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我們來讀小說『夜』,刊於世界日報20101210

作者:文取心  於 2010-12-18 02:57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原創文學|已有6評論

 

 

 

醫學院才畢業,他就參加了下鄉巡回醫療隊,被派到一個離城很遠的小鎮上搞計劃生育。

在鄉間,計劃生育是樁不怎麼待人見的事情,鄉民碰上穿白大褂的如見到鬼似地繞了走。連負責接待的生產隊幹部都是疲疲塌塌的,礙於上頭指令,不得已地安排他們工作與生活。醫療隊住宿在鎮上糧站的幾間偏房裡,房舍是清朝晚間的建築,有些年頭了,又疏於修理,破敗是難免的。日間可看見陽光從瓦隙中漏進來,晚上風吹過,瓦片如雙簧管似的嗡嗡作響。下起雨來,床尾必得放只臉盆,一夜聽得水珠落盤的叮咚之聲。檐間有什麼活物築了窩,日里也在橫七豎八的梁木間追逐,平白地撒下一縷灰來落在飯碗里,夜間更熱鬧了,暗中蝙蝠振翅飛過,耗子們尖叫著互相廝打,『嘰』地一聲從半空中摔落下來。或是叫春的貓兒在屋頂上嚎個不停,間或一聲嘶叫,蹬下一塊瓦片來,落在地上『啪』地一聲脆響。

他只能蒙了頭,充耳不聞。鎮子偏遠,沿街房屋都是七倒八歪。那年頭,大劫剛過,人能顧上個溫飽已是不易,絕無餘錢來整修房舍。好在當年老屋建築精良,柱實檐粗,山牆堅固,雖千瘡百孔,但屹立百年風雨。

 

再嘈雜也得睡,明日還要早起,小組的幾個醫科畢業生,分頭去十來裡外的鄉間作結紮手術,在這偏僻小鎮里,連輛腳踏車也沒,就是有,也沒辦法從田埂上騎過去,坡地水塘,晴天高低不平,雨天一地泥漿。只有靠了兩隻腳,走上兩個時辰,一步一步丈量過去。

他吃驚於那地方的閉塞,以及鄉人對生育的固執,村民住的是破房子,沒有電,吃的是粗糧。自己織布。而維持最低的生活卻要付出極大的勞力,男人三十幾歲,蒼老得看來像五十多,女人就更辛苦了,忙裡忙外,懷孕了直到分娩之際還在田裡勞作。鄉民們從來不避孕,孩子一個接一個生,大小蘿蔔頭光了屁股滿地的跑,粗生也粗養。由於地處偏僻,這些孩子都得不到最起碼的教育和醫療;鎮上的小學老師自己也就高小畢業,黑板上白字連篇,鎮上的衛生員基本上是文盲,除了塗碘酒之外,連個體溫計都看不懂。

如一塊田地被反覆耕種,土壤因此變得貧瘠。本來就艱難的日子,不斷出生的人口使得貧困鄉民們的生活更為負重。從這個角度看去,計劃生育對國對家都是必要的,如果為時不晚的話。

但鄉人並不合作,動員了半天,生產隊交上來的育齡婦女資料混亂,張冠李戴,弄來結紮的全是五六十歲的老太婆,青年婦女都藏了起來。計劃生育是國策,鎮里緣於上頭的壓力,要完成指標,派來民兵,由婦女主任帶了,日本鬼子似的,端了槍挨家挨戶搜人。不幸被搜到了的村婦,死拉硬拽地送去結紮。結紮完畢,一大家子像死了爹娘老子似的哭天搶地。

他常忙到很晚回宿處,鄉人的頑抗,幹部的拖沓,設備的簡陋,再加上來迴路途的難走,回到糧站已是筋疲力盡,去伙房打點熱水,就著冷飯吃罷。拖過被褥蒙頭就睡。有時乏透了,連衣物也不脫,就一頭倒下,睡死過去。

 

這天民兵押來一個村婦,說是二十八歲,已經生了五個,又懷上了。他看那婦人看來像四十幾的樣子,隆起的肚腹,已是四五個月的光景,臉色灰黃,鼻翼旁一大塊,一大塊的妊娠斑,一臉的木然。旁邊陪著的婦女主任說:這家人欠了隊上半年的口糧了,還要生!他為難地跟主任解釋;現在打胎怕是有些晚了。主任說這是沒辦法的事,指標還是得完成,再說,隊里也沒再多餘的口糧餵養這家人。

