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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來讀小說『柏克萊的月亮』6

作者:文取心  於 2010-12-10 02:44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原創文學|已有10評論

丹尼教授在一扇木柵門前停下車,蒙蒙隨著下了車,丹尼教授推開木門,呈現出很大一片庭院。因為有樹叢的掩蔽,從外面一點也看不出來,左面是一片精心修剪的草地,稍帶點坡度。右邊是用巨石壘起的花床,一大叢一大叢的鬱金香開得正茂。房子座落在庭院的盡頭,一條石板鋪成的小路蜿蜒通向原木建成的主屋。主屋前的階梯帶著一個寬闊的平台,皆是粗大的原木製成,角落裡和扶手上已經染上了一片一片淺綠色的蘚苔。一棵紫藤,彎彎曲曲的虯枝爬上天棚,開始吐出一串串艷紫色的花束。丹尼教授沒有直接進屋,沿著平台走了一圈,蒙蒙跟在他身後,停下來憑欄眺望遠處的灣景。兩人都不作聲,最後丹尼教授說:「進去吧,展示到四點結束。」

蒙蒙瞥了一眼腕錶,已經三點四十分,跟丹尼教授在一起時,時間總是過得飛快。

推開沉重的大門,迎面是個籃球場大小的廳,暗暗的,右面應該是會客區,高大的磚砌壁爐里生著火,陳列著一圈沙發和茶几,靠左邊廚房的是用餐區,一張長條餐桌可坐十五六位客人。極目所見,這大屋裡的一切建材都是木頭所構成的,頭頂上粗大的樑柱和檁條,古樸的燈架,齊人高的護牆板,硬木地板,鑲著拼花玻璃的食器櫥嵌在牆上,窗格是一派精工細作的手工活,門扉是用一大塊原木雕出來的。連傢具都是以木材為主,配上素雅的棉織物,整個房間只有三種色調,木頭年代久遠的棕色,織物柔和的棉白色,和角落裡擺放的闊葉植物的綠色。再配上微黃柔和的燈光,使人踏進這屋子就感到一種靜謐如水的安寧,好像外界的時光在這間微暗的大屋裡停駐了。

桌邊站起一個女人,套裝筆挺,臉露職業性的微笑,表明了是這幢房子的出售經紀,她遞過說明書時認出了丹尼:「啊,教授,我認識你,我在柏克萊大學旁聽過你的課。」看到丹尼作思索狀,又說:「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你不可能想得起的。」丹尼『哦』了一聲,說:「在學校里遇到的人太多了,但我可以保證,看過這幢房子之後我不會再忘記。」那經紀笑道:「那我真是託了這幢房子的福了。大教授,請先看房子。」

蒙蒙手裡拿著說明書,跟在丹尼教授的身後,一個房間接一個房間地看過去,房子建於三十年代,極大,兜得蒙蒙暈頭轉向,廚房比她整個的宿舍還大,配著老式但氣派的廚具,六眼的爐灶閃著象牙色的光澤,碗槽里銅質的水龍頭造型古樸,櫥里列著一排晶瑩的玻璃酒器,料理台的窗口上望出去是一片碧綠的山坡,橡樹叢盤根錯節。主浴室好像翻新過,頂上是個穹形的天窗,可以在洗澡時看到綠葉飄飄的枝杈和一角藍天。牆上貼了無光澤的磁磚,老式的浴缸被保養的很好,顯出優美的弧形線條和溫潤的微黃色澤,四個鍍了金的老虎腳爪站在大理石地板上,厚厚的雪白毛巾,角落裡的蘭花,還有從隱蔽的音響中傳來莫扎特的小提琴協奏曲。睡房至少有六七個,都很寬大,每個都有不同的景觀。寬闊的木質的窗台上放著顏色鮮艷的軟墊,一本隨便置放的書,窗外有松鼠在戲嬉。蒙蒙想象著如果能在秋日的下午斜倚著這窗檯看書,和朋友聊天,是多麼舒服的一件事。或者什麼也不做,就是懶懶地出神,一面看著陽光在樹枝間移動,耳中聽到鳥鳴聲,一面做著白日夢,但這個白日夢的代價是一百八十萬美金。天文數字,蒙蒙搖搖頭,她一輩子不可能擁有這樣的房子。可是,她至少見識過了,世界上有人三代擠在石庫門弄堂的一間后廂房裡,也有人可以一個禮拜輪流在不同的睡房裡睡覺,在不同的浴室洗澡,只要他喜歡。

