受累,就是來還債的!」隔壁的老兄做了總結髮言,「我那兒還有半瓶『二鍋頭』呢,你等著,我去拿,唉,一醉解千愁。」
我上輩子又是欠了誰的呢?志偉心裡想,這輩子到現在為止已經欠了不少人情,排在第一個肯定是舒敏,好在這輩子還有指望,後面的路長著呢,有時間報答舒敏為自己付出的一切。不單是舒敏,還有其他曾經熱心幫助過自己的人,比如陳萍。想到這裡,他不禁感慨,人這一生中會得到多少人的扶助,誰能萬事不求人呢?
昏昏沉沉地睡了半天,頭頂上的長明燈讓人分不清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肚子里空蕩蕩地,一陣腸鳴,志偉意識到自己恢復了飢餓感,諸神歸位,他現已接近於正常狀態。
又回想起剛才做的夢,他再也忍不住了,得去打個電話,三天前曾和舒敏通過一次電話,此刻他還是迫不及待地想聽到她的聲音。舒敏是他堅持下去的精神支柱,如暗夜中的一盞燈,為他的生命照亮,在他心裡時刻陪伴著他面對人生磨難。
已是傍晚時分,出了樓門,只見昏暗的路燈下,街面上冷冷清清,幾張碎紙片在半空中隨風飛舞。志偉打個冷戰,裹緊身上的羽絨服,向著燈火明亮的主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