這個手術做得他心神俱疲,院門外哭聲震天,村婦的老公蹲在門口,像截木樁似的悶頭抽煙,而婆婆帶了五個半大不小的蘿蔔頭,想衝進來搶人。民兵橫了槍堵在門口,不讓他們進來。於是一家子堵了門大哭小叫。村婦臉色慘白,咬著嘴唇一聲不吭,叉了腿,躺在簡易手術床上像塊死肉。而那個胎兒,死死地粘在母親身上不肯下來。到最後,那個血淋淋的胎兒終於被取下來時,小小的身子竟然還微微地顫動。他大為震駭,在四年醫學院的課堂和實習中,從來沒想過未出娘胎的胎兒也是一條鮮活的生命。等在一邊的婦女主任從他手裡接過胎兒:我家的老母豬剛下過小豬崽,帶回家去讓它好好地補補。

他筋疲力盡,去上茅房,手還是不停地顫抖,一泡尿全灑在褲腿上。回來的路上,平時一個小時不到的路途,他差不多走了兩個小時,腿軟筋酸,停停歇歇。最後一絲霞光退去之後,天色由藍變紫,頃刻大地一片黯黑。走近鎮子,一眼望過去對岸鎮上的燈差不多全熄了,這裡人睡得早,吃過夜飯就關門上床,到八九點時,街上已是空無一人,聲息全無。偶爾有棲息在樹上的老鴉被驚起,呱呱大叫幾聲,引起鎮民養的狗一陣狂吠,然後又嗄然而止。

 

糧站宿舍座落在河邊的一所院子里,他又餓又累,拖了腳步,走上石橋,心想不知廚房裡還有沒有熱水,管灶的老梁頭不但做的飯像豬食,而且還好酒貪杯,喝多了就醉得像攤泥,打雷都喚不醒。而他今晚實在是需要熱水洗個澡,勞累不說,身上的汗味,尿臊味,和血腥味連自己也能聞到。

他在橋上站住歇腳,抬頭正好看見一輪碩大的月輪從鎮上的屋脊升起,黯紅,像剖開的半個西瓜,汁水淋漓而下。橋下的河水無聲地流過,極靜的夜,偶爾什麼地方傳來一聲嬰兒的啼哭聲。

天地俱寂,他不免神思恍惚。

就在他下了橋,準備拐上去糧站那條街時,橋對過的街角上有人混濁地咳嗽一聲,他一伶仃地站住,抬眼望去,石階上坐了個老頭,披了件蓑衣,一頂舊氈帽,低低地壓在臉上,身形佝僂,手持一桿長長的煙桿,煙鍋里的火星一亮一黯。一縷灰白色的煙霧在暗影中如蛇潛行。

他只瞥了一眼,並未多想;人老了睡不著,起來抽煙散步也是有的。他急於趕回宿處,卻聽見背後傳來含糊不清的叫喚聲:哎,醫生,轉來啊。醫生。。。。。。

他站定,略一思索,有時鄉民在街上碰到醫療隊人員,伸手討要些常用藥品也是有的。他轉身走回街角,離老人兩步之外問道:老人家,你叫我嗎?

老人並未抬頭,自顧自地咕噥道:作孽啊。作孽。。。。。。

他不由皺起眉頭,這老頭有些不正常,半夜三更的不睡覺,在街上拖了人胡言亂語,正當他要轉身離去之際,聽得老頭清晰地說:那個孩子,作孽啊。

消息這麼快就傳到鎮上來了?他心裡一驚,隨即正色道:老人家,計劃生育是國家政策。。。。。。

老頭的頭搖得如撥浪鼓一般:人命關天。前一陣子國家不是還號召大家多生孩子嘛。

他說:老人家,你說的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另外,照醫學觀點來看,沒出生之前的胎兒並不能說是有生命的。

老頭說:誰說胎兒是沒生命的?從稟受父母的天精地氣之際,他就是一條活生生的小命了。你不知人走到投胎那一步,經歷多少輪迴,好容易托生為人,你卻活活地絕了他的路。

什麼年代了,還說這些投胎輪迴的鬼話!這老頭還是舊腦筋,不知這些年他怎麼活過來的?碰上鎮里的幹部,少不得要拖了去做個反面典型。不過,他是來工作的,並不想捲入當地鄉民的是非糾紛。於是換了個話題:老人家,你貴姓?以前是做哪個營生的?