他們爬上屋后的一座樓梯,來到閣樓上,金字斜頂上開了幾扇天窗,光線柔和地從上面照進來。閣樓上有一個鐵制的烤火爐,在牆角豎了個畫架,擱了一幅未完成的油畫,畫上是一個女人的肖像,臉上只有淡淡的輪廓,五官不甚清晰。另外整個偌大的閣樓只有一張長榻,榻前鋪了一條猩紅色的波斯地毯。丹尼教授在長榻上坐了下來,撐著下巴若有所思地盯著那幅畫像。

外面揚起校園的鐘聲,噹噹地響了四下。樓梯上探出經紀的腦袋,說:「教授,真對不起,不是要趕你走,實在是我約好了客人,講定四點十五分去呈送買房合同的。要不,我把鑰匙留給你,你慢慢看,看完了繞到我辦公室扔下就成。你知道我辦公室,在夏塔克街上,離你住處不遠。」

丹尼略一思索,就點頭應允了。那經紀留下鑰匙,駕車離去。

他們從閣樓下來,又鑽進地下室,說是地下室,但也是保持著同樣的建築風格,正中是一間寬敞的家庭室,擺了兩張棕色的皮沙發和一架大屏幕的電視,落地門外是個平台,在紫藤架下擺了一套木質的桌椅。再過去是往下傾斜的草坪。家庭室的一邊是間書房,或者叫私人圖書館更為確切,一張巨大的寫字桌對著大窗戶,一把皮製圈椅。三面牆上全是書架,擺滿了一排排的硬脊精裝書籍。靠牆有一架裝有滑輪的輕便梯子,以便使用者爬到書架上層尋閱書籍。另一間是吸煙室,靠牆有個酒吧,架子上放滿一瓶瓶蒙滿灰塵的酒。丹尼說吸煙室是男權的殘留,男人在這裡放鬆領帶,喝白蘭地,抽煙,交換一些棒球和股票的話題,雖然如此,但也已經龜縮在地下室的一偶了。蒙蒙小心地看著丹尼,看到他神色鬆動了,有談話的興緻,就問是什麼樣的人家,住這麼大的房子?丹尼說這房子沒住人已經好久了,當年住在這裡也就是夫婦二人,沒有孩子。蒙蒙吐了吐舌頭,不敢置信這麼大的房子就二個人住。丹尼說夫婦倆人也不工作,太太的家族在北灣的那帕擁有很著名的酒廠和大片的葡萄園。「上帝是公平的,他讓你擁有財富,但不給你子嗣,而人生有限。。。。。。」

他們回到大廳里,壁爐里的火還燃著,窗外看得見太陽已經開始西沉,染得天邊一片金紅,蛋青色的月亮卻已從奧克蘭的山麓後面顯現。丹尼教授在沙發上坐下來,說這種房子馬上就會被賣出去,然後又是幾十年不見天日。不如趁現在多體驗一會,體驗就是擁有,時間長短而已。

蒙蒙靠在丹尼教授對面的沙發上,在這幢大房子里有一種時空錯位的感覺,在薄暮中丹尼說閣樓上的那張肖像就是房子的女主人,四十多歲死於胸腺癌。他記得在報上看到過訃告,男主人聽說長期住在歐洲,房子就這麼空關著,直到現在才放到市場上來出售。

「空關著不是浪費嗎?還有,你說過,房子需要有人居住,空關的房子很快就會頹敗。」

「房子和房主的關係有點像藝術品和收藏家的關係,特別是這種在建築史上有點分量的房子,一般房主不肯輕易脫手。你回頭再想找一間就難了,所以不到必不得以的時候不會拿出去賣。你看看這房子的佔地,你看看這空間的營造,這景色。你再看看這材料,全是上好的紅木,北加州本地產的,不生蟲,不變形,內部裝璜用的是香樟木,經月長年散發出一股沉鬱的香味。」

「可是實在顯得太空曠了點,房子要是我的話,三分之一,不,四分之一就夠了。這麼大的房子,收拾起來都是個麻煩。」

「你的房子?」丹尼教授露出調皮的詢問神情。

「為什麼不?你說過體驗也是一種佔有。我做一下白日夢不行嗎?」蒙蒙道。

「好,就讓我們都來做一下白日夢,如果我擁有這房子的話,我會把所有的傢具扔出去,就在頂層閣樓上留張床,每天上上下下觀看這房子的布局,結構,體會裘莉。摩根設計這房子時的想象,撫摸房子里的材質,聞著木頭的芬香。。。。。。」

「浪費。」蒙蒙笑著駁斥道:「房子是住的,不是看的和聞的。」

丹尼教授顯得很疲倦,雙手在臉上撫摩著:「也許,我這個教建築的人已經分不清房子的功能了,房子更深的一層含義是『家』,可是多少住大房子的人沒有家的感覺,我還是情願把房子當成一件藝術品,理念上的,學術上的,工藝上的,審美上的,別把人的因素牽涉進來,而減低了建築的純粹性。」

蒙蒙感到空氣中的壓抑,沉默著沒說話。

過一陣丹尼教授回過神來:「對不起,我不該說這話的,蒙蒙你是對的,房子是造來給人住的。說說你會怎樣安排這幢房子?」

「我嗎?」蒙蒙猶豫道,怎麼安排還真不好說:「如果是我的房子的話,先把地下室和閣樓租出去,然後再到大學里去貼廣告,每個睡房都分租給學生。我只留下那帶大浴室的主睡房。為什麼不?差不多每間睡房都帶廁所,廚房又夠大。過年過節時大家聚在一起包餃子,那會多熱鬧!」

丹尼教授先是驚愕,然後開懷大笑:「你乾脆把這房子變成基督教青年會得了,我怎麼沒想到這房子還能派這個用途?」

「我說錯了嗎?有人住總比沒人住好。這是你說的。」蒙蒙的聲音里不覺帶了一絲撒嬌的意味。

「為什麼挑那間主睡房?」丹尼教授的語氣也開始調侃起來:「我最討厭的就是這部分,一幢房子好像總得有個主睡房,兩個衣櫥,兩個洗臉台,兩個床頭櫃,把夫婦兩人綁得死死的,一點想象力的餘地都沒有。」

蒙蒙想了一下:「我喜歡它是因為夠大,又朝南,中國人喜歡朝南的房間。還有,它附屬的那間浴室是最豪華的一間。你知道,我在上海住的房子里沒浴室,無論如何抵擋不住那種誘惑。」

丹尼喃喃地道:「真的嗎?就為了那間浴室?」

蒙蒙點了點頭。

「那你何不趁這個機會去洗個澡?那裡一應俱全,沐浴露,香波,毛巾。」

蒙蒙臉紅了:「怎麼可以?有人闖進來怎麼辦?」

「沒事的,我替你把門。」丹尼教授說得很堅定。

蒙蒙還是一個勁地搖頭,丹尼教授怎麼開這種玩笑,被人撞見不是要羞死人了?

丹尼教授卻不容她分辨,抓住她的手腕把她帶進主睡房,自己跪下來清洗浴缸,放上熱水,倒進沐浴露。然後說:「給你四十分鐘。我守在大廳里,沒人會闖進來,那扇大門至少可以抵禦一個聯隊的國民警衛部隊。」

 

門關上了,丹尼教授的腳步聲遠去。蒙蒙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浴室里發獃,霧氣騰起,帶著沐浴露的迷迭香味道。燈光柔和,窗外橡樹林被夕陽染成金黃一片。好安靜,那麼,洗?還是不洗?

蒙蒙把手伸進水裡,溫熱地誘惑著她,沐浴露在手指上膩滑一片。丹尼教授說得對,一輩子和一剎那沒有區別,體驗即擁有。現在白日夢的條件一樣不少,豪華浴室,熱水,黃昏,靜謐如夢的窗外景色。為什麼不把握這份眼前的『存在』?