老頭悶了頭咕噥了半天,他才聽出『姓林』與『郎中』兩詞,笑著說:以前叫郎中,現在叫醫生,看來我們是同行啊。

老頭道:醫生?是啊,俗話說;醫生不醫死。郎中,醫生都是救人的,學醫時師傅耳提面命的第一樁就是這件事。可惜我並沒聽進去。當年診所就開在這兒,白天做的是正經營生,掛牌行醫,紅赤白痢,婦人經血不調。入夜有病家摸上門,一進來就跪下磕頭,說家裡的閨女被人引誘出了事,見不得婆家了,正在尋死覓活地鬧呢。看著做父母的人,頭在地上碰得嘭嘭響,這把年紀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我這人心軟耳朵皮也軟,擱不住就給人開個偏方;鳳尾草,車前草煎湯,三副葯下去一般也就管事了。也有死不肯下來的,用點紅花,再配點麝香,沒有不成的。

他若有所思:林老伯,中醫中藥是我們的文化遺產,也許哪天你可以給我們醫療小組上上課,傳授一下民間中草藥的效用。。。。。。

老頭臉色一緊,趕緊擺手,說:那是虎狼之葯,別再害人了。別害人了。

他反駁道:中藥如果有效,病人就不用動手術了,減輕痛苦。怎麼會是害人呢?

老頭搖頭:你不懂,小後生是不懂這個要緊的。

他笑了,他是年輕不錯,但好歹也是正經醫學院畢業的,四年全科都學下來了。這個鄉村郎中竟然在他面前大言不慚地說他不懂。

老頭突然抬起頭來,兩道目光如蛇信子似地,盯在他臉上:你懂嗎?你懂什麼叫白駒過隙,魂魄如何修成肉身嗎?你懂三千世界,八十一次輪迴嗎?你懂什麼是因由緣起,緣起不滅嗎?你懂得什麼叫冤冤相報,毫釐不爽嗎?別看你讀了幾天新書,但真是什麼都不懂。

他感到受了侮辱,口氣也生硬起來:老伯,你這是宣揚迷信。

老頭卻沒被他嚇住;後生仔,像你這樣睜了眼說瞎話的,才叫迷信呢!眼見不為真,心見才是真啊。

 

他感到一天的疲累全都泛了上來,這麼晚了,為什麼在這兒跟一個老頭兒糾纏不清呢!他要趕回糧站去,趁老梁頭還沒睡下,讓他燒鍋熱水,泡泡腳,擦個身子,如果能洗個熱水澡那更舒服了。至於這個老頭,他如果不好好管住自己的嘴巴,到處亂說轉世輪迴,因果緣由的話,早晚會吃到苦頭的。雖然文革已經過去,但中國的事情說得准嗎?下一次運動來時,給老頭安個裝神弄鬼的帽子還是有他受的。

於是板了臉對老頭說:林老伯,計劃生育現在是國家政策,是大方針,全國都在抓。鎮上,大隊都很支持。你年紀大了,說話不注意,我也不跟你計較。但是這些迷信的話被別人聽去不好。現在已經很晚了,夜裡涼,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

老頭低頭不語,他正想走開,突然老頭抬頭說了一句:起風了。。。。。。

說也奇怪,剛才還是無風靜謐的月夜,突然平地起了一陣怪風,陰冷冷地,在小巷裡,青石板路上貼地而過,在橋頭打了個旋,然後一拐彎,鑽進橋底。

當他再回頭時,老頭已經無影無蹤了。

 

他滿心疑惑地回到糧站,好在老梁頭還未睡,就著一碟豬油渣喝他的夜酒。見了一定要他陪了喝一杯,而他只想洗一下吃點東西趕快去睡。老梁頭說水還燒在灶上,最少也得一個時辰才好,何不喝點酒打發時間?

他只得坐下,陪了老梁頭東拉西扯,老梁頭見他心神不定,詭笑著問他是否想家主婆了?他說剛畢業才工作,連女朋友都沒有,哪來的家主婆?老梁頭感嘆道現在提倡晚婚,他在這個年紀時,已經有三個小把戲了,媳婦又懷了,實在養不起,做掉了。

他隨口說;我碰見你們鎮上以前的郎中了,就在鎮頭的石橋下。

老梁頭頓時瞪大了眼:什麼時候?