蒙蒙脫下衣服,並不敢看自己在鏡中的裸體,趕緊跨進浴缸,緩緩地蹲下,熱水暖暖地漫上來包圍著肌膚,那浴缸設計得全然符合人體的構造,傾斜的兩側支持著人的背部,頭部後面有一個凹處,可以很舒服地枕在缸沿上。泡沫浮滿水面,香氣沁入鼻腔,直灌腦囪,人像一塊冰激淋似的一點點融化。蒙蒙一動不動地躺了好久,身心又疲軟又慵懶,真像漂浮在一個藍色的夢裡。她一個住在石庫門廂房裡的小女子,怎麼會飄洋過海,來到美國,又在這樣豪華的房子里洗澡呢?她的導師,人人敬畏的丹尼教授,替她把著門?她突然一驚,想起跨進浴缸之前,忘了查看一下浴室的門是否鎖上?但她的身子實在太軟了,連抬一下手臂都費好大勁。管它呢!鎖了又怎樣?沒鎖又怎樣?丹尼教授要進來也無所謂了,不是在夢裡嘛?人是不需要對夢裡發生的事情負責的。真是奇怪,在中國,好像是不太會做夢的,到了美國連夢都多了起來。

窗外的夕照從林間透過來,濃濃地如一碗桔色顏料灑在虯結的樹桿上,枝葉間,再一點點隱沒下去,淡紫色的暮色浸開來,再轉為藍灰色,深藍色,窗外的景色模糊了凝成一塊織錦緞似的圖案。水溫涼了,該是起來了。可是蒙蒙實在起不了身,這浴室什麼都有,就是沒時間,她洗了多久了?怕是早就過了四十分鐘吧。丹尼教授還在樓下大廳等著,想到丹尼,他竟然出了這麼一個匪夷所思的主意,也好,就讓他等著吧。誰叫他是個始作甬者呢?

話雖然這麼說,蒙蒙還是從浴缸里艱難地起身,擰開花灑沖走身上的沐浴液。剛從花灑的玻璃間隔里走出來,就聽到門上響起輕微的敲啄聲,丹尼教授焦急的聲音傳來:「蒙蒙,你還好嗎?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嗎?」

蒙蒙下意識地抓過浴巾圍住裸露的身體,她現在看清了浴室的門根本就沒有鎖。如果,如果她不作聲的話,丹尼教授會不會開門進來?察看她是否在浴室里昏了過去?如果他看到她這樣圍了一條毛巾,半裸地站在他面前。他會掩了門退出去呢?還是會怔一下,然後走過來把她擁在懷裡呢?而她自己,會有怎樣的反應?掙扎?尖叫?NO。這和這個豪華浴室的氣氛不符,那會把整個做夢的感覺破壞貽盡。或者是半推半就?任浴巾從身上滑落,腿軟得站立不住,倚在丹尼的臂彎里,閉上眼睛,感覺到一副男人的嘴唇湊近來。。。。。。荒唐!她知道,但這荒唐顯得那麼鮮活,那麼不可抗拒,洗了澡的女人像回復到嬰兒時期似的軟弱,洗澡並不是全部,還有浴后的溫存,撫慰,男人衷心欣賞的目光。既然是夢,夢中該有的一切都該有,否則怎麼叫圓夢呢?

這念頭只在腦中一閃,蒙蒙聽到自己急促的聲音:「我很好,馬上就出來。」

 

蒙蒙放掉水,仔細地清理了浴缸,把浴巾在架子上掛好,看看浴室里沒有任何異樣,才開了門出來。走下樓梯,大廳里已經全暗了,窗邊有個人影,丹尼背對她而立,一眼看去,那背影似乎透出極端地寂寞,伶仃。蒙蒙心裡一顫,她不該只顧貪戀享受,把丹尼教授一個人冷冷清清地扔在大廳里這麼久。她輕步來到丹尼的背後:「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希望你不要在意,因為感覺實在太美妙了。」

丹尼教授回過頭來,露出一個疲倦但溫暖的笑容:「真的嗎?那太棒了。」

這是蒙蒙見過丹尼教授最溫馨,最柔軟的笑容,此時教授外衣從他身上褪下,蒙蒙的眼中只有一個男人的形象,亞利安男人俊朗的,溫和的形象,對女性呵護至微。蒙蒙還知道這形象後面有一個疲倦的,不得已的,但又儘力維持體面的靈魂。一剎那,蒙蒙心裡湧起一股不可阻擋的母性,她願意用一切來維護他,包括她的感情和肉體。他們站得那麼近,蒙蒙看到教授的鼻翼在輕輕地翕動,他是否聞到了什麼?剛出浴的女性肌體的芬芳?薄暗中曖昧的性氣息?那他伸出手來啊。只要輕輕地一攬,蒙蒙就會。。。。。。

夢是具有彈性的,既然在夢中可以在豪華浴室里洗澡,那有什麼理由夢境不能再延伸下去呢?這幢如迷宮一樣的大房子有的是房間,房間里有柔軟的床,乾淨的床單。或者,不要那麼多事,就在這個遠離人世的大廳,壁爐里將熄未熄的火燼,穹形長窗外的燈火,柔軟的布面長沙發。。。。。。哦,浪漫與纏綿可以擇地而席,別說這幢美崙美奐的華屋,就是在茅廬里也可以盡情。現在需要的只是點燃茅屋的一星火花。

近在呎尺的黑暗中可聞急促的呼吸聲,壁爐里的火炭輕輕地爆響,好像是提醒這對站在幽暗空曠大廳里的男女,時間正在一秒一秒地消逝。良辰,美景,浮到水面上的慾望,虛幻而又真實,你伸出手去,真實就被你所掌握。你無所作為,虛幻就如爐火般地很快熄滅。而時間是有溫度的,會沸騰,也會冷卻。虛幻在沸騰中淬鍊為真實,而真實在冷卻中化為烏有。

窗邊那個人影猶豫著沒有移動,但是什麼事都可能在下一秒鐘發生,蒙蒙已經做好了準備,如果說上次晚餐時她有過一絲猶豫,那現在她已經在腦子裡把整個過程看的一清二楚,七巧板最後拼出來的花紋都一樣,男女之情如同化學反應,纏綿,接吻,撫摸,然後進入正題。對蒙蒙說來,心理的需要絕對大於肉體的需要,脫韁之馬在草原月色下騁駛,下意識地希望有騎手來駕馭。女人的芳心已動,男人的箭還在弦上,將發未發。

黑暗中丹尼教授的聲音顯得迷茫:「我們是否應該離開了?」

如同一盆冷水兜頭澆下,蒙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丹尼教授真的要走?他真的對一切視而不見?幕布剛剛拉開就已經落下?蒙蒙在失落之餘又湧起了一陣羞愧,她出生到現在從未如此主動委身一個男人,談戀愛時都沒有過這樣的事。丹尼教授真的礙於師生關係嗎?那他為什麼單獨帶她出來看房子?為什麼讓她在房子里洗澡?還有,他眼中暗燃的情慾之火,那種男女之間微妙的,但震顫的心靈碰撞。。。。。。

但她什麼也沒說,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這種事女人是不能採取主動的。心中再春情蕩漾,女人的矜持還是要保持的。

 

蒙蒙糊裡糊塗地跟在教授的身後,走出門來,丹尼仔細地把門鎖好,打開車門讓她上了車,車子往山下駛去,丹尼抬手看了看腕錶,說:「已經是晚飯時分了,蒙,你如果沒太多的功課要做的話,也許你可以陪我去吃個晚飯,也算是昨天你為我做飯的回禮。」

蒙蒙還沉浸在剛才茫然若失的情緒中,對邀請沒會過意來。丹尼又重複了一次,蒙蒙才回過神來;男人憑什麼這樣頤指氣使?叫女人去洗澡就去洗澡,叫陪吃飯就陪吃飯?我偏不去。蒙蒙賭氣地想,我只是你的學生,看房子在專業上還說得過去,吃飯算哪一門?見她搖頭,丹尼教授嘆了口氣道:「那就送你回家吧。」