就剛才,回來的路上。

老梁頭杯里的酒都灑了出來:不可能,不可能。

我跟他說了很久,他還跟我嘮叨了轉世輪迴一大堆亂七八糟的事情。

老梁頭臉色煞白:你見了鬼了。

 

老梁頭說以前他們鎮上是有這麼個林姓郎中,他的診所就開在石橋下面的轉彎處。專治婦人病症,周圍二三十里地人都來看病,生意不俗,鎮上很多房產都是他買下的,包括現在這個糧站的房子都是他家的。郎中前後娶了三房老婆,但都生不出小孩來,過繼了一個遠房侄子作嗣子。養到九歲時又發傷寒死掉了。都說他為人打胎太多,陰篤有了虧損,所以老天罰他無後。解放之後,二房三房老婆先後離他而去,大房老婆死在五六年,剩他孤家寡人一個,日子過得艱澀,身子垮了,人的精神頭也散了,看不得診,也下不得地。整天階耷了個頭踞坐在診所門口抽煙,診所呢是早就關閉了,鎮上建了衛生院,政府怎能讓個江湖郎中給貧下中農看病?一有閑人跟他搭訕,就瞎七搭八地拖了人家訴說;當年他是如何地迷了心竅,做下傷天害理,謀財害命的事情。為此政府還去調查,查下來並無此等事情。於是鄉民們都說他腦筋壞了,沒事找事。一群小孩子跟在後面扔石子起鬨;江湖郎中,斷子絕孫。他只是苦笑,逼急了,也神色黲人,黑了臉嘀咕道:世道壞了,不修德積福,你們也保不準像我一樣。為此在鎮上沒少挨批鬥。

林郎中死在文革期間,至今也有六七年了。他平日整天階地坐在石橋下的轉彎角上,低了頭抽他的煙桿,自言自語。人走過也不抬頭,到很晚才進屋。一天有鄉民清晨起早去縣城,看見郎中還坐在街角,覺得奇怪,走過去一撥拉,人就倒了。

他只覺得背上冷汗津津,半晌作不得聲。

末了才定下神來,說:也許是別的人吧。他說是住那間房子里的。再說,我是學醫的,親手解剖過屍體,哪來的鬼?

這話自己聽來也是中氣不足。

老梁頭道:信不信由你。那間轉角的房子,自從郎中死了就荒在那裡,有人搬進去過,住不了幾個月就逃出來,說鬧鬼。后陣子又做過商店,守夜的店員半夜聽到有人在樓板上走來走去,一聲聲地嘆氣,活龍活現地,說得人都不敢去買東西,商店關門,房子荒了幾年了,哪有人住那裡!

昏燭殘酒,兩人都沉默不語。

水燒好了,他卻全然沒了洗澡的興緻,草草擦了個身子,就睡了。

 

累極,卻反來複去睡不著,樑上的老鼠熱鬧得很,唧唧地吵個不停。迷糊間聽來又像嬰兒的哭聲。

他一夜無眠。

翌日他早起,為了在下鄉之前再去那房子看一看。他是受過教育的人,告訴自己這世界上是沒有鬼的。只是老梁頭喝醉了說的鬼話。

 

在晨色中,街角那間房屋一如老梁頭說的那般衰敗,台階碎裂,泥灰剝落,木門朽壞,輕輕一推,唧呀一聲隨手而開。他深吸口氣,壯了膽子踏進門去,屋內光線迷濛,屋樑結滿蛛網。門后掛了一件布滿灰塵的蓑衣,鄉人常在雨天穿的那種。他恍或地盯了這件蓑衣看,昨夜那老頭好像就是穿了這件蓑衣蜷縮在屋檐下。突然,那件蓑衣在眼前蠕動起來,他頭腦一片空白,心跳如簧,腳卻釘在地上一步也挪不動。

 

一隻碩大的老鼠從蓑衣里鑽出來,沿了門板而下,鑽進黑暗的屋子深處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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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6 個評論)

回復 fanlaifuqu 2010-12-18 03:14
這題材我更熟悉!不過鬼是沒見過.
回復 8288 2010-12-18 04:04
  
回復 浪花朵朵 2010-12-18 12:38
計劃生育在鄉間搞得真的夠野蠻的。
回復 九畹 2010-12-19 06:01
樓主厲害啊,連這種題材也能寫得如此吸引人啊~
.
回復 yulinw 2010-12-19 20:49
fanlaifuqu: 這題材我更熟悉!不過鬼是沒見過.
   看開頭就想到您老了~~
回復 堂姐的手鏈 2010-12-20 05:48
"你懂什麼叫白駒過隙,魂魄如何修成肉身嗎?你懂三千世界,八十一次輪迴嗎?你懂什麼是因由緣起,緣起不滅嗎?",就算是迷信,也令人震撼。作者的語言功底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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