在離蒙蒙住處還有半個街口之處,丹尼停下車,熄了引擎。蒙蒙正想打開車門,丹尼教授一把攥住她的手:「蒙,我有些話要和你說。能不能坐幾分鐘?」

那隻握住她的手溫和有力,帶一點道歉與和解的意思。蒙蒙本想掙脫而去的,但掙了幾下沒掙脫,就放棄了,由丹尼握著她的手坐在黑暗的車廂里。

「明天我會離開一個禮拜,在舊金山的馬士孔尼中心有一個全國建築師會議,我會去出席。本來不想去的,會議上百分之九十是閱讀冗長的學術報告,一點沒有新意,使人昏昏欲睡。但全國著名的建築事務所的頭頭和各大學的建築系主任都會出席那個會議,有幾個大學和事務所一直對我有興趣,我都拒絕了。但現在也許是重加考慮的時候了。」

蒙蒙剛才還打定主意不說話的,聽了丹尼的話忍不住問道:「你要離開柏克萊加大?」

丹尼沉默一陣:「世界上沒有不散的筵席。在柏克萊住了四十年,可以說我是柏克萊的精神撫育長大的。我太熟悉這城市的每一條街道,每一家餐館,每一幢有特色的房子。我參加過自由主義運動,至今還影響我的思考和行事。我認識很多優秀人士,和他們中有些人結成很好的朋友。我還有很多傑出的學生,他們在世界各地實踐了我沒能做到的建築理念。但是,這個城市在變,大學的教學理念也在變,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也在變,年輕時的政治觀點現在看來顯得幼稚,或者說;政治脫出了我們原本理想主義的框范,變得實用主義了,原來提倡的平等變成排擠優秀人物的武器,原本提倡的自由思考變成了雜亂無章。大學只關心從州政府得到更多的經費,市政府只想如何增加稅收,政客們只想獲得更多的選票。雖然他們有些人也參加了當年的自由運動,我都不敢說認識他們。。。。。。」

「你就為了這個要離開?」

丹尼教授轉過頭來,黑暗中他雙目炯炯:「蒙,你何必要問?你知道這些都是表面的推諉,而講不出口的真實,是我的家庭破裂,我和安娜已經十六年沒性關係了,但是為了某些緣由,我們還住在一個屋頂之下。維持著一種表面上過得去的假象,就像柏克萊山麓上某些漂亮的大屋子,高高在上,美崙美奐,海澳德地震裂縫卻在屋子的地底下橫貫而過,一旦發生地震,那將是摧毀性的。出於求生的本能,我必須要做多方面的考慮。」

蒙蒙想不到丹尼一下子揭開了事實的真面目,這是他第一次承認他的個人問題,剛才對他的憤懣煙消雲散,代之而起的是深深的同情和不舍,她想說些什麼安慰丹尼教授,又深知這個家庭的死結是外人很難解開的,她聽到自己喃喃地說道:「不要走,不要走,你走了我怎麼辦?」

丹尼教授苦笑了一下:「沒有這麼快的,直到現在,還沒有任何一個大學明確地說要給我聘書,最快也是下個學期了。」

蒙蒙不加思索地說:「你到哪兒,我也轉學去那兒。」

「為什麼?」

「你從上海把我找來,自己又一走了之,把我扔給隨便哪個張三李四,我畢不了業怎麼辦?你就沒考慮過我的感受?」

這話聽起來不那麼講理,還帶有一絲撒嬌的意味。

丹尼教授沒做聲,蒙蒙感到一直握住她的那隻手放開了,丹尼教授仰倒在車椅背上,雙手在臉上搓了一陣,然後轉頭面向窗外,像是在自言自語:「也許一切都錯,當你第一步踏錯,你就沒有很多的選擇,第一個錯誤限制了你今後可能的選擇,然後你再不得已的情況下再重複同樣的錯誤。人總以為時間會稀釋一切,會醫治一切。可是沒想到時間具有極大的欺騙性,你以為一切都淡忘了,無所謂了,哪知時間裡隱藏的一切並不會消逝,就像電腦中的病毒一樣,在你大功告成之際毫無預兆地吞沒你的存檔。」

「蒙,你和我是兩個世界的人,我雖然是你的教授,我卻羨慕你世界里的單純,和平,直接。東方人有一種不為人了解的智慧,時光對你們說來是如風而過,如水上浮花,水底磐石卻巍然不動。一個生存了五千年的民族和只經歷了兩百年的民族是有區別的。文明,科技,社會的富庶,都是一時之象,而一個民族的心理穩定,是最重要的。」

蒙蒙想說丹尼教授你應該去中國看看,老百姓心情浮躁得要死,為了頂替父母的職位,兄弟姐妹可以拼個你死我活。為了一間祖傳的房子,人都成了烏眼雞。最好的朋友在畢業分配時背後插刀子,評級升遷時每個人都向上面打別人的小報告。老百姓窮啊,太多的人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出賣自己的人格。丹尼教授在美國這種物質豐富的環境中長大,是體會不到真正貧窮滋味的,那種扼住脖子,逼迫得你喘不過氣來的滋味,人在貧窮中是不會有所謂『長久的智慧』的。

她沒說出口來,這個苦惱的男人是聽不進去的。他現在需要的不是理論,也不需要知道哪種文明孰優孰劣,他像一個被父母虐待,遺棄的小男孩,需要的是一雙溫柔的手來撫慰,需要一個女人幫他重建生活的信心。一個人,不管他在自己的專業領域裡如何優秀,他身後的小世界崩毀的話,一樣會彷徨無依。而被女人摧毀的世界只能由女人來重建。

丹尼教授靜默了一陣,再次開口:「我對你感到非常歉負,如有可能,我會堅持到你完成學業之際再考慮職位的變動。話又說回來,你是個優秀的學生,勤奮而又善於思考,無論你再哪個教授的指導下都能很好地完成學業的。」

蒙蒙說:「我心目中只有你是我的教授。」

話一出口兩人都感到難堪,車廂里沉默著。突然,蒙蒙傾過身去,主動地,很快地在丹尼教授的臉上親吻了一下。在丹尼教授還來不及反應之前,她打開車門,頭也不回地向宿舍走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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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10 個評論)

回復 fanlaifuqu 2010-12-10 02:46
那小妮子沒來,咱坐了!
回復 fanlaifuqu 2010-12-10 03:08
捅開了!怎麼收場?等著看.
情聖!
回復 nsa130 2010-12-10 03:11
這曖昧的氣氛還要延續幾集?
回復 方興未艾 2010-12-10 03:30
fanlaifuqu: 那小妮子沒來,咱坐了!
哪個小妮子敢跟翻老爭沙發?
再說,這沙發有什麼好爭?一如既往的自己干坐著,沒勁!
LZ對房屋的描寫很精彩,莫非對建築也有研究?
「體驗就是擁有,時間長短而已」同感。
回復 fanlaifuqu 2010-12-10 03:50
方興未艾: 哪個小妮子敢跟翻老爭沙發?
再說,這沙發有什麼好爭?一如既往的自己干坐著,沒勁!
LZ對房屋的描寫很精彩,莫非對建築也有研究?
「體驗就是擁有,時間 ...
LZ知識面是夠廣的。且深!
回復 Cristal 2010-12-10 05:50
才看到啊,寫得好啊!
回復 深秋的雲 2010-12-10 06:08
老百姓心情浮躁得要死,為了頂替父母的職位,兄弟姐妹可以拼個你死我活。為了一間祖傳的房子,人都成了烏眼雞。最好的朋友在畢業分配時背後插刀子,評級升遷時每個人都向上面打別人的小報告。老百姓窮啊,太多的人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出賣自己的人格。丹尼教授在美國這種物質豐富的環境中長大,是體會不到真正貧窮滋味的,那種扼住脖子,逼迫得你喘不過氣來的滋味,人在貧窮中是不會有所謂『長久的智慧』的。totally agreed.
回復 堂姐的手鏈 2010-12-10 06:13
番老是謙謙君子。:))
我閉嘴,以免打破這棟大屋"靜謐如水的安寧",還有蒙蒙的夢。
回復 newsound 2010-12-11 03:37
在一幢上市出售的房子里洗澡,神來之筆!
回復 yulinw 2010-12-11 19:47
   文兄真是淵博啊~~蒙蒙是有了需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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